那年阿彩畢業(yè)了,和男朋友大蘇住在城市的邊緣。
公交車可以開到東莞,工廠煙囪的濃煙在房屋上空灰灰地散成薄霧,再變成浮沉飄進出租屋里。
他們像兩尾害怕被生活浪濤沖散的小魚,不斷地把簡歷投給不同公司。
阿彩有一次接到了面試通知,可大蘇沒有,她就沒提,也沒去面試。
后來才知道,原來他也好幾次是這樣。
直到兩個人的錢加起來連房租都難以支撐下去,終于有一家公司同時向他們遞來橄欖枝。
阿彩面試前一晚興奮緊張得失眠了。
一早坐車到很遠的地方,輪到阿彩進去,老板打開畢業(yè)證書瞅了眼就笑:“你們XX大學真是人才濟濟?!?/span>
她努力裝作聽不懂。不敢讓老板知道他們是情侶。
大學同一級互相不認識很常見吧。
老板審視她,多年沉淀讓他看起來威嚴,阿彩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如此。
老板最后喊:“阿姍!”
前臺小姐姐阿姍把阿彩領(lǐng)到空辦公桌坐下時,大蘇正好離開,經(jīng)過女友目不斜視。
接下來阿彩也做了幾十道心理測試題,出來暈乎乎的。
地鐵三號線轉(zhuǎn)五號線再轉(zhuǎn)公交到終點站才回到住處,天都黑了,他們在樓下點了一盆麻辣燙分著吃。
阿彩苦著臉:“咱們不一定面試上?!?/span>
大蘇專心把麻辣燙里的肉全部夾給她:“不行再找唄,明天我就去做兼職,放心吧,跟著老子你餓不著。”
阿彩就笑了。
第二天她在陽臺給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澆水,看見它長出幾個芽頭,就收到下周一上班的通知。
這一次,大蘇也收到了。
那天大蘇派傳單掙的錢,被阿彩在10元一件的地攤上淘到大方簡約的衣服上班穿,他們就得到了全世界的快樂。
剛進公司,他們是兩枚新鮮的無名小卒,買飯咖啡和奶茶,送貨送文件,跑腿打雜,什么都干。
阿彩率先得到機會,她設(shè)計的宣傳海報在城市各個公交站臺的玻璃櫥窗里,被大白燈徹夜照著讓所有人看到。阿彩因此得到一千塊勞務(wù)費。每天上班太遠,她萌生了搬家的念頭,可一聽市區(qū)房子租金那么貴,又很舍不得。加上和進公司后發(fā)展不如她的大蘇鬧了別扭,他賭氣說,要走你自己走,我之后再去找你,阿彩就徹底打消了念頭。他們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坐車,晚上肚子里的食物還沒消化就要睡覺,那樣的日子會把人喂成一頭哀傷的象。周末,大蘇帶阿彩去香雪公園看白梅,還去花街買了一盆很貴的彩葉萬年青。她抱著它站在公交車里笑,后背曬著溫暖的陽光,那個美好的瞬間,被大蘇悄悄珍藏在記憶里。休息的時候,出門看漁民在船上殺魚,堤岸邊一排排曬成金黃色透明的魚干,再走到大自然里拍些風景照,買菜,做飯,一天很容易過去。之后阿彩工作量增加,需要加班,常常追不上末班公交,打一次車回家非常非常貴。那段時間阿彩累到想分手,未來無望,像雪,白茫茫一片。他們認識是在大學選修課的大教室里,看到彼此都在啃沒有餡的白饅頭,尷尬而理解地笑了。后來發(fā)現(xiàn)她在食堂努力擰一罐媽媽炸的辣椒醬,臉憋紅了都打不開,他輕輕松松幫她搞定,阿彩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把大蘇看臉紅了。兩個人之間一直沒有秘密,生活艱難,他們互相看著彼此,不可避免對未來有些絕望。某個甲方很難纏,要求提一籮筐,派了個閑人杵在辦公室,監(jiān)督阿彩做設(shè)計。有外人在,同事們都不自在。阿彩被盯著根本做不出來圖,看向大蘇,嘴型無聲說“救命啊”。老板見狀,交收那天派大蘇陪阿彩一起去甲方公司,順利完成任務(wù)。之后老板又發(fā)現(xiàn)大蘇有駕照,能喝酒,之后他一有應(yīng)酬就叫上大蘇。大蘇終于漲了薪,很快一輛貨拉拉,把他們的家不費吹灰之力從郊區(qū)拉到了市區(qū)。名片是自己設(shè)計的,分別印上了商務(wù)經(jīng)理和設(shè)計師頭銜。大蘇見阿彩父母那年,長出了和啤酒肚雙下巴一樣明顯可靠的世故圓融,把未來岳父岳母哄得合不攏嘴。他們計劃多打拼幾年,有點基礎(chǔ)再結(jié)婚。
阿彩最近憔悴不堪,女同事笑阿彩,晚上很忙?你該不會是有了吧?
她那么忙,每天睡覺時間都不夠,哪能再去養(yǎng)一個孩子呢?但阿彩還是告訴了大蘇,以及所有與孩子有關(guān)的親人。辦公室里大家都在說恭喜,問幾時擺酒呀,手頭重要的工作卻被老板理所當然移交給了未婚的同事。當在大蘇的家鄉(xiāng)辦婚禮,主持人拿他們相戀的故事來煽情,臺下的賓客卻在說燒豬肉真好吃,待會兒記得打包帶回去。她不明白兩個人的決定干嘛非要拉上一群人見證,新娘大著肚子穿婚紗是一件可以公開討論的隱私嗎?由于前幾年婆婆癌癥住院花了好多錢,而阿彩的錢拿去資助爸媽建了個小房子養(yǎng)老,他們工作幾年依舊兩手空空,暫時在廣州買不起房。在租來的家里,大蘇抱著阿彩嘆氣:“讓你跟著我捱苦啦?!?/span>他如今是公司談判桌上的能手,天天喝酒,劉海貼在發(fā)際線后退的腦門上,眼睛里布滿紅血絲,阿彩很心疼。他們想反正孩子以后也是要生的,既然來了,就好好地把他接到人間吧。只有他一個人怎么養(yǎng)家呀?阿彩沒答應(yīng),和老板約定休完產(chǎn)假就回來上班。那個安靜的夜晚,阿彩的慘叫穿過幾道門傳到大蘇的耳朵里。從產(chǎn)房推出來臉白得像一張透明的紙,阿彩虛弱地問大蘇:“要是我生孩子死了,你會后悔嗎?”大蘇哭得沒個男人樣,阿彩望著他,眼睛眨幾下,睫毛緩緩沾上了濕潤的淚水。紙上的情話,嘴巴的誓言,怎么落到婚姻里好硬好疼啊。妻子生育的驚險,再來一個軟乎乎的孩子抱在懷里,激勵得大蘇由一天一頓酒變成兩頓酒,經(jīng)常倒在家門口,或者吐在樓道。阿彩不能理解大蘇說的,酒喝好了含蓄的人們會稱兄道弟,酒喝好了回頭簽合同容易呀。她只唏噓時間像一袋化肥,把大蘇從青澀的男孩催成變形的男人,又似一把刀,在她年輕的臉上刻出了斑。可是時光雖向前奔騰不息,他們的生活依舊沒有多少改善。大蘇很愛女兒,把她背在胸前,對小棉襖說過許多傻話。阿彩也愛她,抱她手臂變粗了,肩背長厚了,胯骨往外頂,產(chǎn)后糟糕的身材雪上加霜。產(chǎn)假結(jié)束身心猶一片狼藉,老板問阿彩,還回來上班嗎?可是在阿彩休息期間,公司來了位經(jīng)驗豐富的男設(shè)計師。甲方也越來越年輕,他們排斥擾亂理智的酒精和虛頭巴腦的逢迎,認為會議桌比飯桌更能展現(xiàn)嚴謹和誠意。只有老板偶爾喝幾杯,大蘇才會派上用場,開車送老板回家。而阿彩到點就走,不時請假,同事們只敢把瑣碎的工作安排給她。夫妻倆掙扎了幾個月,阿彩決定等孩子上幼兒園再重返職場。這天大蘇抱著女兒沖在前面,阿彩拎著大包小包跟上,原本準備開走的公交車停下來。
大學同學相約回白云區(qū)看望周老師,順便攜家屬一起聚聚。分開差不多十年,所有人都有了變化,男同學混得各有千秋,周老師對他們寄予厚望:“XX前途無量,你們要全力支持?。 ?/span>只有阿彩默不作聲,覺得憑什么光要求女人燃燒自己,變成男人和家庭的養(yǎng)料啊。在婚姻宏大的敘事里,男人以為自己奉獻家庭,可到了具體的生活總是缺少把握。之前她產(chǎn)后復(fù)工那段時間,每天都很焦慮,下班恨不得一秒沖回家抱抱女兒親親女兒。可大蘇有媽媽帶孩子,老婆管孩子,連房子沒買都忘記了,想先買輛車開開,被阿彩一票否決了。各項支出拉拉雜雜,加起來總量驚人,阿彩沒上班后,起初從自己銀行卡里取錢,后來向大蘇張口,他一開始說拿去花,后來嘀咕著說省著點吧,肝不行了。大蘇把家里的記賬本念得抑揚頓挫:“空調(diào)費那么貴?這是一只雞嗎,居然要兩百塊……”阿彩聽了瞬間暴怒:“你不是答應(yīng)我戒煙了嗎?又煙又酒嫌活不耐煩了是吧……”可那些用盡全力、雙眼流淚的爭吵過后,只要大蘇把阿彩抱在懷里,用內(nèi)疚的語氣說,“寶貝,對不起,我該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她就立馬原諒了他。或許婚姻生活就是如此吧,在艱難瑣碎的生活中,吵吵嚷嚷又分不開地過。
日子走得漫不經(jīng)心,女兒兩歲時,阿彩認識了一個叫王強的男人。
王強很懂理財,好多人向他取經(jīng),見阿彩是家庭主婦,建議她玩點簡單的。阿彩下載他說的軟件,跳出一個金色圈圈藍色盾牌中間有錢幣符號的網(wǎng)頁,有八百多萬人關(guān)注,她想應(yīng)該不是騙人的吧?玩法就是投注買大小,買中了翻倍回報,阿彩覺得操作太繁瑣花費時間,問王強有沒有收益高點的。還找來小區(qū)幾個參與投資掙到錢的業(yè)主作證,阿彩才轉(zhuǎn)了五萬塊給他。那天大蘇打開冰箱找蜂蜜水喝,看見肉菜滿當當,傻了眼。大蘇現(xiàn)在對老婆很無奈,一問點什么就被嗆“你管我”。有一回阿彩問他什么時候回家,他心血來潮作了下,說你管我呢,結(jié)果阿彩整整三天不睬他。婆婆打視頻看孫女,問兒媳婦什么時候要二胎啊,阿彩也直接黑臉:“媽,您管我要不要二胎呢?”他覺得家庭主婦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職業(yè),他希望女兒快點長大,希望阿彩能變回從前的阿彩。為此大蘇把自己往死里喝。不料那天喝得醉醺醺過馬路,有一輛車加塞,視覺盲區(qū)沒看到大蘇,把他的腿撞了。阿彩接到醫(yī)院的電話急得要瘋,跟王強說不投資了,想拿回錢給老公治腿。王強卻推三阻四,阿彩立刻約他談判,他要阿彩和他睡一次覺才肯撤一萬。在小區(qū)安靜的綠化帶遮掩下,王強光天化日膽大包天摸了下阿彩的臉。他以為阿彩是那種沒什么文化、家庭地位不高的家庭主婦,挪用了丈夫的錢不敢聲張。結(jié)果被阿彩抓破臉,破口大罵,驚動小區(qū)保安并報了警。大蘇聽見母親從警局回來在那哭,哭喊兒子要是殘疾了,阿彩肯定要離婚,把他的臉嚇到蒼白。阿彩在警局做完筆錄,錢當場要回來一半,她十分愧疚,來到醫(yī)院不敢看大蘇。他真慘,右腿包得比左腿胖一倍,也不知以后會不會變成個跛子。阿彩轉(zhuǎn)過身抹淚,女兒像小松鼠,從奶奶懷里跳到她身上喊媽媽,她就繃不住回頭抱住孩子用力親了口。第二天她拎著湯來看大蘇,他笑瞇瞇問老婆:“好香啊,這湯什么名堂?”大蘇用力砸了下床:“老子不想當瘸子,老子不會瘸!”阿彩抱著他哭:“老公,別喝了行不行,真出了事,我和孩子怎么辦???”大蘇也哭,摸摸她的頭,居然看見了幾根白發(fā)。大蘇出院了,腿沒瘸,只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需要回家慢慢休養(yǎng)。一家人回到家,像經(jīng)歷了一場惡夢。女兒緊緊地摟著他倆不肯松手。大蘇向阿彩保證:“老婆,我再也不喝啦,這操蛋的酒,一點兒也不想喝。我把專業(yè)撿起來,你也別荒廢在家里,剛好媽也來了,孩子就讓媽幫忙帶吧。咱們一起努力,一起掙大錢,買房,買車,一起周游列國?!?/span>阿彩沒忍住笑,輕輕捶了大蘇一記,想到這些年兩個人如何掙扎求存就覺得好心酸。她被人騙,他險些連命都沒了,生活像長得太快的孩子,現(xiàn)實卻像一張小被子蓋不住身體。人不能因為婚姻復(fù)雜而放棄相愛,不能因為昨天艱辛而悲觀地認為明天遙遠。他們可愛的女兒長得越快,他們的身體里就會長出更加堅定的勇敢,沒有什么比一家人健健康康地在一起,更加幸福的了。一起努力向前過吧~阿彩對大蘇說:“咱們一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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