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還沒封鎖的時候，某天下午，二姜下課很早，我問他：“要一起去接弟弟嗎？你好久沒去了，他會很開心的?！?/span>
他正在蓋樂高，猶豫了一下，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玩具，說：“好！咱們?nèi)ソo他個驚喜吧！我喜歡看三姜開心的樣子?！?/span>
三姜見到二姜，果然喜出望外，高興地手舞足蹈，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
二姜把他抱起來，親了一口，問他：“媽媽給你帶山楂卷了，要不要吃？”
三姜從二姜懷里掙扎蹦下，轉(zhuǎn)而抱我的大腿：“山楂！山楂！”
到車上時，三姜已經(jīng)吃完了自己的，扭臉一看，發(fā)現(xiàn)哥哥手中還有兩個山楂卷，“哇”一聲哭了出來：“為什么哥哥有這么多！”
我給三姜講道理：“每人兩個呀！你吃完了，哥哥還沒吃，所以看著很多！”
“可哥哥有兩個！我一個都沒有！哇……”三姜繼續(xù)嚎。
二姜也勸他：“你明天還會有的！這兩個是我的?！?br>
“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哇……哇……哇……”三姜越發(fā)傷心，在車?yán)锖康谜鸲@。
我完全不為所動。
哭一哭就能不講理了嗎？哭一哭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嗎？
年輕人，你還是圖樣圖森破。
我打算晾三姜一會兒，等他情緒過去。
誰知二姜卻心疼了。
他主動投降道：“好吧好吧，你別哭了，我給你一個，現(xiàn)在我們一人一個，不許再哭了啊?！?/span>
我趕緊攔著：“二姜，你不用給他呀！再說了，這樣對他也不好！你看，估計他以后就覺得哭鬧一下，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span>
二姜靦腆一笑：“我知道……但我今天來接他，是為了讓他高興的，不是讓他哭的?！?/span>
又扭過頭，柔聲對三姜說：“三姜，我是你的哥哥，不想看你哭，所以會同意。你知道別人不會這樣吧？”
三姜破涕為笑，埋頭和山楂卷奮斗，渾不在意地嗯嗯了兩聲。
我有點無奈，對二姜說：“你不必為了他高興，就做自己不愿意的事?！?/span>
二姜搖搖頭：“沒有??！我愿意，我喜歡看三姜開心?！?/span>
估計每個媽媽，都教過孩子要分享、要忍讓。
家里養(yǎng)了三個男孩，天天吵鬧不斷，我在家說得最多的話，除了：“把你的XX撿起來！”，就是：“別爭了！要分享?！?/span>
今天，二姜真做到了懂事、無私、忍讓……
我卻心疼又心酸，開始發(fā)愁：他為啥這么照顧別人情緒、這么委曲求全？他以后會不會吃虧？是不是要受人欺負(fù)？
平心而論，他在家里，好像已經(jīng)挺“吃虧”的。
比如一向自詡公平的我，最常使喚的就是二姜。
一家人坐著吃飯，桌上水瓶空了，我不想站起來，都會喊二姜去拿。
快遞按門鈴，我騰不出手，也會喊二姜去開門。
三姜喝水撒了，我一邊給三姜脫衣服，一邊會說：“二姜，幫媽媽給三姜拿一件上衣?！?/span>
再仔細(xì)想想，就連平時工作很忙、和孩子相處較少的姜爸，也一樣愛使喚二姜。
周日早上，我還沒起床，姜爸要做運(yùn)動，肯定會讓二姜照顧三姜。
最近在家辦公，姜爸有時要寄個信，90%會讓二姜跑腿。
11歲的大姜，明明在體力、智力上，都比二姜更勝一籌，為什么我和姜爸很少使喚他呢？
原因很簡單：大姜不好使喚，而二姜使喚起來很容易。
大姜快進(jìn)入青春期，平時關(guān)著房門，不是看書，就是和朋友聊天，我敲門進(jìn)去，十有八九會得到他的抗議：“媽媽，我在和朋友聊天呢！可以尊重一下我的隱私嗎？”
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都特想把“溫和堅定”、“冷靜自持”扔到腦后，跟他大吼一聲：“我生你養(yǎng)你，你還跟我講什么隱私？”
可沒辦法，我們這一代父母，太習(xí)慣以德服人。
我只能微笑著說：“好的，等你聊完視頻，別忘了把垃圾扔了。”
這樣一來，要求大姜做家務(wù)前，我還得提前做自己的心理建設(shè)：不要怯場，你是媽媽，他是兒子，不管他說什么，你都搞得定。
麻不麻煩？累不累心？
所以，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都會圖省事，直接使喚勤快的二姜。
姜爸的心理活動大致同上。
你看，我們作為父母，也是一樣的“欺軟怕硬”，柿子只挑軟的捏。
更何況別人呢？
我們總教育孩子：要分享，要忍讓，要以和為貴，要學(xué)會替他人著想。
可太溫和善良的人，好像真的“挺吃虧”……
我剛工作時，有個德泰混血同事，不爭不搶，幾乎不拒絕別人的要求，于是——繁瑣的活都是她干，實習(xí)生都是她帶。
還有我小姑子S，被我婆婆教育地，再無私忍讓、再替她老公著想不過了，偏遇上個自私自大的奇葩，被欺負(fù)地好不凄慘……（小姑子的故事，請參考前文《每月給女兒發(fā)3000歐，我的德國婆婆是如何把女兒養(yǎng)廢的》）
照此推斷，難道我們應(yīng)該告訴孩子：不要善良，不要忍讓，不要替人著想，要自私自利，只替自己考慮嗎？
肯定不是。
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善良、寬厚、溫柔、有愛的人，是值得的，是幸福的。當(dāng)媽的，都希望孩子們能夠真心體會、并相信這一點。
那么，我的同事和小姑子S，她倆的善良寬厚、溫柔有愛，為什么看起來這么不值得，這么不幸福呢？
因為她們在忍讓、體貼的過程中，忽略了自我感受。把別人的要求，凌駕在自己的要求之上。
我們可以善良、可以體貼、可以忍讓，但這應(yīng)該建立在不貶低自我、不忽略自我的基礎(chǔ)上。
開頭二姜的例子也是，最讓我覺得別扭的，是他處處以“讓三姜高興”為目標(biāo)，他本不想給三姜山楂卷，三姜一哭鬧，他就委曲求全，答應(yīng)三姜的要求。
這里面原因有二：一，他本身就很體貼善良，二，我把他誤導(dǎo)了。
我問他要不要去接三姜時，沒問他的感受：“你想去嗎？”
而是把三姜的感受作為重點：“你去的話，三姜會開心?！?/span>
還利用他的愧疚之心，給他增加心理壓力：“你好久沒去了?！?br>
我讓他覺得：“我這個決定，是為了讓三姜開心而做的?！?br>
我看似給了他選擇的機(jī)會，其實只是“偽自主”和“偽尊重”。
分析到這里，我忽然想起朋友A。
你去學(xué)書法吧，爺爺會高興的。
你穿紅色衣服吧，媽媽喜歡看你穿紅色。
你別留長頭發(fā)，奶奶不喜歡女孩子披頭散發(fā)的。
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很多決定，都是“為了讓XX高興”而做。
長大后，她經(jīng)常糾結(jié)：我做這個決定，別人會“覺得好”嗎？勉強(qiáng)做了“別人眼中適合”的決定，她又莫名不快樂。
二十多歲時，她特迷茫，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感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直到三十歲，她才慢慢發(fā)現(xiàn)了自我，找到和自己相處的舒適方式。
A和我說：“你看那些十八、九歲的外國小朋友，一個個都眼神堅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因為從小他們的意愿就被尊重，咱們這些人，二十大幾還迷茫、晚熟、幼稚、糾結(jié)，還不是因為小時候，咱們的感受就沒人在意過。”
魯迅在《隨感錄二十五》里，曾寫過：“小的時候，不把他當(dāng)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一個人小的時候，他的感受從沒被尊重過，長大后，怎么能做到自尊自愛？
所以，我們在教孩子善良、分享、隱忍時，也得讓孩子明白這一點：你做個人決定時，應(yīng)該考慮別人的感受，但你的感受更重要。
現(xiàn)在我問二姜，是這樣：“我要去接弟弟，你想去嗎？”
有時，他忙著蓋樂高，頭也不抬地拒絕：“不要?！?/span>
有時興趣一來，說：“好啊，我要去。”
我會再確定一遍：“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不用去哦?！?/span>
他說：“我想去啊！我想他了，想早一會兒看到他?！?br>
最近三個孩子在家，類似的考驗更多。
比如前兩天，快遞送來一個大箱子，里面是新年禮物，三個姜一人一套樂高。到手后，兩個大的開始蓋自己的，三姜在旁邊急得直蹦：誰給我蓋？我的也要蓋！哥哥幫我蓋！
要是以前，我很可能會誘導(dǎo)性問二姜：“你先幫弟弟蓋好嗎？反正都是你蓋，你先蓋好他的，他可以先玩，你再蓋自己的，兩人都會開心?！?/span>
現(xiàn)在，我只會去勸三姜：“咱們先等一下。如果哥哥愿意，他先蓋好自己的，就可以幫你了。咱倆先準(zhǔn)備，把每一個袋子都整理好，哥哥不愿的話，咱們兩個一起蓋，好嗎？”
二姜可以自己做決定，自我意識強(qiáng)了不少，他對三姜依然疼愛有加，但沒有以前那種“失去自我”的奉獻(xiàn)狀態(tài)了。
對三姜來說，這也是件好事。
第一次，三姜的意愿，沒有被哥哥立刻滿足，他不情不愿，一點都不想接受。
幾次下來，他也慢慢明白：“哥哥不欠我的，如果他愿意，他辦完自己的事后，才會幫我。”也變得講理不少。
最近，我把整件事告訴了姜爸，姜爸不以為然：“二姜這么皮，不打架惹事就好了，你居然擔(dān)心他失去自我，受人欺負(fù)。再說了，他很疼三姜，在自己珍愛的人面前，懂得讓步是好事。他能明白'我來，是為了讓他高興，那就別惹他哭’，說明他拎得清，咱們該高興才是?！?/span>
聽得我真想翻白眼。
后來他想了想，又說：“不過，無論多珍惜對方，也不該失去自我。好，我以后也要注意了，不能光使喚他一個。千萬別把他養(yǎng)成一個男版的S。”
小姑子S的事，徹底成了我家的“前車之鑒”。
把孩子養(yǎng)得善良、寬厚是好事，但讓孩子知道“我的感受很重要”同樣很關(guān)鍵。
這樣，孩子們才能真正體會道：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善良寬厚、溫柔有愛的人，是值得的，是幸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