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特·艾薩克森,美國傳記作家,美國國家人文獎?wù)芦@得者。過去二十多年里,他的傳記寫作成就十分扎實,寫過《基辛格傳》《富蘭克林傳》《愛因斯坦傳》《喬布斯傳》《達芬奇?zhèn)鳌罚渲小秵滩妓箓鳌窞樗A得了杰洛德·羅布獎(Gerald Loeb Award),這是商業(yè)報道領(lǐng)域的最高獎項?,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71歲了,一半的時間拿來寫自己喜歡的書,一半時間在杜蘭大學當歷史系教授。他早已不需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也無需用挑戰(zhàn)去證明自己,歷來的作品也給了他足夠的聲名。正因如此,他想寫馬斯克的愿望才變得耐人尋味:一個功成名就的寫作者為什么主動選擇一個很有可能挨揍的選題?
文 | 李斐然
編輯 | 姚璐
來源 | 人物
當你的采訪對象是一個混蛋
《馬斯克傳》新書出版的那個星期,作者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接受了《人物》的專訪。采訪剛開始的時候,艾薩克森說的都是輕松的事,和馬斯克相處十分簡單,其中他最喜歡講的例子是這本書的開端——如何說服馬斯克同意采訪。
故事是這樣講的:艾薩克森曾經(jīng)是美國知名智庫阿斯彭研究所(Aspen Institute)的CEO,董事會里有個朋友同時也在特斯拉當董事,這個人特別熱心,聽說艾薩克森對寫馬斯克感興趣,一起度假的時候為他倆接通電話,就這樣,艾薩克森在度假小屋的二樓房間跟馬斯克打了電話。這是他們第一次通話,按照艾薩克森的描述,聊天非常順利,一個半小時的通話里,基本上都是他在提條件:
——這本書不能像其他傳記那樣只采訪20多次就寫出來,我需要在兩年時間里跟著你,旁聽會議,走訪工廠,參與家庭聚會,像影子一樣跟蹤觀察;
——我也會做大量周邊采訪,不只是跟你的朋友聊,我還會去找那些對你有意見的人,所以你的前妻,你的對手,公司高層的離職人員,他們的講述也會出現(xiàn)在這本書里;
——還有一點,你對這本書毫無掌控權(quán):不能預審,不能看稿,不能干涉寫作過程,你無權(quán)修改里面的任何一個字。
談判全程,馬斯克話很少。根本沒有什么討價還價的環(huán)節(jié),他直接同意了所有條件,全程只問了一個問題,“我能告訴別人嗎?”這是一個艾薩克森沒有料到的提問,“我想應(yīng)該可以吧……”
馬斯克的“完全開放”態(tài)度還沒讓他回過神來,新的驚訝就到來了。回到聚會的客廳,他沒來得及跟任何人分享,整個房間的人就開始沖他揮舞手機,“怎么回事?你要寫馬斯克了!”這成為他對馬斯克性格的第一印象:掛斷電話僅僅是幾分鐘前的事情,合同也沒簽,連自己的出版人都還沒通知,馬斯克就已經(jīng)在推特上宣布了這本書的誕生,“如果你想知道特斯拉、SpaceX和我的事情,沃爾特·艾薩克森正在寫一本傳記。”
▲艾薩克森走訪工廠。圖 / 《埃隆·馬斯克傳》封底照片
講這件事的時候,艾薩克森語氣輕松,像在講別人的笑話。但是,故事顯然還有另外一半沒有講。跟馬斯克打交道不總是這么風平浪靜。很多人可以證明這一點,他罵過不止一家媒體,給許多人發(fā)出過威脅和挑釁,從他手下離職的員工被他掛到網(wǎng)上攻擊,而這些舉動往往沒有什么確鑿的來由,他對人的攻擊常常突然爆發(fā),僅僅因為聽到有人批評他的努力“只是公關(guān)噱頭”,他就公開詆毀對方是戀童癖??紤]到這一面的馬斯克,閱讀這本傳記的過程中會不斷識別到危險信號:作者寫了許多馬斯克的細節(jié),包括他對下屬的暴戾,對妻子的冷酷,在陰晴不定中如何一次次發(fā)瘋,馬斯克看到這些后沒有情緒失控嗎?其實,這也是很多人的好奇,他的老友在訪談艾薩克森時,直接把問題簡化成一句話:“之前你寫的都是天才,這次你的采訪對象是一個混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這也成為了艾薩克森和《人物》的第一個話題——“你不害怕嗎?”那些跟馬斯克相處的前車之鑒,毫無來由的網(wǎng)絡(luò)暴力、被誣陷、還有隨時挨揍的可能,你想過嗎?
鏡頭另一端的艾薩克森坐在他的書房里,那是一個明媚的周末上午,太陽照射著他背后的兩排書架,上面擺著他和美國作家沃爾克·珀西(Walker Percy)的合影照片?!罢f實話,我當然想過了。過去的兩年里我一直有種『馬上就要挨揍』的預感。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從小養(yǎng)成了習慣,一旦形勢不對,他就要開始動拳頭。所以我一直在等某個時間點,他就要過來沖我的鼻子揮拳了。他應(yīng)該會對這本書里的一些段落抓狂,但我還是得把我看到的事實如實寫出來。我的確有點擔心他發(fā)瘋了怎么辦,會不會惡語中傷,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這么做。”艾薩克森告訴《人物》?!安贿^,我在這個行業(yè)里呆了挺久,已經(jīng)寫了足夠多的書,我想我應(yīng)該能熬得過去?!?/p>
沃爾特·艾薩克森,美國傳記作家,美國國家人文獎?wù)芦@得者。過去二十多年里,他的傳記寫作成就十分扎實,寫過《基辛格傳》《富蘭克林傳》《愛因斯坦傳》《喬布斯傳》《達芬奇?zhèn)鳌?,其中《喬布斯傳》為他贏得了杰洛德·羅布獎(Gerald Loeb Award),這是商業(yè)報道領(lǐng)域的最高獎項。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71歲了,一半的時間拿來寫自己喜歡的書,一半時間在杜蘭大學當歷史系教授。他早已不需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也無需用挑戰(zhàn)去證明自己,歷來的作品也給了他足夠的聲名。正因如此,他想寫馬斯克的愿望才變得耐人尋味:一個功成名就的寫作者為什么主動選擇一個很有可能挨揍的選題?
我花了一些時間研究他的履歷,也看了他之前的作品,在那里面藏著他為什么選擇“混蛋主角”的線索。答案其實很簡單,成為傳記作家之前,艾薩克森是一名記者,從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開始,后來到了美國《時代周刊》,跑過社會、政治、國際領(lǐng)域的新聞,一步步升任總編輯,美國在線和時代華納兩大集團合并后,他被調(diào)去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CNN),成為董事長兼CEO。正是這個一路高升的新聞職業(yè)履歷,讓他接受了一場不斷見識混蛋的現(xiàn)實教育。
跟越多頂尖人物打過交道,越會清楚地看到,他們身上交織著天才和混蛋的復雜人性。在《時代周刊》時,他見過當時尚未出名的喬布斯大鬧編輯部,批評他們報道失實,理由是“寫文章的記者之前寫的是搖滾樂”,另一次的理由是,上一年的年度人物沒有選他。到了CNN,他見識了密度更高的混蛋行為,在這個收視率為王的世界,競爭對手??怂沟亩麻L在他挖角了自家主播后,對艾薩克森“發(fā)動圣戰(zhàn)”,連續(xù)數(shù)月向他和那名主播喊話,“我要殺了你”。煩惱還不止于此,當上CEO的他自己也要學習如何“當一個混蛋”,要追逐更高收視率,搶奪獨家熱門,還要大裁員。他入職CNN時,兩大集團的合并直接導致CNN在全球裁員超過1000人,他的任務(wù)是用高壓手段壓榨編輯部,逼他們離職。
但他做不到。現(xiàn)實世界的混蛋玩法讓他感到格格不入。艾薩克森是一個不說臟話的紳士,上學的時候是那種代表年級上臺宣誓的好學生,當記者時,主編派他去報道社會案件,他采訪后反而同情了有苦衷的當事人,后來自己當了主編,他遇到過一個關(guān)系到總統(tǒng)的新聞爆料,換任何一家在乎流量的媒體都會立刻搶發(fā)獨家,結(jié)果他的決定卻是堅持了知情原則,讓爆料人先去尋求當事人知情,問他是否愿意公開。
《紐約客》雜志記錄了他當時的工作一幕,在等候大人物的休息室里,他一個人抱著膝蓋蜷縮在沙發(fā)上,嘴里重復著同一句話,“我恨我的工作!我恨我的工作!我恨我的工作!”這就是艾薩克森的困境,他喜歡新聞,喜歡采訪,喜歡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是他無法適應(yīng)晉升帶來的權(quán)力,他無法讓自己成為一個“混蛋老板”。CNN收視率被競爭對手反超后,艾薩克森辭職了。在最后一次編輯部會議上,他說自己依然喜歡新聞,想做恪守真實原則的報道,但他不適合這個越來越看重點擊、流量、收視率的時代,“我是那種想知道新聞報道第三段寫什么的人”。
一個前途無量的媒體明星離開了這場不斷向上爬的混蛋游戲,他的回合結(jié)束了?,F(xiàn)實教會了他一個道理,在真實的世界里,英雄往往也得成為混蛋,你的同行,上司,業(yè)界楷模,還有那些印在雜志封面上的年度人物,每個天才都可能有過不那么光鮮的一面。不過,恰恰是這些經(jīng)歷改變了他,尤其是他的寫作。他開始越來越熱衷于書寫“有缺陷的偉人”,他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無法成為場上玩家,于是我選擇站在場邊,記錄比賽”。他形容自己的傳記風格是成為墻上的蒼蠅,擂臺邊的觀察者,留在房間里的速記員。這些都是他當記者年代的報道準則,客觀、中立、不摻雜個人觀點,以這種方式,記錄他所見證的人性,黑與白都寫下來。
他的作品打破了一個長久以來的傳記寫作困境,要么好話說盡,是圣人的贊美詩,要么壞話說絕,像討伐魔鬼的檄文,艾薩克森的寫作實現(xiàn)了一種共存,在他的筆下,英雄并不總是神圣,他們往往是天才和混蛋以某種比例調(diào)和出的混合體,更接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的真正的人。
本著這種原則,他寫出了不總是深刻的富蘭克林,有缺點的愛因斯坦,生病后的喬布斯給他打電話,約他見面散步,一路上為他分析他的傳記風格特點,“下一個該寫我了”,這本書在全球范圍內(nèi)獲得了轟動后,他用同樣的方法繼續(xù)描摹基因編輯背后的復雜人性,還寫出了一個與傳統(tǒng)印象不一樣的達·芬奇?,F(xiàn)在,輪到馬斯克了,本世紀最受爭議的公眾人物,一個決心把人類送上火星的實干家,同時也是一個劣跡斑斑的混蛋,在他身上,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這是艾薩克森在過去兩年里試圖解答的問題,他似乎也在用這種方式回應(yīng)20年前離開CNN時對世界的困惑,或許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或早或晚都會遇到的難題:在真實世界里,我們應(yīng)當如何理解一個人身上的復雜?當一個天才同時是一個混蛋,該如何接納這樣的現(xiàn)實?
▲艾薩克森為《馬斯克傳》簽名。圖 / 艾薩克森社交媒體
“你是刻薄了,可你并沒有發(fā)明iPhone啊”
艾薩克森在談?wù)摬稍L的時候,提到了莎士比亞寫的《亨利八世》,就像是總戴著面具出場的亨利八世,采訪人物也包裹著層層偽裝,“有時候我們會成為我們所戴的面具”。作者只能靠廣泛的采訪和案頭功課,抽絲剝繭地逐層深入,一層層剝開他人的面具。
起初,他覺得馬斯克應(yīng)該也有某種面具??粗敱娦v探索宇宙、拯救地球的時候,他以為這只是用來激勵團隊的套路??呻S著采訪時間的累積,越來越多細節(jié)證明,馬斯克好像沒戴面具,更準確的感受是,他根本沒打算戴面具。他和往常一樣,想干什么干什么,有好幾次他身邊的人會跟艾薩克森感慨,我以為有你在場,他至少會表現(xiàn)得不同一點,但他沒有,毫無節(jié)制和偽裝,所有情緒還是原原本本展露出來。
不戴面具的馬斯克是一個謎。前一分鐘還像老練的工程師一樣冷靜地參與火箭設(shè)計討論,下一分鐘他就已經(jīng)在推特上發(fā)飆,像幼稚的孩子一樣對小事不依不饒,然后回到火箭討論會,一下子又變得客觀縝密,懂得妥協(xié)。跟他打交道的人常常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上一封郵件他還在刻薄地罵人,下一封郵件就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過,詢問對方為什么不再聯(lián)系自己。
這種近似人格分裂的癥狀背后是截然不同的馬斯克,他在不同模式下喜歡聽不同的音樂,有不同的愛好,甚至有不同的審美。其中,他身邊的人最恐懼的叫做惡魔模式,這是馬斯克的前女友格萊姆斯發(fā)明的詞。這個環(huán)節(jié)非常不愉快,通常包含著謾罵、狂躁、激烈的沖突。有時候馬斯克發(fā)作之前,她會湊過來提醒艾薩克森注意,“惡魔模式要開始了”。
事實上,采訪喬布斯的時候,蘋果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沃茲尼亞克也提到了喬布斯身上的類似狀態(tài),以至于讓他感到費解,“他有必要這么刻薄、這么粗暴無情、這么沉緬于戲劇性沖突嗎?”這位合伙人說,換做自己來管理蘋果,他會待人更友善,可他停頓了一下,“但那樣的話,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做出麥金塔計算機”。
硅谷后來有了一種說法,叫做“混蛋生產(chǎn)率”——一個人越是混蛋,越能激發(fā)最高的生產(chǎn)效率,做出超乎想象的成績。這個定律的最好證明一個是執(zhí)掌蘋果時期的喬布斯,另一個就是此刻的馬斯克。
“剛開始采訪的時候,我以為我的工作是搞明白馬斯克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后來我意識到,其實有好幾個馬斯克——當他像工程師一樣專注的馬斯克,花天酒地的馬斯克,風趣幽默的馬斯克,還有很多黑暗模式,難纏的他,沖動的他……我先得搞明白有多少種馬斯克模式,然后研究這些不同模式是如何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卑_克森告訴《人物》。“更重要的是,黑暗模式的馬斯克究竟是好是壞?我的觀點是,黑暗面固然不好,但你如果把這種特質(zhì)抽離出來,你會得到一個不會發(fā)射火箭的馬斯克。我試圖把這些交織在一起的人性呈現(xiàn)出來?!?/p>
▲埃隆·馬斯克在獵鷹1號控制室。圖 / Hans Koenigsmann
書中他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去年圣誕節(jié)前,馬斯克決定搬遷推特在薩克拉門托的服務(wù)器,推特的人告訴他沒辦法很快搬完,客觀上不允許,他生氣了,他討厭別人告訴他不行,他沖他們大吼,罵他們胡說八道。到了圣誕前夜,他帶著家人坐私人飛機去度假,聊天的時候萌發(fā)了沖動,他要現(xiàn)在就去搬。于是讓飛行員改道,租了一輛車去數(shù)據(jù)中心,問保安借了一把小刀,撬開地板上的通風口,自己爬到地板下面,拔了服務(wù)器的插頭。他證明了自己能高效地把事辦成,但接下來兩個月的推特反復崩潰,因為他們并沒有備用服務(wù)器,盡管如此,推特并沒有徹底毀掉,至今依然在運行。
講起這個故事的時候,艾薩克森很興奮:“這是我最喜歡的故事,因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趣事,它是一個典型的馬斯克故事,凝聚了他所有的特質(zhì)——瘋狂、冒險、沖動、執(zhí)行力強,同時他也會把事辦砸,搞得一團糟,但到最后,依然能活得下來。”
更令人驚訝的是周圍人的反應(yīng)。在這個故事里,馬斯克是一個瘋狂的混蛋老板。按理說,跟這樣瘋狂、蠻橫、不講理的上司共事,應(yīng)該是一場人人想逃的噩夢??墒?,不管是當年喬布斯身邊的同事,還是馬斯克的員工,即便是那些被他威脅的人,說起他們都是一種愛恨交加的復雜感情。這是艾薩克森在采訪中不斷發(fā)現(xiàn)的悖論,其中一個推特離職員工是這樣描述的,“有人希望我說我恨他,但實際情況要比這復雜得多,我想這就是他這個人耐人尋味的地方吧”,他覺得馬斯克有點理想主義、有宏偉愿景,“基于這些,你讓我詆毀這個人,我做不到”,但他同時懼怕他的獨斷專行、刻薄陰暗,歸根到底,當馬斯克進入“惡魔模式”,他就不能接受了。
在艾薩克森的采訪中,他和馬斯克直接討論了這些混蛋特質(zhì)。那是馬斯克開放度最高的一次采訪,當時他剛剛成為世界首富,成為了全世界最有錢的人,但他并不快樂。抑郁、高壓、不斷波動的情緒導致他胃疼到嘔吐,但他沒有朋友可傾訴。他發(fā)信息給艾薩克森,問他認不認識好的醫(yī)生,“不需要多有名氣,也不用有多豪華現(xiàn)代的辦公室”。
在那之后,他們深談了兩個小時。他講到小時候參加了野外生存營,在那里,“欺凌被視為一種美德”,你要為了食物和水學會搶奪,適應(yīng)打架。馬斯克剖析了自己的生存法則,就來自童年時期在南非培養(yǎng)出來的“受圍心態(tài)”——一旦大事不妙,他就變得精力充沛,“就像頭頂上懸著一把劍,一定得讓特斯拉好起來,變個戲法吧,再變個戲法吧,變出一連串小兔子在空中飛舞。如果下一只兔子沒變出來,你就死定了?!彼睬宄肋@種長期備戰(zhàn)狀態(tài)對自己的消耗,“不可能一直都處在激發(fā)腎上腺素的狀態(tài)還能毫發(fā)無損”,可如果不需要為生存而戰(zhàn),他心里就不踏實,安逸反而會促使他挑起各種沖突,投入那些他本可以避開的戰(zhàn)斗。
“他想要維持這種危機感,這讓他能夠心安理得地在星期五晚上把人叫回來加班,趕并不著急的項目,也讓他能夠在看到一個人稍有疏失的時候就立刻裁掉他。也正是如此,讓他能把事情不斷往前推進?!卑_克森說?!爸挥羞@樣的他才能發(fā)射星艦,讓它順利升空,然后中途爆炸。這是關(guān)于馬斯克最好的隱喻。換做波音或者NASA都不會允許未經(jīng)完全確認的火箭上天,但現(xiàn)在的NASA送宇航員上天,卻需要馬斯克?!?/p>
我問艾薩克森,如果這是馬斯克獲得成功的路徑,當一個人做不到馬斯克那樣的話,也有另一種贏的可能嗎?
他提到了自己寫的另外兩本書,一個寫的是富蘭克林,一本寫的是生物學家珍尼弗·杜德納(Jennifer Doudna),她憑借自己在基因編輯領(lǐng)域的貢獻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罢淠岣ナ且粋€非常親切的人,她對人的友善讓她能聚集一群天才一起工作,富蘭克林也一樣,他最擅長的就是把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尋找共同目標。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超能力,甚至是比他們(注:指馬斯克和喬布斯)更讓我敬佩的能力?!卑_克森說。“你讀了馬斯克之后,可以被他們的使命感激勵,看到他們把事辦成的決心。但你也可以讀一讀富蘭克林,讀讀珍尼弗。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人靠硬核把事辦成,但溫柔也可以成功。了解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理解別人,這是我為什么寫人物傳記的理由。”
并不是所有讀者都有這樣的解讀。在飛機場,陌生人攔住他,告訴他自己喜歡《喬布斯傳》,“這是我學習如何成為喬布斯的工具書”,他聽了連連擺手,“請不要這樣用,我寫的不是工具書?!弊罱P(guān)于《馬斯克傳》的一次訪談中,提問者總結(jié)他的新書是“勝者為王”,他語速飛快地大聲反駁:“不不不,我不是說他造出來了火箭就有資格刻薄,我想表達的不是這個道理,我是希望真實地呈現(xiàn)他的這種心路歷程,讓你反過來理解為什么他會造出來火箭!”
但是,反思并沒有方法論那么受歡迎。直到今天,《喬布斯傳》是“管理層必備”,而《馬斯克傳》的新書也常常打著“創(chuàng)業(yè)者必讀”的標簽,還有人從書里逐條分析馬斯克的管理方法。這是艾薩克森最頭疼的一種讀者反饋。不止一次有讀者帶著一種詭異的自豪感過來感謝他,說他的書如何改變了自己,“現(xiàn)在我對人很刻薄,我像喬布斯一樣刻薄?!边@種錯位的贊美讓他手足無措,只能試著提醒對方,“你是刻薄了,可是你并沒有發(fā)明iPhone??!”
▲ 2010年,馬斯克與奧巴馬總統(tǒng)在卡納維拉爾角。圖 / 白宮照片
作為人的感受
采訪中,我們談到了艾薩克森寫在另一本書里的故事。那本書叫做《美國速寫》(American Sketches),里面收錄了他自己早年做記者時期的作品。其中有篇文章記錄了他第一次跑新聞的經(jīng)歷,那是他高中時期在當?shù)貓蠹埖募媛殻庉嫲才潘稍L一起少女遇害的兇殺案。編輯在電話里連環(huán)追問,遇害女孩什么樣?她的家人怎么說?你拿到那孩子的照片了嗎?艾薩克森說自己當時“完全嚇傻了”,他什么也沒有拿到,還跟編輯解釋,“他們的孩子遇害了,現(xiàn)在正在悲痛中,我不想打擾他們?!?/p>
電話那端的編輯在憤怒中下了死命令,“把門敲開,跟他們聊天,讓他們說話”。這是他十幾歲的時候?qū)W到的第一條采訪原則。他硬著頭皮敲了門,走進遇害人家里,跟他們表明了來意,他以為自己要挨揍了,但對方非但沒有轟他走,還邀請他坐下來,找出來家庭相冊,跟他講了女兒許多故事,一家人一邊流淚,一邊訴說,講到一半,那位母親輕輕拍了拍他的膝蓋,溫柔到像在道歉,“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告訴你這么多事”。
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聽到采訪對象說類似的話,“希望你不介意我講這些話”,“謝謝你愿意聽我的故事”,他說自己有時候很想反駁他們,“我怎么會介意呢?這就是我的工作?。 闭沁@些瞬間支撐著他繼續(xù)寫下去。采訪往往要踏入一個人的私人領(lǐng)域,挖掘他人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這么做讓他為難,直到他一次次發(fā)現(xiàn),“原來每個人都想要訴說,他們渴望傾聽,想要讓人知道自己的故事”。
我們談到了這個法則發(fā)生在馬斯克身上的故事。理解馬斯克的關(guān)鍵,是他的“惡魔模式”的根源,它來自于他的童年,或者更準確地說,在于他的父親。但一開始,馬斯克非??咕苷?wù)撟约旱母赣H。他向艾薩克森開放了幾乎所有采訪資源,甚至有幾個對手都是他本人引薦采訪的,但父親是他的禁區(qū)。一旦涉及這個人,談話就會中止,后來再提及,馬斯克就會沉默,一直不說話。
艾薩克森的應(yīng)對方法很古老——等。正是因為他相信“每個人都想要訴說”,他能一直等下去,有時候他們的采訪中間會有長達十幾分鐘的空白,最終,馬斯克打破沉默,開始了他的訴說。
關(guān)于父親的回憶是一點點拼湊起來的,他們聊了四五次,有的是在乘坐私人飛機的旅行途中,還有工作過后的會議室,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馬斯克在漫長的沉默之后,終于開口了,開始講述自己的童年,“說話的時候,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講給自己聽,那時的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住,把自己拖向一個黑暗的角落一樣?!?/p>
在他的講述里,那是一個并不溫暖的童年。許多回憶都跟操場有關(guān),他是那里個頭最矮的孩子,在那里他挨過打,被人欺負,一群男生圍住他,打到他被送進醫(yī)院。父親站在了霸凌者的一邊,罰他站了一個小時,罵他一無是處。艾薩克森后來采訪了他的弟弟金博爾,他證實了這一幕的存在,當時他就在哥哥身邊,旁觀了這一切,“這是我一生最糟糕的記憶”。采訪馬斯克母親梅耶的時候,她也講述了類似的故事。
▲埃隆·馬斯克與母親梅耶·馬斯克。圖 / 梅耶·馬斯克
艾薩克森打電話給埃羅爾,馬斯克的父親。只有在他的講述里,馬斯克的童年是不一樣的。他描述的全都是溫暖到發(fā)光的回憶,父子相處如何快樂,如何陪兒子看書,教他理解機械知識,送孩子去好學校,一起出國度假。其實這番話他講過很多次,馬斯克獲得巨大財富與成功后,他就經(jīng)常在媒體上講述自己如何育兒有方。艾薩克森詢問了校園霸凌的事情,為什么沒有站在兒子的一邊,這位父親張口即來,“那個孩子的父親自殺了,埃隆還說人家蠢,埃隆總喜歡說別人蠢。我怎么能責怪那個(打他的)孩子呢?”
兩年的采訪中,艾薩克森逐漸意識到,這位父親有“扭曲現(xiàn)實力場”的習慣,他尤其擅長編造虛假現(xiàn)實,他的思想具有腐蝕性,他會用語言編織一張?zhí)摶玫木W(wǎng),扭轉(zhuǎn)對方的認知。在他的講述里,他研究出來了在輪盤賭里穩(wěn)賺不賠的方法,會帶兩個兒子出國度假,但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是,他經(jīng)常輸?shù)镁?,帶兒子出國的時候把他們丟在酒店房間,連著兩天不見人影。不同人的講述共同構(gòu)成了父親埃羅爾的形象,毫無同理心,暴力成性,習慣撒謊,他很像馬斯克的“惡魔模式”,上一分鐘還是友善有趣,下一分鐘就會大喊大叫,罵你是個廢物,滿口陰謀論。
“馬斯克跟我講了很多事,遠遠多于我的預期。我覺得我有一種責任把它們寫好,但這個責任是針對讀者的,不是為了馬斯克。為了讀者,我需要把故事原原本本講出來,讓這些素材服務(wù)于一個更大的敘事主題——創(chuàng)新是如何發(fā)生的?一個人如何實現(xiàn)創(chuàng)新?是否有必要為了實現(xiàn)目標而待人殘酷?如何明確目標?”艾薩克森這樣告訴《人物》?!熬拖袷俏业牡谝惶煊浾吖ぷ鳎也坏貌蝗デ媚羌胰说拈T,我學到的不僅僅是『每個人都想要訴說』,當他們跟我聊了一個半小時,我意識到,更重要的是,我得把這個故事講好。他們希望讓我理解他們女兒的珍貴,我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刊發(fā)在當天的頭版上,我想這樣能帶給他們一丁點安慰,盡管發(fā)生了悲劇,他們的女兒依然能幫助他人。當你把聆聽到的故事講述出來,這些經(jīng)歷不再只對他們自己有意義,它會給更多人帶來啟發(fā)?!?/p>
寫《愛因斯坦傳》的時候,艾薩克森在書里描述了愛因斯坦身上的一個行為模式,他待前妻非常刻薄,這段親密關(guān)系讓他煩惱,為了逃避痛苦,他就將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物理學之中。他在《馬斯克傳》里,描述了類似的邏輯:正因為有噩夢一樣的父親,他的一生都在對抗父親的影子,抵抗自己的血緣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跡,他像是被一些惡魔驅(qū)使著一樣,不停地投入戰(zhàn)斗。這是他最孤獨的生存難題。這些痛苦無法跟他人公開,不能找人分擔,也不知道如何尋求幫助。
那些匪夷所思的行為,在一層層剝開內(nèi)心之后變得合理。為什么會不斷陷入風波,為什么總是自己挑起爭議,為什么拿下推特,在書中的敘述視角下,是一種源自他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選擇:
“說到底,推特是人類終極的游樂場(操場)。在孩童時期,他在操場上被人毆打、被人欺負。想在那兇險殘酷的環(huán)境中茁壯成長,可上天卻沒有賜予他應(yīng)對環(huán)境的圓滑個性。這讓他在面對輕視時會反應(yīng)過激,但他也因此能直面世界的兇險,打好每一場硬仗”,“無論是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還是在真實世界中,每當他遍體鱗傷,每當他走投無路,每當他橫遭欺凌,他都會回到同一個痛苦的地方,在那里,他的父親羞辱他、他的同學欺負他,而現(xiàn)如今,整座操場都屬于他了?!?/p>
宣傳新書的節(jié)目里,一個主持人對艾薩克森描述自己的讀后感是,“行了,知道這人有破碎童年了,讓他去看一下心理醫(yī)生行不行???不能綁架整個世界陪他發(fā)瘋吧?”在另一檔播客里,作者的描述同樣遭到反擊,“得了吧!他都52歲了,早就不是孩子了,你還在給他找童年的借口!”更多批評出現(xiàn)在書評里,“我的繼父也壞透了,可我也沒變成馬斯克那樣啊”,“我為什么要跟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偏執(zhí)狂共情???”“這難道不是在粉飾混蛋嗎?”
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他也有困惑。他在采訪中并不是全然沒有態(tài)度。大部分時候,他堅持自己是觀察者,“只是墻上的蒼蠅”,不是馬斯克的心理醫(yī)生,不是為他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的,不參與任何采訪對象的行動。但他也有一些瞬間,無法掩飾作為人的感受。在馬斯克做荒唐事之后的采訪里,他會提問,你不覺得尷尬嗎?為什么不克制一下自己呢?
新書出版后,馬斯克的父親公開表示,他非常討厭這本書。他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大罵艾薩克森的寫作是“嘩眾取寵”,“他知道市場想要什么,他就寫什么”。他認為自己在這本書里被寫成了一個壞人,他指責艾薩克森寫的“都是謊言”。
即便如此,艾薩克森還是給埃羅爾打了電話。聽到他對新書的不滿,艾薩克森笑了。在這通電話里,他建議埃羅爾跟自己的兒子敞開心扉聊一聊,彌補父子之間的創(chuàng)傷。但改變并沒有發(fā)生。這位父親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聲稱他和馬斯克關(guān)系很好,“父與子本就是這樣的”,然后,掛斷了電話。
▲馬斯克一家圖源梅耶·馬斯克。圖 / 受訪者供圖
合上書之后
和艾薩克森的采訪發(fā)生在新書剛上市的那個周末,那天他顯得很忙碌,采訪期間還會時不時低頭回復手機信息。他解釋說,未來一個月都是滿滿的行程,結(jié)束采訪后馬上有下一個采訪,第二天還要趕去華盛頓,參加新書出版晚宴。
后來,我在《華盛頓郵報》的報道里看到了這場晚宴。當天到場的都是政商界名流,包括全球最大電力公司之一的AES創(chuàng)始人羅杰·桑特(Roger Sant)、美國總統(tǒng)顧問史蒂夫·里切蒂(Steve Ricchetti)、華盛頓最有權(quán)勢的出版代理人巴內(nèi)特(Bob Barnett)等,為他主持晚宴的是億萬富翁大衛(wèi)·魯賓斯坦(David Rubenstein)。其實艾薩克森在紐約也辦過另一場類似規(guī)格的新書晚宴,那場主持人是曾參選美國總統(tǒng)的邁克爾·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不過,嘉賓名單里并沒有馬斯克。
艾薩克森在晚宴的致辭中把馬斯克視為“莎士比亞筆下充滿沖突的那種人物”:“今時今日,我們總想馬上給人下判斷,這個人是英雄,那個人是惡棍……一個人要么登上神壇,要么變成魔鬼”,“但是別忘了,黑色和白色纏繞在一起,正是這種交織構(gòu)成了一個人,很多時候你沒辦法單獨拎出來其中一部分,單拎出來的黑或白,都不是這個人的全部。我相信你會經(jīng)常看到這種復雜的人性交織,這個道理適用于很多人,包括今天在場的各位?!?/p>
但是,這篇新書發(fā)布的消息后面跟著近乎清一色的負面評論,“竟然說馬斯克很有意思,這可真是惡心的發(fā)言”,“喬布斯之后是馬斯克,下一次就要寫特朗普了吧”。晚宴現(xiàn)場的媒體來賓也并不捧場,其中一個人錄了播客節(jié)目批評這本書“無聊透頂”,另一個人寫文章說這是“討好采訪對象的經(jīng)典案例”,還有的回去寫了書評,表示艾薩克森在書里“問的全都是錯誤問題”,一個自稱艾薩克森好友的評論員在自己的節(jié)目上對他喊話,“下次寫個死人吧,死了一百年的那種,求你了”。
只不過,這些批評他很有可能從沒看到過。從新書出版那天起,他的女兒就要求他關(guān)閉消息推送,不讓他上網(wǎng)看任何評論。他沒有搜索過自己的名字,也不查收陌生人的信息。早在幾年前,他就搬回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新奧爾良生活,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生活在從小長大的街區(qū),遠離上流社交圈,過著非常規(guī)律的生活。他現(xiàn)在有一張老年卡,去大學教課的時候,坐校車可以免票。他的家里也沒有電視。沒錯,這個曾經(jīng)執(zhí)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的人,不喜歡看電視。其實他原本就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不喜歡聽人言論,不喜歡陪人社交,討厭頂著太陽跟一群人打高爾夫球。他會在傍晚跟家人一起吃飯,然后回到房間里,直到凌晨,埋頭寫作。
他在乎的讀者只有很少的幾個人,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女兒。她們會第一時間看到他的初稿,也只有她們擁有給他提意見的特權(quán)。其中,女兒是他最嚴厲的讀者。上中學的時候,她就認真地糾正過自己的父親,“你算不上作家,正確的定位應(yīng)該是一個記者,然后是,一個寫傳記的人?!敝挥兴袡?quán)給父親的作品提修改意見。寫作馬斯克的時候,女兒提醒他,不要寫多余的細節(jié),特別是馬斯克有一個孩子成為了變性人,“只要寫必要的信息就夠了,小心你所寫的細節(jié)對一個年輕人會帶來什么樣的傷害”。
▲馬斯克與年幼時的女兒。圖 / 受訪者供圖
他們曾經(jīng)討論過,“所有傳記其實都是作者自傳”,這個結(jié)論是否成立,女兒就拿他的作品舉例,富蘭克林是“一個理想化的艾薩克森”,基辛格是“黑暗面的艾薩克森”,寫愛因斯坦其實是在寫他理解的父親,因為艾薩克森的父親也是猶太人,也是工程師,甚至視愛因斯坦為英雄。
那么這一次,女兒如何看待他寫的馬斯克?他又會是哪種版本的艾薩克森?
艾薩克森只是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沒有問過她的意見,但是妻子讀完了告訴我,馬斯克這本書是我寫過最好的作品”,“我不覺得馬斯克是任何版本的我,我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人,僅此而已”,“如果我真的在乎自己的羽毛,在乎外界的評價,我根本不會寫馬斯克,我可以寫任何一個人,我還有很多題可以寫”。
采訪回到了最初的話題,為什么要寫馬斯克?你想要傳遞給讀者的訊息到底是什么?
艾薩克森是這樣回答這個問題的:“我寫的這些人物,有個一以貫之的主線,那就是,他們都是被比自己更偉大的使命驅(qū)動著的,不只是為了掙錢,不只是想要權(quán)力。珍尼弗幫助我們發(fā)明了編輯人類基因的工具,喬布斯把我們帶進了一個電腦能放進口袋里的時代,馬斯克的目標是太空旅行、可持續(xù)能源和人工智能。他們都有遠大的使命,而他們每個人卻那么不同。珍尼弗友善安靜,馬斯克喜歡說硬核,討厭安全感,喬布斯喜歡讓天才在高壓線下工作。我寫這些不是為了給讀者一套成功法則,創(chuàng)新是沒有教程的。但是如果你讀過足夠多的人物傳記,你自己會發(fā)現(xiàn),不同人是如何以不同方式變成了創(chuàng)新者。這些故事能夠幫助你更好地理解自己,找到適合自己的成功風格?!?/p>
他說,這也是他在采訪了這些人之后,應(yīng)用在自己身上的改變?!拔以趯懽鞯臅r候試著這樣驅(qū)動自己,為了更大的目標,為了讀者而寫作,不是為了一本書能賣多少冊,也不考慮著如何成為暢銷書,要不要多寫一點秘密讓銷量更高。我能這么做是因為我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書,也不必為房租奔波,但我的確希望自己是為了更高目標寫作”,“我想讓讀者感受到,人可以專注于更大的使命,而不僅僅集中于自己的那一點私利上頭”。
這讓我想起艾薩克森故事里的一個小細節(jié)。他從CNN辭職后的第二天,《華爾街日報》跑去采訪他的死對頭艾爾斯,當時天天沖他喊話的??怂苟麻L。艾爾斯并沒有為終于擠走了對手感到高興,反而把編輯部的員工都叫來訓話,讓他們警惕成功的感覺,不要為了一點點成績感到安心,提醒他們收視率反超并不是終點,“真正的惡戰(zhàn)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我問艾薩克森,下一個想要寫的人物是誰。他還沒有具體的名字,只有兩個模糊的方向,一個是回到過去,像之前那樣繼續(xù)寫一個歷史人物,另一個是進入未來,采訪馬斯克讓他對人工智能很感興趣,他也琢磨著要不要著手記錄下一場技術(shù)革命。
不管選擇哪個方向,他的寫作原則是不會變的,做一只墻壁上的蒼蠅,原原本本記錄故事。他指了指背后書架上的照片,上面是他和作家沃爾克·珀西的合影。珀西是他小時候遇到的第一個作家,他和小伙伴總管他叫“沃爾克大叔”。他當時讀不懂珀西的小說,還會問,你的小說是什么意思?它們是要教給我什么嗎?他一直記得當年聽到的答案:“路易斯安那州有兩種人,一種是傳教士,一種人講故事??丛谏系鄣姆萆希鲆粋€講故事的人吧。這個世界有太多傳教士了。”
艾薩克森說,這是他一輩子最珍視的一則寫作建議。我問他,如今你已經(jīng)是“沃爾克大叔”的年紀了,你會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什么樣的寫作建議嗎?
這是他思考最久的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對一切都抱有好奇”,艾薩克森以很慢的語速說,“如果你不喜歡數(shù)學,試著去看看別人為什么喜歡它,如果你討厭音樂,不妨找點曲子先聽聽看。世界上很多事都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數(shù)學也有,音樂也有,人類的情感,科技與商業(yè),還有權(quán)力,每一個行當都有自己的法則。這是我最大的經(jīng)驗,去觀察其他人的活法,試著理解和你不一樣的人和事,你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很多種不同的生存法則?!?/p>
說完這句話,艾薩克森就跟我告別了。采訪已經(jīng)超時很久,他必須趕去下一個新書訪談了。他說自己還沒有收到馬斯克的閱讀反饋,他可能讀完了,也可能壓根還沒開始看。他們約在隔周一起吃飯,那時候說不定會聊起這本書,可能會有贊美,也可能是指責,或許真的要挨揍了,只是這一切我們已經(jīng)無從知曉。采訪結(jié)束了。
▲埃隆·馬斯克在卡納維拉爾角發(fā)射塔。圖 / Jehn Balajadia
(頭圖為埃隆·馬斯克,由梅耶·馬斯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