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愿意離別原地正如我們父母不愿離別上海的心情一樣?!?/span>
他走的時候,真的很失望
章曉淼的中學時代是在延長路的一所中學度過的,如今這所學校已經(jīng)改名,但他還是選擇回到這里拍一張照片。
章曉淼,1981年出生,胸外科醫(yī)生,1992年獨自回滬,父母都是上海知青,在大慶油田工作。
“內(nèi)心沒有什么太大的波瀾吧,”談起當年獨自回滬的經(jīng)歷,章曉淼說。天氣熱,額頭汗珠嗒嗒滴,他不停地拿手帕抹。
不過,話匣子打開沒多久,他的雙眼就紅了。
在龐大的回滬知青子女群體中,章曉淼算是個“幸運兒”。不僅親戚待他好,而且他喜歡讀書,小小書桌前一坐,阿姨喚他吃晚飯都聽不見。這種專注力保護了他,讓他在融入上海的過程中有個可以投入的世界,并且也讓他順利地考上了大學,讀完了碩士,有了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
那么,是什么讓他雙目泛紅?
章曉淼說,他感謝當年的知青子女回滬政策,但不由自主他會想起一些人,想起那些因為政策的原因無法選擇的人。
我們小時候,上海知青的幾個小孩子一站,大家就看得出來。在這些人里邊,我回上海的心愿是最強烈的。我從小就是要回來的。
我1歲就到上海來了,外公外婆帶我,到3歲再回去。上學以后只要有寒暑假,就會回來。我們家還是很上海的。當?shù)厝讼矚g吃些辣,吃大蒜,辣椒末,我們家基本是不吃辣的。家里基本上都是上海話,父母讓我回來的意愿一直很強烈。
從小經(jīng)常往返于上海和大慶,我深深感受到兩種地域的文化差異,兩種不同的生活條件。小時候,首先是對物質(zhì)生活的印象。比如說上海有冷飲吃,有蝦,有海鮮、紅腸、方腿、黃鱔,這些東西都是很好吃的,那邊都沒有。我記得很清楚,
有年過年吃火鍋,人家送給我干爹兩只螃蟹。他知道我喜歡吃螃蟹,叫我去吃。我印象很深,那螃蟹往水里一放,馬上就化掉了,因為大慶的冬天零下三十幾度,而海鮮都是大連運過來的,急凍一下,凍得時間長了,硬梆梆地再放到滾水里一燒,肉全都化掉,變成水了。只剩下一只殼。
第二呢,當時我寒暑假過來,上海電視里會有很多動畫片,還有許多很多玩的地方,錦江樂園,工人文化宮有游戲機,上海的叔叔阿姨舅舅姑姑都對我非常好。所以我覺得上海好,大都市是不一樣的。
我1992年回來的。一個人回來,當時住在阿姨家里,住了將近六年。阿姨家很小,一室戶,加我就是四個人。到了高中我就住到外婆家去。
我是睡沙發(fā)的,或者打地鋪。他們?nèi)齻€人擠一張床。住了六年,除非我發(fā)很高的燒,我絕少也不會睡到他們的床上去。
我阿姨和姨父,對我真的是很好。他們當時兩人雙下崗,一個月加起來只有大概六七百塊收入,還要供我們兩個吃。我父母每個月會寄生活費來的,那也不是很多,確實生活都蠻艱苦的。
我很感激他們,說老實話,當時這樣的親戚不多,真的不多。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zhàn),我覺得對于我們這一個群體,就是怎么適應父母不在身邊,你自己如何協(xié)調(diào)和親戚的關(guān)系。當時我的自律性,人生觀價值觀,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小時候我父母給我灌輸?shù)睦砟罹褪腔厣虾Wx書,好好讀書,將來有所成就。不肯睡到那張大床,也是我的一種自律,也可能潛意識里,覺得這個床就是代表人家家里一個相對隱私、相對獨立的地方。
我當時很喜歡讀書,碰到的老師也都很好,特別是我小學的班主任,我現(xiàn)在每年都去給她掃墓上墳。當時我四年級下,第一天進了學校,她覺得,這樣一個老實、離開父母遠道而來求學,很不容易。上海小朋友課間有吃點心的嘛,外地都沒有的,進去第一天,課間吃點心,人家都有,我沒有呀。她就把她的點心全都讓給我,一包牛奶,一份蝴蝶酥。
她對整個班級,都像自己的小孩一樣。對我尤其照顧一些。當然,也有時候讀不好被她訓的時候。她有時候看我跟不上,把我?guī)У剿依?,給我補課。那時候她家里有一個老先生,就是她愛人,我叫老伯伯。家里還養(yǎng)了只波斯貓,從小貓開始養(yǎng)到8斤。
我就這樣跟你講吧,如果我的戶口沒回來,現(xiàn)在在當?shù)鼗斓迷俸靡簿褪莻€普通的工人,石油工人,連上大學的機會都沒有。我們當時在大慶紅崗,是個很小的地方,勉強算個鎮(zhèn)。
我們那一批小朋友,一個班大概40多人,除了我們這些回上海的,留在當?shù)氐闹挥袃蓚€人考上大學,其他人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工作了,而且他們那邊的工作基本就是頂替父母的崗位,繼續(xù)在油田工作。
前段時間有個新聞,據(jù)說政府要出臺政策,大慶油田子女不能頂替父母的崗位了。石油企業(yè)當然需要一些現(xiàn)代化的管理,但是如果配套的措施跟上,比如教育,那現(xiàn)在突然出臺這樣一個政策,你讓人家怎么接受?對我們父母這一輩來講,當初我響應國家的號召,出去了,參加國家的建設(shè),我現(xiàn)在老了,不要求什么,只想要我的子女有一個安定的溫暖的生活,很難,真的很難。
我回來,我父母回來,房子都沒有的,我父母的兄弟姐妹,都是比較好的,但是,有些家庭,真的就像你要占他便宜一樣的。我有個同學,在考大學那一年到我家里來。為什么?他父親是上海知青,媽媽是無錫農(nóng)村人,我同學也是農(nóng)村戶口,他也想回來。但是因為他奶奶過世,姑姑又不接受—上海沒人接受,你就不能回來。那怎么辦?他媽媽跟他爸爸吵,他爸爸有什么辦法呢?那時候他爸爸就每天喝酒,很厲害的,一頓兩斤。他到我家里來了,意思是能不能把他的戶口掛在我家里,協(xié)議簽好,沒有什么任何經(jīng)濟上的糾紛。但是我們后來去問,公安局說不行,非親非故,不是直系親屬,沒有血緣關(guān)系,憑什么給你落戶口?他走的時候真的很失望,小時候我們都是一起玩到大的。
我再和你講講家里親戚的事情。這家親戚兩個孩子。姐姐從小也是在上海長大的,一口上海話,她很想回上海。但他們家,兩個孩子,只能回來一個。她媽媽,一心想兒子回來。姐姐說如果弟弟想回來,我肯定是讓他的。但是,她留了一句話,如果他不要回來,這個名額不要浪費。弟弟回來后,很難適應,吃也吃不慣,又回去了。那姐姐就很生氣了。這個疙瘩,恐怕現(xiàn)在還留在他們心里。
考大學的時候,我成績也還可以的。如果要考交大、復旦,應該考得進,最高分的系進不去的,但其他專業(yè),沒有問題的。但我不去,我想讀醫(yī)。當時,我們班主任、年級組組長,輪流找我談心,希望我考交大復旦,但我那時候就鐵了心地要考醫(yī)。這是為了一個保障性。你可以感覺到,我從小到大,就是想要有一個保障。想想看做醫(yī)生,方向很明確,工作也很明確,穩(wěn)妥一點。交大、復旦考進去了,化學系、物理系,很枯燥的,我也不想學。如果是國際政治,這種東西你叫我學出來,虛頭八腦。
我從小就覺得我是上海人。我的歸屬感和根都在這兒,大慶是一個出生地,兒時一段難以忘記的人生經(jīng)歷。
當時《孽債》放的時候,我們還很小,但我覺得《孽債》的導演,也是為了說明某些問題,反映一種社會的經(jīng)歷。但是我們和他們經(jīng)歷又不盡相同,很不一樣,這中間有磨難,有歡聲笑語,也有痛哭流涕,有各種各樣的(感情)。我希望,能夠真實反映一下這種情況。
他們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生活?讓一份20多年前的調(diào)查報告來說說
“回滬知青子女很少有人體貼諒解”
“這周看了知青子女的報道,感受很深?!弊x者朱新玙是一位“老三屆”知青,他看到上期報道后,給編輯部寫來電郵。
“我們家有三個知青,孩子都走不同的道路回到上海,現(xiàn)在都成家也有了自己孩子。他們每個人都靠自己,走過了一段艱難的路。你們文中講的那種離開父母,獨自回滬的知青子女,當時上海文件中說大約有24萬。起先必須是初中畢業(yè)才可回來,幾年后因為人不多了,就一次性解決。我就是這個類型,女兒是1992年回到上海,他們的甘苦遠遠比文中提到的艱難?!?/p>
這位讀者所言非虛。
艱難給人磨礪,也會讓人沉淪。1990年代初,上海出現(xiàn)一個新動向:犯罪人員中有部分是返城知青子女,上海市有關(guān)政法機關(guān)和部分政法院校的同志們聯(lián)合組成調(diào)查小組,開展5個月的專題調(diào)查。全面了解知青子女的生活狀況,并將調(diào)查結(jié)果連續(xù)刊登在1992年的《青年學報》上。
記者在圖書館借閱了這份泛出黃點的舊雜志,讀到了當年那份由馬傳榮執(zhí)筆,名為《理解·關(guān)心·保護—本市回滬支(知)青子女情況調(diào)查》,并摘錄部分內(nèi)容刊登于此。
知青子女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這些經(jīng)歷如何影響著今日的他們?人們?nèi)绾纬轿羧掌D辛在心中烙下的懼怕?……在這個意義上,這份20多年前的調(diào)查報道,并不過時。
1、四分之三之多的回滬知青子女目前正好處于初中畢業(yè),是重新選擇職業(yè)包括繼續(xù)參加中專、高中、技校和職校就讀的時期,人們常說,由學校進入社會是人生的第一轉(zhuǎn)折時期,說明這一時期對每個人是多么的重要和關(guān)鍵?;販嘧优碎g很容易讓憂思愁緒包裹,因為他們不能和同齡人一樣,時時事事收到父母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指點,心里的煩惱和憂愁惟有憑依自己來排解,在問卷調(diào)查時,有84.3%的回滬知青子女在“你認為你這個年齡能得心應手地處理身邊每件事情”的命題中答道:“很難很累”。
2、在座談中,我們詢問回滬知青子女:“為什么在政策允許的情況下,你們有的愿意回滬,而大多是人卻不愿回滬?”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愿意離別原地正如我們父母不愿離別上海的心情一樣。我們的父母盡管現(xiàn)在'入鄉(xiāng)隨俗',生活等各方面的條件也可以,但他們對大上海都有一種失落感和依賴感。他們忘不了屬于他們'第一故鄉(xiāng)'的真摯感情,而我們恰恰與他們相同,我們也忘不了屬于我們'第一故鄉(xiāng)'的執(zhí)著情愫?!?/p>
3、住房矛盾突出。在實地觀訪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少回滬知青子女清一色住閣樓,居住的小天地除只能安放一只紙箱或皮箱之外,其他生活用品只好存放或寄放他處。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回滬知青子女生活無“自主權(quán)”。一位回滬女青年對我們說,有位“老鄉(xiāng)”回滬后和奶奶同住,奶奶每天晚上搓麻將,她就只好待在旁邊,等他們“方城大戰(zhàn)”結(jié)束才能睡覺。有時實在等得累了,勸奶奶和“搭子”早點結(jié)束,就會遭到他們的一頓數(shù)落:“小江西,儂勿搞錯,這房間的產(chǎn)權(quán)不是儂的,勿識相當心叫儂滾蛋?!薄袄相l(xiāng)”只能忍氣吞聲,含淚把這些苦楚埋在心底。有意思的是,當我們到這位女青年所在居委了解,我們才知道她所說的“老鄉(xiāng)”就是自己。由于住房緊張,有的回滬知青子女只能承租他們房屋,因租價昂貴,個別回滬知青子女現(xiàn)在居無定所,成了無家可歸的“小拉茲(注:拉茲為印度電影《流浪者》的主人公)”。
4、87.5%的回滬知青子女的監(jiān)護人年齡都劃進了老年人圈層,48%的監(jiān)護人是“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老翁老嫗,他們在履行監(jiān)護人職責時只知道“不讓他們外出,不讓他們軋壞道”就算“萬事大吉”和“盡到責任”。有96%的回滬知青子女平時不與監(jiān)護人交流思想,有93.2%的監(jiān)護人也認為與“回滬知青子女難以交談”,彼此之間都有“無共同語言”的感覺。據(jù)有關(guān)部門反映,約64%的監(jiān)護人屬于“抽壯丁”或“拉”來的,都不愿多管“閑事”,無奈于種種緣由而充當監(jiān)護人。
5、回滬知青子女目前正以回滬前所在地域為單位,結(jié)成“小幫派”和“小團伙”,這種現(xiàn)象說明,回滬知青子女的心理思維與上?,F(xiàn)有同齡青年的心態(tài)相差較大,依賴原所在地的“哥兒們”或“姐妹們”的群體力量保護自己,“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思想在回滬知青子女中普遍存在,他們很少考慮個人價值的取向與上?!罢咀∧_”的作用,還沒有找到自我發(fā)揮、自我創(chuàng)造的“開創(chuàng)大上海”的有效途徑。
6、我們從610名回滬知青子女的就業(yè)情況來看,有3人分到機關(guān)工作,占0.5%;有10人分到醫(yī)院、學校工作,占1.6%;有254人被錄用到工廠工作,占41.6%。參加工作后,不少人對所在單位的工作不滿意:一是所在單位分配工種時,往往將回滬知青子女分到了最苦、最差的崗位;二是在提干、晉級、派員參加培訓、獎金分配和療養(yǎng)等方面,很少考慮知青子女;三是回滬知青子女因生活習慣有別于同事,周圍人際關(guān)系較難相處,很少有人體貼諒解等等。
備注:該次調(diào)查對象的時間跨度為1988年10月至1991年4月,調(diào)查對象的地域范圍是本市南市等4個區(qū)的街道,并隨機抽查了610個樣本,調(diào)查期間,擇用了實地觀察、訪談、發(fā)放和收集問卷、座談會等多種方式。
作者:謝嵐(本文轉(zhuǎn)載自東方網(wǎng) 如涉侵權(quán),請聯(lián)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