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園藝場打小工每天掙5分錢的時候,我剛學會走路。
那時代養(yǎng)孩子與現(xiàn)在養(yǎng)小豬差不多,喂飽就OK了,撂哪兒就哪兒,也不管太多。所以,我在春天的陽光下,爬遍了園藝場的田埂。
因為我記事早,所以腦海里依稀有點印象:有種白白嫩嫩的食物,比較甜,是從母親手中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
很多年后母親提起當年的艱辛,順帶出茅根(白茅之根)的往事。在園藝場的果實沒有成熟前,她只能從土壤里挖這東西,安慰我這個孤獨的小孩……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
(《詩經(jīng)·國風·召南·野有死麕》)
如今的合肥鄉(xiāng)村,人越來越少。青壯年男女大多外出打工。有些田地拋荒,野雞野兔在里面可繁榮了。如果不是一些比較現(xiàn)代的鄉(xiāng)村建筑點綴其間,那風味會直追遠古,看起來很美麗……
這場景,直接對應了《野有死麕》……
因為貌似荒蕪的田野,正是包括人在內(nèi)的一切青年動物們的游戲天堂。來自《詩經(jīng)》的一對妙齡男女,便在其間閃閃躲躲,而又心心相印。那漫天的綠色和花朵,將無限生機覆蓋了他們熱烈的愛情——光輝燦爛,卻沒有焚毀什么。
茅草很低調(diào)地隱藏在大地深處,靜觀一切。
初春,是茅草孕育花朵的時候。那根稈兒比一般草莖略顯胖,柔嫩的花雛包在里面,剝開,可見濕棉花似的一長條。放進嘴里品嘖,有點淡淡清香。
這種野食被兒時的我們用土話稱為“茅義”。吃它要把準時機,也只有半個月左右吧?過期就開花,不堪吃了。
而“茅義”開花時節(jié),正對應春天鼎盛期,萬物生長,欣欣向榮。比如蠶豆花,像一個個眼睛,在地里亂瞅。小昆蟲的聲音混著各種花香,像蜘蛛絲一樣彌漫。有一棵梨樹獨立于油菜田的耀眼黃花邊,用滿枝頭清雅的白色瓣兒與其呼應。
而“茅義”的低調(diào),一點不影響它的廣泛存在——在沒有繁花、樹木的地方,它們占據(jù)了田野最次要的部分,而那正是自由生長的好地方。
相對于農(nóng)作物,它們從不接受人的管理,那種野性的健康感,從盛開的像棉花般蓬松的絨絮中迸發(fā)出來。絨絮中有星星點點像種子一樣的細粒。抓在手中觀察,纖維畢現(xiàn),讓人不禁懷疑,為什么它不可以代替棉花呢?
但它可以代替一些藥。李時珍贊其曰:
白茅根甘,能除伏熱,利小便……治黃膽水腫,乃良物也。
但即便在李時珍時代,人們也不重視這東西。因為它實在太常見了,而凡是常見物,都是“賤”的,甚至包括大米、麥子,不到饑荒歲月,誰也不會將其視為生命的根本依靠。
更神奇的是,白茅在古醫(yī)書《肘后方》中,被特別指出了一種針對修煉者的重要用途——
山中辟谷:……取白茅根冼凈,咀嚼,或石上曬焦搗末,水服方寸匕,可辟谷不饑。
當然,這是醫(yī)家說法。因為真正的辟谷是不吃東西的,只喝水。南懷瑾先生曾在峨眉山辟谷二十多天,他書中詳細說過。從這本醫(yī)書所載來看,我幼時常吃的白茅根,即便不能使人成仙,但確實是可以應急救命的。比如面對吐血不止這危險情況,古醫(yī)書《千金翼》中一句話就搞定了——
用白茅根一握,水煎服之。
好在有這些偉大的古代醫(yī)家,用他們神農(nóng)般的慧眼,為我們祖先審視大自然,看到不一樣的價值。
這個時代的春天,茅草像在遙遠的《詩經(jīng)》里一樣,依然低調(diào)地為大地抽出它們白嫩嫩的花穗,悄悄綻放成絨絮——當千百萬支絨絮在大地招搖的時候,亮了!那種柔和像棉被一樣,為大地而鋪蓋,似在回報生它養(yǎng)它的母親。如果《詩經(jīng)》里的“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場景能夠再現(xiàn),那就請觀眾們背過臉去,讓大地和它的棉被,為世間一切有情眷屬,在彼處尋找歸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