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約984-約1053),初名柳三變,因排行第七,又名柳七,崇安(今屬福建省武夷山市)人。大中祥符元年(1008),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京城汴梁(今河南開封),準(zhǔn)備參加第二年禮部舉行的省試。伴隨他一道而來的還有《望海潮·東南形勝》給他帶來的巨大聲譽(yù),以及放浪不羈的形象。他在杭州混跡煙花巷陌,飲酒填詞;在揚(yáng)州沉醉酒樓瓦肆,旖旎相伴。到了京城依然故我,頻繁出入于秦樓楚館,與樂工為伍,為歌女們寫詞。
福建武夷山柳永紀(jì)念館
他身上的藝術(shù)天賦與汴梁喧鬧的生活氣息、優(yōu)美的絲竹管弦、多情的市井女子發(fā)生共鳴,形成了獨(dú)特的'俚俗詞派'。這些詞反映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基本上不用比興,硬是靠白描功夫創(chuàng)造意境。但在主流文人看來,這些詞欠缺正經(jīng),'辭藻浮糜',是不入流的東西。
第二年春,省試即將開始。宋真宗下詔,凡是'辭藻浮糜'的都要受到嚴(yán)厲譴責(zé)。毫不意外,柳三變被列入了譴責(zé)對象。
柳三變出身飽讀詩書的仕宦家庭,父親柳宜、叔叔柳宣都是進(jìn)士出身,家學(xué)深厚,才華橫溢,本來以為取功名如拾草芥,輕松魁甲高登的,所以揭榜那天滿心歡喜去看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一個遍,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柳三變先是失落,繼而憤激,憤激之中填了一首詞《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鶴沖天'本有科舉高中、一鳴驚人的意思,柳三變用'鶴沖天'寫落榜,別有一番嘲笑和自嘲的意味。沒考上就考上吧,沒啥了不起,索性咱不湊這個熱鬧,放蕩隨性做一個風(fēng)流才子,為歌女們寫詞,即使是身著白衣,也不亞于公卿將相。最后他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寧愿把虛浮的功名,換成手中淺淺的一杯酒和耳畔低徊婉轉(zhuǎn)的歌唱。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三變牢騷發(fā)得鋪天蓋地,心里輕松了許多。文人發(fā)幾句牢騷不可怕,但從正面鼓吹恣意逛蕩,流連煙花巷陌,就犯忌了。畢竟宋代也弘揚(yáng)價值正能量,講究社會主旋律。柳三變沒有想到,他這首詞竟然'都下盛傳,至達(dá)宸聽',不僅傳遍了都城,還傳入了皇宮禁苑。宋真宗非常惱怒,好小子,你有種,看我怎么收拾你。
影視劇里的宋真宗形象
時隔六年,柳三變第二次參加進(jìn)士科考試,輕而易舉地通過了禮部省試,下一步是皇帝圈點放榜。宋真宗看到柳三變這個名字,問:'是那個填詞的柳三變嗎?'有人回答說:'是'。宋真宗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你不是愛跟姑娘們廝混嗎?不是喜歡喝酒唱歌嗎?要這些虛浮的功名做什么?把他從榜上勾掉了。
宋真宗趙恒畫像
被皇帝除名,打擊實在太大了!柳三變的夢想還沒展開翅膀就被生生折斷,心里如何不痛?只是他的傲氣不允許他解釋什么,只是忍著翅膀折損的疼痛,離開汴梁,沿汴河南下。
一路之上,他徜徉在淮河兩岸,流連在勾欄瓦肆,為歌妓們填詞寫歌,并且自我解嘲說:'我是奉旨填詞。'你皇帝老兒不是要我去填詞嗎?那好,我就'奉旨填詞'。他還做了個招牌,上書'奉旨填詞柳三變',舉著它出入秦樓楚館!
柳三變內(nèi)心是矛盾的,自身性格決定了他擺脫不掉對風(fēng)月生活的眷戀,家庭出身又決定了他必須記掛著功名。所以,他一邊混跡娛樂場所,繼續(xù)以填詞為樂;一邊又在酒醒之后,繼續(xù)做科舉考試的準(zhǔn)備。
天禧二年(1018),他把惱人的名字'柳三變'改成'柳永',第三次參加進(jìn)士科考試。顯而易見,不是名字的問題,是'奉旨填詞'的問題。這次考試,他的長兄柳三復(fù)進(jìn)士及第,而他仍然落榜。
景祐元年(1034),宋仁宗趙禎親政。趙禎性情溫厚,特開恩科,并放寬錄取尺度。柳永聞訊,趕緊由鄂州趕赴京師。
宋仁宗趙禎畫像
這一次他沒有撲空,跟他的二哥柳三接一起登上了皇榜。春天來臨,柳樹吐綠,新科進(jìn)士在朝廷的組織下游覽京郊御花園。御花園里微風(fēng)習(xí)習(xí),桃花浪暖,整個大地因春天的到來而姹紫嫣紅。柳永已經(jīng)50歲了,暮年及第,喜悅不已,寫下一曲《柳初新》,把進(jìn)士及第的得意之情描繪得淋漓盡致,感覺如同鯉魚躍龍門般一步登天。
進(jìn)士及第情景雕塑
柳永被授睦州(今浙江省淳安縣)團(tuán)練推官,是一個負(fù)責(zé)審案的地方微末小官。聽說他們的柳七官人要去南方上任,歌妓們實在舍不得,臨行那天,汴梁歌妓傾城出動,排成十隊,前來送別。柳永激動不已,口占《如夢令》一首:'郊外綠陰千里,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偷淚,偷淚,那得分身與你!'宋真宗如若地下有知,當(dāng)自愧弗如,儀仗上他可以不輸柳永,但'惜別語方長',分別的話兒說不完,則是他一個帝王也無法辦到的。
像絕大多數(shù)'天子門生'一樣,柳永對宋仁宗感恩戴德,并希望皇帝能夠繼續(xù)垂青于他,只是苦于沒有機(jī)會在仁宗面前表現(xiàn)自己。有一天,老人星出現(xiàn),占星家說,這是天下太平的征兆。有位官員給柳永做溫馨提示:機(jī)會難得,趕緊填首詞,向皇帝祝賀?。?/p>
”老人星“
柳永深以為然,忙不迭寫就一首《醉蓬萊》,進(jìn)獻(xiàn)給仁宗。誰知仁宗拿起詞來,看到'宸游鳳輦何處' 時,不禁慘然變色,這不跟他寫給父親的挽詞辭意相合嗎?讀到'太液波翻'時,'翻'字觸了皇家的霉頭,仁宗忍不住發(fā)作出來,說道:'為什么不說'波澄'?而要說'波翻'?晦氣!'遂將柳永的詞作擲在地上,就差踏上一只腳了。
宋仁宗趙禎畫像
其實,這首《醉蓬萊》是很普通的應(yīng)制詞,中規(guī)中矩,歌頌盛世太平,哄仁宗高興。但柳永在仁宗的印象里一直就是個'刺頭兒',仁宗預(yù)設(shè)《醉蓬萊》有諷刺成分,戴著有色眼鏡去讀,自然讀不出什么好事來。柳永也沒有想到自己犯了皇帝的忌諱,弄巧成拙,只好再回歌樓妓館,在歌兒舞女身上尋找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