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盛唐詩人,世人多稱他少伯,在盛唐的詩海里名重一時,甚至與太白相差無幾,一個是“天上謫仙”,一個是“詩家天子”。
少伯尤擅七絕,三類詩最為出彩,一是邊塞詩,氣勢雄渾,慷慨豪邁;二是閨怨詩,細(xì)膩入微,情韻深刻;三是送別詩,情深意切,情景交融。王世貞說:七言絕句王少伯與太白相差毫厘,俱是神品。王夫之甚至認(rèn)為少伯七絕勝于太白,由此可見,少伯“七絕圣手”并非虛名。
少伯與李白、高適、王維、孟浩然等人交好,可家世卻遠(yuǎn)不及他們,少伯出生貧困,少年潦倒舉薦無門,中年刻苦求學(xué)高中及第,隨后受盡排擠連番被貶,最后遭人暗害,蒙冤身亡。少伯這一生,大起大落,一生六十載,三十歲時及第登科到達(dá)人生巔峰,像極了一條“拋物線”,如果頂點能早一些,少年成名的少伯或許能盡早看透官場,或許能多一些安穩(wěn);如果頂點再晚一點,少伯或許便能更沉穩(wěn)的處身官場,晚年或許能有個好一點的下場。可這個頂點不偏不倚,恰在中間,少伯一生,怎一個慘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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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貧困,投筆從戎
關(guān)于少伯的出生,記載極少,甚至對于出生地至今仍有爭議。據(jù)說少伯生于南朝世族瑯琊世家,但家勢已經(jīng)式微,到他這輩就更趨貧困,除了才華,一無所有。沒背景、沒錢、沒關(guān)系,可以說是標(biāo)準(zhǔn)的無產(chǎn)階級了。
少伯天資聰慧,自幼故鄉(xiāng)耕讀,自稱“久于貧賤,是以多知??嘀隆?。舉薦無門,家里日漸困窘,少伯決心改變自身和家庭的處境。
大約二十歲,少伯離家學(xué)道。當(dāng)時正是盛唐氣象的鼎盛時期,火熱的年代,少伯對盛世光芒充滿信仰,把學(xué)道當(dāng)成了叩響盛唐大門的一塊磚,可逐漸發(fā)現(xiàn)這塊磚太過渺小無力,不久他便到長安謀求發(fā)展,久尋無果,正在迷茫時,看到墻上招兵公告,這個熱血書生頓時心生希望,一拍大腿,決定西出長安,投筆從戎。
頭頂是自由的塞外風(fēng),腳下是沉重的邊關(guān)土,開元十二年秋,王昌齡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八百里秦川腹地扶風(fēng),沿渭水谷地,向西北而行,直抵渭水源頭一帶,然后向狄道而行,他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時臨洮軍的駐扎地鄯州,也就是隴右節(jié)度使的所在地。途中正好經(jīng)過了武街古戰(zhàn)場,此時,距離開元二年的那場大戰(zhàn)剛剛過去了十年,河溝中遺跡猶存,路邊的草叢中白骨依舊可見。
一心想在邊陲建功的王昌齡,提筆寫下《望臨洮》: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fēng)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zhàn),咸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多少壯士征夫的殘骸,多少孤兒寡母的眼淚,興亡太苦,人世多艱。這里沒有一個議論字眼,卻將戰(zhàn)爭與歷史的冷酷勾勒出來。
這一時期,少伯是否建功立業(yè),史書沒有記載,可這一時期,他寫的邊塞詩卻讓他聲名遠(yuǎn)揚: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出塞》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從軍行.其一》
少伯筆下的邊塞詩氣勢雄渾,格調(diào)高昂,如同年輕時的他,躊躇滿志,一腔熱血。三年的邊塞生活,雖未見他的寶劍在戰(zhàn)馬上閃光,但他油燈下的一首首邊塞詩卻紛紛沖出軍營大帳,被無數(shù)戰(zhàn)士在烽火硝煙中傳頌。其中《塞下曲》《從軍行》《出塞》等名篇更是回響在大唐的長空,讓他身在邊關(guān),而名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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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而上學(xué),中年及第
打鐵要趁熱,二十九歲的王昌齡享有盛名,于是離開邊塞,回到家鄉(xiāng),隱居于京兆府藍(lán)田縣石門谷,頭懸梁錐刺股,期望考取功名,治世報國。
開元十五年,少伯一舉登第,王昌齡以為自己終于踏上了人生的坦途,前程必定如花似錦。卻不知此時他其實站在人生拋物線的最高點,迎接他的將是后半生的坎坷與不如意??贾羞M(jìn)士,走上仕途,卻反而走向了窮途末路,開啟了連連被貶的倒霉模式。
高中的他被授予秘書省校書郎,芝麻小官可有可無,位微言輕,如何濟(jì)世,少伯心有不甘,開元二十二年應(yīng)博學(xué)宏詞科的考試,再次登第。然而,二次登第后官職仍舊未見升遷,僅被授予祀水尉。
仕途遭受打擊,加之毫無背景,又性格直爽不懂得官場之道,常常被穿小鞋、受人排擠,30出頭的少伯心中無限失落: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閨怨》
忽見楊柳,悔覓封侯,何嘗不是少伯最心底的無奈,重操翰墨依然不得志,還不如從軍遠(yuǎn)征,立功邊塞!
這段時間里,一長溜的宮怨詩又一次讓他在詩歌界出彩。曾經(jīng)豪氣干云的少伯此時卻充滿著孤獨、寂寞、無奈和怨憤。仿佛他那戰(zhàn)士與詩人合體的特殊氣質(zhì),唯有在雄偉的大漠邊關(guān),才能抒發(fā)出華彩樂章似的,而那段神采飛揚的邊塞時光注定一去不返,迎接他的是“拋物線”的下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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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番謫貶,交友送別
開元二十八年,他被遠(yuǎn)貶荒僻的嶺南,任江寧丞,“得罪由己招,本性依然諾”,少伯心知肚明,本性難移,或許自己不適合這個世故圓滑的官場!
失意之后就是疏狂,就是放浪形骸,又去太湖、浙江一帶游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消極怠工、意氣用事再次授人以柄。
少伯赴任江寧丞之時正遭謗議,又逢摯友遠(yuǎn)行,凄切心情可想而知,臨別所囑,惟以玉壺冰心自明心跡: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span>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南國的煙雨、兀然傲立的孤峰,既是景語也是情語,少伯對盛世的信仰,正是他一生最堅實的信心、力量、希望和理想的源泉,以至今時身處讒枉和淪棄之境,也難以改變。少伯以忠節(jié)貞信作為人生困境中的一種道德自信和超越力量,同時也表明,他對時代的公正并未失去信心。
第二年玄宗大赦天下,少伯應(yīng)召回長安。
路過襄陽時,無罪一身輕拜訪好友孟浩然,浩然此時正是失意,一看少伯來了,也非常高興,把自己背生毒瘡尚未痊愈的事情拋到腦后,接連幾天,和少伯連日飲酒,結(jié)果背瘡復(fù)發(fā),不治而亡。
少伯欲哭無淚,痛心疾首,此事也成了他很久以來的心結(jié),摯友因為自己而死,換誰都心不能安。
回到長安的少伯,五十多歲,卻再次迎來貶謫,好友李白聽說之后,寫詩一首,表示告慰: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
身無財物,惟有琴書伴隨,王昌齡在秋天雇船沿長江上行,經(jīng)巴陵過洞庭到達(dá)武陵,又放舟順著沅水前往湘西龍標(biāo),山高水遠(yuǎn),前路迢迢。
在龍標(biāo),王昌齡生活清苦,他和隨從而來的老仆人沿路撿拾枯枝敗葉當(dāng)做飯的柴燒。雖然自己不走運,但他洞悉民情,為官清廉,為政以寬,是個頗有政績的地方官。
沅溪夏晚足涼風(fēng),春酒相攜就竹叢。
莫道弦歌愁遠(yuǎn)謫,青山明月不曾空。
——《龍標(biāo)野宴》
這一首詩,算是給李白等一干好友的回應(yīng)了,夏夜歡聚暢飲,心中的沉重卻難以釋懷,“莫道弦歌愁遠(yuǎn)謫,青山明月不曾空”,不過是自我寬慰罷了,心中未曾真正放下。
少伯貶謫生涯的后期,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功業(yè)報君的信念絲毫未減,并且愈久愈堅執(zhí),一方面是虛無幻滅和世外長生的思想也同時變得越來越濃厚。
可惜他的濟(jì)世之志,他的冰心玉壺,再也等不到“鴻恩共待春江漲”,隨著唐玄宗的開元盛世零落成泥,什么都成為泡影。
4 /
花甲之年,客死他鄉(xiāng)
59歲的少伯離開龍標(biāo),準(zhǔn)備歸鄉(xiāng)。次年,路過亳州時,就被刺史閭丘曉找了個借口“忌殺”了。沒有戰(zhàn)死沙場,也沒有為自己心中的理想鞠躬盡瘁而死,卻死在一個刻薄兇殘的小人手里。
“拋物線”在少伯的人生區(qū)間里,迎來了終點。
一個曾;一個曾遠(yuǎn)赴西鄙,連番被貶荒遠(yuǎn),宦游坎坷,而又有著極強的功業(yè)追求的盛唐詩人,最后卻荒唐收場,讓人惋惜。
盛唐詩人,善終者十之一二,可少伯卻格外的慘。
換一個角度想,在少伯的這段“拋物線”里,前半段催生出一個寫下“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充滿了激昂悲壯的血性男兒;中間段催生出一個輕嘆“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的感性詩人;后半段催生出一個傾吐“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忠貞士子。
在少伯與眾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中,他的心靈世界更加敏感而豐富,留下了那些雖歷經(jīng)千百年,卻依然能打動人心的佳句。
這段“拋物線”人生,雖凄慘,卻又不可謂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