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shù)學(xué)博士,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美術(shù)研究所副所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研究所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美術(shù)觀察》雜志編委/鄭工
翻看周中耀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乃至于21世紀(jì)初的工筆畫,與畫面一同撲面而來的是他的落款題跋,其字跡“天骨遒美,逸趣靄然”,屈鐵斷金,側(cè)鋒如蘭竹。其實(shí),不僅周中耀的字如此,畫亦如此。以線條筆道而論,此說毫不夸張。雖說周中耀的題跋,采用的是宋徽宗的瘦金體,便是他的工筆花鳥畫,亦明顯地追蹤宋代院體繪畫,有著堂堂氣象與恢宏的氣度。其筆法追勁,意度天成,似乎宋代書畫并非“扇影已隨鸞去”([元]柳貫《題宋徽宗扇面詩》),其風(fēng)骨至今依然,且隨時代之變遷,風(fēng)度依然翩翩。古人云,書畫同源或書畫一體,指的就是其筆法或筆道的一致性,亦可歸結(jié)于用筆。就工筆畫與瘦金體的書寫關(guān)系,自然十分契合,成其完美。周中耀深得其中三昧,并依其個性,有所發(fā)揮。如細(xì)瘦如筋的線條,中宮緊縮而四面伸展的結(jié)構(gòu),無論畫花還是畫鳥,一一如是。
以畫意論,周中耀的工筆花鳥可謂細(xì)麗典雅,縝密端莊,有著一大的格局。如《月移花影上南窗》(85x114厘米,1993年),畫的是一輪明月一樹梨花;又如《云破月來花弄影》(67x171厘米,1996年),畫的是一樹茶花一輪明月;再如《林深月遠(yuǎn)》(66x128厘米,2000年),畫的還是一輪明月與一樹梨花,但形象、構(gòu)圖與意境均不一樣?;ㄊ钱嫷闹黧w,朵朵生發(fā),前后穿插,簇?fù)矶?,琳瑯滿目;而月似乎是畫的主題,朦朦朧朧,若即若離,宛若藏一段謎語在花之后,意境深遠(yuǎn)。宋畫是注重形象的,尤其工筆,十分寫實(shí),一絲不茍;宋畫十分注重意境的,尤其工筆,在線形之外依賴暈染之功,層層鋪墊,不斷烘托,以致其幽眇之思。而周中耀對宋畫的理解絕不停留于此,他的繪畫實(shí)踐也絕不限于寫實(shí)的功夫與精湛的技藝,他能啟發(fā)神思,將你帶入一個與現(xiàn)實(shí)相隔的世界,化出一片屬于你自己的天地。
有時,你觀看他的畫,恍如深宮鴛夢,如若幾番春暮,艷溢香融。此番意境,不僅讓我想到朱自清的散文《月朦朧 鳥朦朧 簾卷海棠紅》,那說的是馬孟容畫的一張小橫幅,其中曰:“紙右一圓月,淡淡的青光遍灑紙上;月的純凈,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敝劣诨ㄈ~扶疏,上下錯落,或散或密,玲瓏有致,“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深淺之別?!痹谶@朦朧的月夜,有著詩一般的情韻風(fēng)懷。若追蹤其來由,亦不免回到宋人的詩境中。宛若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雪,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保ā对⒁狻罚┻€有陳克的“月朦朧,一樹梨花細(xì)雨中。”(《豆葉黃》)這些,均可闡釋周中耀的上述那三件代表性的作品,我們亦可從作品中獲得如許感受。
此外,我還是想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一度熱播的電視劇《月朦朧 鳥朦朧》,瓊瑤作詞的那首歌,搖晃過多少人心。她將朦朧的月光,轉(zhuǎn)移到山、樹、花、燈,以及山間、樹下、花前、燈影中的人,似乎也將這番意境轉(zhuǎn)移到周中耀的筆下。我不知真正觸發(fā)周中耀創(chuàng)作靈感的是哪般,但他一定被這些感動了,無論是宋詞還是朱自清的美文,或瓊瑤的歌。或許他由近及遠(yuǎn),或許他本來就一直守候著宋人詩意,向往宋畫那寬廣的天地以及自娛娛人的文人心態(tài)。這種傾向在1966年他的那些白描作品已經(jīng)顯現(xiàn),畫面上頗為搶眼的也就在題款——那一手的瘦金體書法。那時,他才21歲。
周中耀頗有天賦,不然何以在朦朧的月色與瘦金體書法中,很輕松地就把握住了那么一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支撐與融化,或骨法與氣韻,悟他人所未悟,解他人所未解。落實(shí)到繪畫的具體問題上,我們又可將之歸為線描與染色這一對范疇,其間相互映襯,相互補(bǔ)充。從瘦金體書法用筆的角度看,其線條挺拔,頗有張力,故無論你考究周中耀的白描,還是工筆重彩,勾勒花卉的線條都很飽滿,其花骨朵兒及葉片尤為明顯。從上色暈染的方法上看,其分染層積,時時也在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中加以處理,最終求得協(xié)調(diào)。如先淺后深的遞染,先深后淺的罩色,混染法、套接法、掏襯法、虛暈法(參見《周中耀工筆花鳥畫技法解讀》),如此等等,無非是求得多層次的空間表達(dá),或者說,在“虛化”“霧化”的畫境中將骨法用筆與氣韻生動相對應(yīng),以對話的方式存在于同一物象的表達(dá)中。為何是對應(yīng)又是對話?因?yàn)槎咴谥苤幸漠嬛芯哂凶栽诘钠犯?,又相?yīng)而生,這是他從宋畫中脫穎而出的精彩之處。
在周中耀的繪畫意識中,“工筆”與“重彩”這兩個概念應(yīng)十分清晰,故他的用筆能深得宋畫之奧妙,并由宋貫通至唐,由花鳥乃至人物,甚至令人聯(lián)想到南朝謝赫品畫有關(guān)用筆的一系列用語。那是他的學(xué)養(yǎng)所在,但最終的表達(dá)還得依靠畫家個人的領(lǐng)悟。此外,我以為最具個人藝術(shù)特征的還是他的染色法,至于其妙處,就是“朦朧”二字。
與其說周中耀是一位浪漫主義畫家,毋寧說他是朦朧派無聲詩人。朦朧本身就容易催生詩意,而詩之于畫,深表其境,畫之于詩,意象疊出。一切景語皆情語,此時無聲勝有聲。宋時蘇軾說:“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diǎn)紅,解寄無邊春。”(《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此指的是花鳥畫;其又曰:“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保ā稌υ?lt;藍(lán)田煙雨圖>》) 此指的是山水畫。北宋山水畫家郭熙也說:“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保ā读秩咧隆罚S庭堅(jiān)則話鋒一轉(zhuǎn),不論花鳥或山水,直指作畫方式,言:“潑墨寫出無聲詩”(《次韻子瞻子由題憩寂園》)宋代的詩詞與繪畫,關(guān)系之密切,乃至“政和中,徽宗立畫院,召諸名工,必摘唐人詩句試之?!保ㄌ浦酒酢独L事微言·名人畫圖語錄》)坊間流傳的畫院考題,如“竹鎖橋邊賣酒家”“踏花歸去馬蹄香”“嫩綠枝頭紅一點(diǎn)”“野渡無人舟自橫”等,均以試畫家立意是否巧妙,畫面意境是否深遠(yuǎn)。故往往讓人尋幽索隱,會意通神。于是,清初學(xué)者姜紹書修畫史,名之曰“無聲詩史”。
可見,詩畫合一的說法自宋而盛,不論是蘇軾所稱道的士人畫家,還是宋徽宗時期翰林圖畫院的畫家,不論山水還是花鳥,不論潑墨還是工筆,唯以作品為上,對畫家影響甚大。有詩意的畫,不必究其形式也不問畫家出身,但有一個準(zhǔn)則,即精神至上,求象外之意,意外之韻,韻外之致,以詩魂為畫魂?;蛘哒f,可由此及彼,恍兮惚兮,神思飄蕩,內(nèi)心自有一番訴求。以詩論畫,實(shí)在無關(guān)文字,只在其緲緲心思與廓然的心境。詩境有別,畫境亦有所不同。朦朧一派,多見風(fēng)月傳情。觀周中耀之畫,如讀花間詞,任其裁花剪葉,鏤玉雕瓊,“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保赝ン蕖镀兴_蠻》)“柳絲長,春雨細(xì),花外漏聲迢遞?!保赝ン蕖陡┳印罚┱鐨W陽炯所云:“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tài)?!保ā痘ㄩg集序》)若其畫中的牡丹、芍藥或月季,花瓣兒含羞帶怯,片片打開。有時,也近李清照詞意,若“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拈余香,更得些時?!保ā对V衷情》)人間世相,亦在花木蟲草之中。
沒有唐詩宋詞,我們難以想象宋畫何以能達(dá)到這么一個歷史的境地。周中耀對宋畫的向往以及所擁有的那份詩心,都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在他的畫作上。他沒有貪念山水,卻衷情花鳥,追尋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地。我特別欣賞周中耀那些只落名款的畫,沒有任何累贅,不生任何枝節(jié)。相對于這些畫面,過多的文字反而是一種限制,更沒有必要在畫上題寫詩詞,因?yàn)楫嫷脑娨饪偸且绯鑫淖直磉_(dá)的范圍。同樣,以繪畫表現(xiàn)宋詞的意境也有局限,成功之作難覓,盡管那些詞句很有畫面感。如“雞聲茅店月,板橋雪上霜?!保赝ン蕖渡躺皆缧小罚┤绾萎嫞咳粽兆置嫠?,易于平鋪直敘,淡然無味,其游子悲鄉(xiāng)之情難現(xiàn)。宋詞重情也重意,畫家從中覓得的不是一般景物,可看去卻是一般的景物。所謂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指的就是畫中形意或形中畫意,既不媚俗也不欺世。周中耀的畫,妙處即在于此。
若論周中耀的畫與宋畫的區(qū)別,最顯著的是光的表現(xiàn)。宋畫論形論色不論光,周中耀的畫既論形色又論光,且善于以光為視覺焦點(diǎn),突出花的主題。自1989年始,他的畫就被光所籠罩,故花葉枝干,皆有陰陽向背,前后虛實(shí)。如《親情》(69x105厘米,1990年)、《秋勝洛陽春》(69x117厘米,1992年)、《夜芙蓉》(101x67厘米,1995年)、《一瞬亦永恒》(60x43厘米,2004年)等,在朦朧的光照中,花的形色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化開。但周中耀畫中的光,不是西畫中“光”的概念,其光源不固定,光照的方向也不確定,因?yàn)楣舛a(chǎn)生的明暗概念在周中耀的畫上也看不到,我們看到的只是濃淡深淺,那是中國畫暈染的概念,但你又確實(shí)感受到光的存在,似乎我們的目光都是被光推著走。
尤其是《紅蜻蜓》(101x95厘米,2000年)一畫,那光是從荷花的內(nèi)部發(fā)出。突然,這讓我想到佛教中的“放大光明”?!洞笾嵌日摗氛f:“光明有二種,一者色光,二者智慧光?!敝腔酃庥址Q佛光或佛光明,說如來的身心即具大光明,靈光獨(dú)耀,迥脫根塵。大光明是佛之本體,一切眾生皆因其妙法光明而消除自身的癡暗。阿彌陀佛有十二稱號,如無量光、無邊光、無礙光、無等光、智慧光、常照光、清凈光、歡喜光、解脫光、安隱光、超日月光與不思議光,這種種都令人產(chǎn)生無邊的想象,也都與周中耀畫中的光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那是一自明體,有如禪修者,佛住心中,自證光明。光明即佛性。
如此說來,周中耀癡迷于光的表達(dá),似乎為其參禪的一種方式,似乎也為眾人進(jìn)入佛門提供一條路徑??椿ǎ^花,無論是荷或是其他,色與光都在幻化為一種自覺的意象??梢?,周中耀畫中表現(xiàn)光的意愿,并沒有脫離宋人思想以及宋畫中某種精神性的東西,如禪詩或禪畫。嚴(yán)羽論詩,即談妙悟;蘇軾論畫,即推空與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送參寥師》)。蘇軾還有一首詩,曰:“道人胸中水鏡清,萬象起滅無逃形。獨(dú)依古寺種秋菊,要伴騷人餐落英?!保ā洞雾嵣疂撘娰洝罚┒U本為觀念,但也成為人的一種生活方式,甚至是藝術(shù)的生活方式。
由詩畫合一乃至于深禪之境,是周中耀藝術(shù)的通達(dá)之路。他沉湎于西漢帛畫的溫厚,沉迷于宋代院畫的典雅,觀花開花落,枯葉返青,安祥而自在。繪畫上,他是一位堅(jiān)定的古典主義者,也是一位十足的唯美主義者。故能以其本色,極天下之工,四時百物,勿亂我思。 2015年12月17日于北京
?。⒒B人間"周中耀工筆花鳥畫回湘展,于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十點(diǎn)半在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美侖美術(shù)館"隆重開幕。展覽時間:四月二十三日至五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