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館的董其昌大展大概是文博界這段時間的網(wǎng)紅展覽了,作為一個學業(yè)不精的博物館愛好者,自然不會錯過這場盛宴。
很早就看過上海博物館的推送宣傳,當時對標題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丹青寶筏」是什么意思呢?
「丹青」是朱紅和石青,指繪畫,這我知道;那「寶筏」指的是什么?
查了資料才發(fā)現(xiàn),「寶筏」是佛教用語,比喻引導眾生渡過苦海到達彼岸的佛法。這「丹青寶筏」是出自王鑒對董其昌的評價,《虛齋名畫錄》中記載了這則王鑒在董其昌《仿米南宮山水》后寫的題跋:
董巨正脈,惟思翁得傳。此卷雖仿米南宮,然筆法仍歸之北苑,真丹青寶筏,后學師模,玄翁當寶藏之,不可作尋常觀也。
就是說董其昌得董巨正脈,這幅畫雖然仿米芾,但筆法還是北派的筆法,丹青寶筏,值得后人學習。
曾鯨 項圣謨 /《董其昌小像圖頁》
評論董其昌的詞句有很多,策展方卻偏偏選擇了「丹青寶筏」這四個字。
我想,一方面是因為展覽旨在突出他對后人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寶筏」為佛教用語,董其昌正是受了佛教南北分宗的影響,才提出了繪畫的「南北宗論」。
雖然初看「丹青寶筏」可能很難明白這個標題在說什么,但仔細一想還是覺得非常貼切。顯然,策展方做了很多研究,并且挖掘到了這個展覽想要表達的董其昌最有代表性的特質。
書畫類的展覽似乎都很喜歡用一個含蓄而令普通觀眾難知其所指的四字詞語來作為主標題,除了上海博物館的董其昌大展「丹青寶筏」之外,還有無錫博物院的《梁溪折桂——無錫博物院開放十周年特展》、蘇州博物館的《攀古奕世——清代蘇州潘氏的收藏》等。
蘇州博物館的幾個書畫展覽簡直把四字標題用得出神入化,比如「翰逸神飛」、「梅竹雙清」、「梅景傳家」、「南宗余脈」、「集齊大成」、「煙云四合」、「與古為徒」等。
這些主標題不僅具有文人之趣,而且與展覽內容高度貼合,辨識度也很高。
相比之下,個人認為有些展覽的主標題則似乎不太上心,比如遼寧省博物館的《筆墨乾坤——<萬歲通天貼>特展》。乍一看好像很有氣勢,令人覺得熱血沸騰,但仔細一查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展覽舉辦的半年前,遼寧省博物館就在黃賓虹的畫展上用過這個標題了:《筆墨乾坤——黃賓虹書畫作品展》。
遼博展覽海報
當然,用同一個形容詞去形容兩幅不同的作品或者人物也并非不可,只是策展方?jīng)]有很好地去發(fā)掘和表現(xiàn)展覽特質,主標題的辨識度不高,也不具有唯一性。
雖然實際內容非常豐富,但在形式上多少有些許遺憾。
而這種不考慮展覽實際內容而隨便起標題的現(xiàn)象在如今許多書畫展中十分常見,尤其是近現(xiàn)代書畫展,標題非常相似,沒有挖掘好展覽的特征。
我從網(wǎng)上抓取了近年來書畫展覽的標題,根據(jù)漢字詞語的出現(xiàn)頻率制作出了兩張文字云圖:
主標題漢字云
副標題漢字云
根據(jù)這兩張圖,我們就可以憑空撰一些書畫展覽的標題了,比如:
翰墨迎春——青年名家書畫邀請展
丹青文心——中國當代水墨精品展
清風雅集——墨筆書畫院兩周年紀念展
以上皆為胡思亂想,咱們說回展覽吧。
展覽分為三個部分:以古為師——董其昌和他的時代;宇宙在手——董其昌的藝術成就與超越;一代宗師——董其昌的藝術影響和作品辨?zhèn)巍?/p>
你看,單元標題也是熟悉的「四字標題——副標題解釋說明具體內容」的模式。
第一單元「以古為師」,主要展出董其昌的古書畫鑒藏,追溯其書畫理論和創(chuàng)作的師承脈絡與藝術淵源。
第二單元「宇宙在手」,主要展出董其昌的書畫作品,全面展示其藝術探索過程及成就。
第三單元「一代宗師」,主要展出受他影響之后輩的作品,表現(xiàn)其影響深遠;也有一部分董其昌的雙包作品,在展覽中進行了辨?zhèn)巍?/p>
王羲之 /《寒切帖卷》
整個展覽的敘述非常完整,展覽的背后有著深厚的學術積淀,可以看出策展方在內容的籌備上十分用心。
跟隨這樣的敘述看一遍展覽,董其昌就像洋蔥一樣,在觀眾面前被一層一層地剝開。
實話說我對這個展覽的期待就在于看幾幅名家名跡,了解一下董其昌及其南北宗論。
而實際看完展,收獲比我想象的要多,展覽的信息量之大,令我甚至有一些消化不良。
按照道理來說,在看完董其昌大展后,我就會了解董其昌,欣賞其書畫,理解其畫論,辨別雙包作,走上人生巔……咳,對董其昌產(chǎn)生一點好感。
可誰能想到,我去看了一場董其昌大展,最終卻愛上了郭熙呢?
造化就是如此弄人,不講道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我先走進展廳,在密密麻麻的人頭里排好隊,乖巧地等待著瞻仰王羲之、顏真卿、王獻之和懷素。
但觀眾實在是太熱情了,我被擠了出來。
開展第二天,當時還沒有設置排隊限流的護欄
嘗試了幾次都無法靠近展柜后,我就暫時放棄看這幾幅名作,去了一處玻璃前沒人的地方。
郭熙的《樹色平遠圖》安安靜靜地躺在展柜上。比起不遠處的熱鬧人群,顯得有些冷清。
畫芯大約是因為時間久遠,有些暗,需要認真看才能看清楚。
整幅畫取平遠法構圖,沒有壓迫感。用蟹爪枝畫樹,用卷云皴畫石,孤亭木末,平楚蒼然。遠山明凈如妝,畫意清曠疏淡。用墨若深若淺,或晦或明,虛實相生,層次豐富,給人身臨其境之感,真是達到可游可居之境界。
站在展柜前的我是沒有辦法說出這么冷靜的形容的,那會兒腦子里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這幅畫:
神 仙 畫 畫
郭熙 /《樹色平遠圖》
而我的腦內……
展廳內燈光昏暗,這幅畫前只有我一個人,我盯著它看了許久,突然有種穿越時空和什么東西對視了的錯覺。
我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也許是震撼,也許是感動。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天靈蓋掀開,然后注入了魂靈。
郭熙 / 《樹色平遠圖》局部
對我來說,郭熙曾經(jīng)只是北宋「李郭」里的一個「郭」字而已。但現(xiàn)在,他是「郭熙」,是脫離任何一位畫家而存在的一個活生生的個體。
我似乎突然能明白國畫的美妙之處,并沉浸其中。
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自內心地覺得一幅畫竟可以如此好看,在此之前我只能跟隨作品說明,假裝自己看明白了似的點點頭:這幅畫的好、這幅畫的不如那幅、這幅設色十分甜俗、這幅用筆很拙劣……
這大概是我本次看展最大的收獲了。
于是在整個展逛完以后,我又重新回到《樹色平遠圖》前,細細觀看了許久。
真想把它帶回家,每天拿出來看幾遍。(危險發(fā)言)
我似乎也明白那些癡迷于古畫的文人墨客藏家的心情了。
展覽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是展出了一些董其昌的雙包作品,讓觀眾近距離地接觸了「辨?zhèn)巍?/strong>這一過程。這是其他展覽中不多見的。
「辨?zhèn)巍沟倪@個過程原本是屬于學界的,是不可見的,但展覽將這個過程簡化并展現(xiàn)在了觀眾面前,這對普通觀眾來說是一種非常新奇而有趣的體驗。
說明牌將信息鋪開,觀眾可以通過這些信息直接對比畫面來進行辨?zhèn)?,在這種開放式的展示下,每個人都可以做出自己思考與判斷。
而這種思考與判斷的基礎,除了說明牌的敘述與畫面內容外,還有展覽前兩個單元的信息。觀眾在這個「辨?zhèn)巍沟倪^程中,可以對展覽第一、二單元的信息進行回顧與消化。
同時,這也增強了展覽與觀眾的互動,展品不再只是一個被觀看的對象,觀眾可以去定義它。
董其昌《佘山游境圖軸》辨?zhèn)?/p>
為了讓觀眾更好地理解董其昌,策展方還做了董其昌數(shù)字人文的模塊,將整個研究搬上了屏幕。對展覽進行必要的補充說明。
董其昌數(shù)字人文大事年表(圖源:網(wǎng)絡)
近幾年博物館的展覽都會配合數(shù)字手段進行展示,但我覺得大多數(shù)展覽實際上并沒有完全用好這些非傳統(tǒng)的手段。
數(shù)字化要做的是為觀眾提供一個區(qū)別于展品實物、圖片文字的視角去觀看展覽,或者是通過一種輕松有趣的方式,讓觀眾去接近和理解展覽的中心思想,其背后亦需要大量的實打實的內容來支撐,而不僅僅只是表面上看似新奇高端的一塊電子屏幕、一個全息投影裝置。
我個人認為上博這次董其昌大展的數(shù)字化手段運用得恰到好處,它沒有濫用,而只用在了第二展廳末和第三展廳初。
第二展廳結尾處是為了補充說明展覽信息,將學術研究成果可視化。用一塊可交互的大屏幕來展示董其昌的生平、行跡、交游等信息,觀眾可以通過觸屏來選擇自己想了解的內容,其中運用了大量圖片和動畫,非常通俗易懂。
而第三展廳的開始則是出于布景需要,以動畫的形式復活古畫,吸引觀眾。用一塊圓形的屏幕,配合桌椅竹影展現(xiàn)情境,播放的內容是由展品制成的董其昌展覽主題動畫,禽鳥樹石、山水云雪、人物房屋,生動有趣。
布景用的屏幕(圖源:雅昌藝術網(wǎng))
如果看展時沒有來得及看完屏幕上的內容,或者意猶未盡,那么就可以去上海博物館的官網(wǎng),查看這個數(shù)字人文的模塊,還可以查看展品的高清大圖。
上博官網(wǎng)數(shù)字展覽截圖
我覺得董其昌大展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個既學術又通俗的展覽。它有非常多重量級的展品,也給出了敘述完整的成熟展線,還提供了視角開放的討論空間。
無論是抱著學習和研究目的前來的專業(yè)觀眾,還是僅僅想多了解一點董其昌、看一看書畫名跡的普通觀眾,都可以各取所需。
最后,再安利大家去看這場展覽,里面有很多寶藏等著你去發(fā)現(xiàn)。
一定要記得多看一眼郭熙的《樹色平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