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長恨》戲外歌中話昆曲
文/塵埃
昆曲《長生殿》中有話說：“長生殿里慶長生”，白居易《長恨歌》中有詞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看完上海昆劇團演出的4本連臺本戲《長生殿》后,就有了想聊一聊昆曲的沖動。
昆明有一條主要的高速公路，通往曲靖市，因此簡稱“昆曲”高速，記得曾有蘇、滬一帶的朋友來玩，行車至此路，看到路標，大為驚嘆，問：“昆明為何與昆曲有如此淵源，以此為路名？”這一問被我們當做笑資調侃了許久。此“昆曲”雖非彼“昆曲”但近兩年昆明還真是與昆曲頗有緣分，不斷的有一些高水平的昆曲劇團來此演出經典劇目，上海昆劇團自去年（2016年）紀念湯顯祖逝世400周年，來昆明巡演了湯顯祖筆下的《臨川四夢》（分別為《牡丹亭》《邯鄲記》《紫釵記》《南柯夢記》），受到昆明觀眾的熱烈追捧，今年又帶來了他們大制作的經典長篇連臺本戲《長生殿》（由第一本《釵盒情定》、第二本《霓裳羽衣》、第三本《馬嵬驚變》、第四本《月宮重圓》組成），這說明昆曲在昆明確實有一定的市場，而且走進劇場來看昆曲的觀眾都相對比較年輕。
在家門口上演的好戲，迷癡如我這般的人是絕對不會錯過的，早早的就定下票來，賣票時問劇院售票處：“在昆明的巡演，蔡正仁和張靜嫻兩位老藝術家會否登臺演出？”因為去年的《臨川四夢》在京、滬等地巡演時老藝術家們都有上場，而到了昆明就沒來，這理由想想也能理解，昆明邊遠小城，山高路遠，又是高原，為老藝術家們的身體考慮，估計受不了這份辛苦與顛簸，不過我內心還是非常的期待能有機會現(xiàn)場一睹他們的舞臺藝術，所以一問，結果劇院工作人員對我說：“你問的問題太專業(yè)了，我不知道?！蔽乙粫r語塞，在京、津、滬、廣看戲，什么院團演？演什么劇目？很重要！而由什么角兒來演就更重要了！因為戲曲藝術說來說去還是角兒的藝術，許多戲迷就愿意追著自己喜歡的角兒到處跑，這都是票房的有力保證，許多劇院也是以此為宣傳熱點，而這些昆明的劇院不關心，昆明的戲迷更沒辦法細究，說實在的主要還是來昆明演出的戲曲太少，戲迷們也沒有什么可以選擇的余地，想在家門口看戲，就只能是有什么戲看什么戲了。這樣也好，搞得我對戲曲很博愛，從愛越劇到京劇到川劇到花燈。。。再到昆曲，這樣看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戲曲藝術真是相通的，只要是真正經典的好戲、精良的好制作、再加上優(yōu)秀藝術家們的真情演繹都會讓人著迷、上癮。
今年是上海昆劇團全本《長生殿》首演十周年紀念，早在十年前我就在上海錯過了這部戲的現(xiàn)場，只不過那時我還沒有迷上戲曲，更不懂昆曲，后來看了2008版《長生殿》的視頻，感覺非常不錯，沒想到十年后竟然還有機緣現(xiàn)場看全本演出。（所以我一直期待著能看到首演時的兩位老藝術家蔡正仁和張靜嫻會在昆明演出第三本）
第一本《釵盒情定》從楊玉環(huán)被冊封貴妃與唐玄宗釵盒定情開始，演到貴妃被貶出宮又被召回，兩人和好如初結束。《長生殿》演繹皇帝的愛情生活必然離不開其特定的歷史背景：開元盛世的繁華熱鬧、皇家權貴的奢淫靡亂，所以排場陣勢都與以前看過的昆曲演出大不相同，主要演員的服飾制作精美而華貴，舞臺格局布置的也很大氣，看舞臺背景、道具幾乎與首演時一模一樣，舞臺兩側各放了云鑼、古箏、編鐘和古琴，很有古代宮廷樂隊的感覺，一開始我以為那些純粹只是個擺設而已，沒想到第一折戲開演時，四個宮廷樂女上來真的用它們演奏了一番。這本戲當年是由比較有名氣的魏春榮和張軍分別扮演楊貴妃和唐明皇，十年后的這次演出分別由兩位非常年輕的演員羅晨雪和倪徐浩擔綱，年輕演員青春靚麗，嗓音甜美，羅晨雪的貴妃演的比較清純有活力，而魏春榮的貴妃則是更為嬌艷、美魅些。這時的楊玉環(huán)應該還是一個比較任性，也比較沒有心計和政治野心的女子，對皇帝的愛情成份里估計也是對他權力的懼怕和服從更多些，（只要稍有一點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楊玉環(huán)并非是什么一般的宮女，他是玄宗兒子壽王的王妃，被皇帝強召進宮）歷史上也真的只有她一個敢于在皇帝面前一生氣就回娘家，還能再被召回來的妃子了，這充分說明唐明皇對楊玉環(huán)更加依戀一些，戲中通過貴妃被送回娘家又被召會的小波折，使得皇帝和貴妃都意識到他們彼此很難分離，從而情感也得到了進一步的考驗和加深。
第二本《霓裳羽衣》由沈昳麗和黎安主演，十年前首演就是他倆，經過十年的磨練，他們已成為相當成熟的優(yōu)秀青年演員，黎安扮相十分英俊瀟灑，曾獲得第25屆梅花獎；沈昳麗則今年剛剛奪梅（在此要祝賀她），這一本繼續(xù)講述皇帝與妃子在宮廷中的愛情生活，通過對音樂、舞蹈藝術的共同愛好使他們的情感更加琴瑟和鳴，這一本中演員們也充分展示了他們的才華，沈昳麗飾演的楊貴妃伴著霓裳羽衣舞曲跳了一段優(yōu)美且難度較高的舞蹈，有一些印度和泰國舞蹈的元素在里面，那就是歷史上楊貴妃著名的翠盤舞，首演時我看是在一個翠綠色的玻璃瓷盤上舞蹈，難度高、視覺效果也非常好，這次在昆明演出時沒有用翠盤，不過配上變幻的燈光，舞臺效果還是不錯的?！堕L生殿》原書中插圖畫的翠盤不是放在地上的，而是有支架高高支起，人在上面跳舞像我們現(xiàn)在看雜技演出一樣，想當年如果楊貴妃真在那么高的盤子上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跳舞，那還真是有專業(yè)舞蹈家的風范呢，黎安飾演的唐明皇則在舞臺上為妃子配樂，當場秀了一段擊鼓表演。
第一本和第二本在盡顯白居易《長恨歌》里對帝王妃子愛情故事優(yōu)美動人的描述之外，也有：“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蹦欠N貴妃受恩寵至極，楊家雞犬升天的再現(xiàn)，更著力演繹了杜牧詩中：“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钡那榫?，鋪墊出一些民間怨聲載道、矛盾激化的社會背景，為后面的悲劇進展埋下伏筆。
看第三本《馬嵬驚變》是我比較期待的，也許是我骨子里就更喜歡悲劇的深刻，容易被悲劇打動吧，再有就是如果蔡正仁和張靜嫻兩位老藝術家要來演出，也就在這本上了。演出開始時打出演員表，一陣欣喜啊，真的讓我盼到了，兩位老藝術家果真要上場，只不過他們不演全本，只演最精彩的兩折《驚變》和《埋玉》，其他出戲則由他們的學生黎安和余彬飾演，我很喜歡余彬，她曾經出演過越劇電視劇《紅樓夢》里面的林黛玉，我是個《紅樓夢》迷，對演繹“林妹妹”的那些演員無端的就會有些偏愛，再加之余彬扮相嬌美、身材修長，在舞臺上讓人感覺亭亭玉立，她的唱腔雖不甚高亮，但更為圓潤飽滿、富有磁性。
這一本里面，我覺得《窺浴》一折編演的比較失敗，一開場由幾個丑陋宮女在那兒偷窺皇帝和妃子洗澡，感覺有些低俗和色情，毫無美感可言，雖然舞臺上并沒有貴妃和皇帝倆人的身影出現(xiàn)，只是通過宮女的表情和語言描述來表現(xiàn)，可那就更為不堪了，觀眾隨便想象一下，一個60多歲的老男人（縱使他貴為皇帝），洗澡有什么美感可言？我記得京劇《大唐貴妃》里面也有一段講述楊貴妃沐浴的場景，舞臺上貴妃優(yōu)美婀娜的身段表演，再配上一段好聽又抒情的唱腔，整個呈現(xiàn)都顯得那么美、那么雅，就像一幅古代宮廷仕女畫一樣，完全不會讓人產生邪惡低俗之感。劇史書記載，楊玉環(huán)第一次被召進宮時就是在華清池賜浴的，我覺的昆曲也完全可以在第一本里讓剛剛冊封為貴妃的楊玉環(huán)單獨表演沐浴的情景更為合適一些，不過洪昇原劇本里就這么寫的，上昆的《長生殿》基本上還是忠實于原劇本來的，想是輕易也不敢改動吧。
這《長生殿》看到第三本時，我才有了一種真正入戲的感覺，前面二場，看來都還只是停留在視覺和聽覺的美感上面，直到第三場，特別是當蔡正仁和張靜嫻兩位老師出場后，才被他們真摯細膩的表演打動和折服，隨著他們的表演一點點進入到玄宗和楊貴妃的感情世界中去。
第六折《驚變》皇帝和妃子攜手而出，一個亮相，合唱一曲《粉蝶兒》款款行來，妃子雍容華貴、儀態(tài)高雅，老皇帝慈眉善目又不失皇家的威儀氣度，看起來甚是和諧，讓人有只慕鴛鴦不羨仙的感慨。他倆邊唱邊翩翩起舞，那身姿美極了，一點看不出這是兩位七旬老人在表演，特別是妃子在為玄宗歌舞助興時，載歌載舞的那段身段更是優(yōu)美至極。飲酒、醉酒時的表演精準、細膩、又不乏真實感，妃子那不勝酒力又不得不飲的無奈中，透著許多對老皇上的遷就與愛慕，而皇上則似個老頑童般可愛與風趣，他們的演繹讓我相信朝夕相處十多年后，唐明皇與楊貴妃是真的一對相依相戀的愛侶了，在這里蔡老師的那句：“妃，妃，妃，妃子。。?！钡慕袉荆鯙橘N切和精妙，一方面表現(xiàn)出皇帝也是醉了，口齒不清，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出老皇帝的童心和與妃子玩鬧之心。我看蔡正仁在為俞正飛音配像演出的《小宴》中余大師并沒有這樣來演，想是蔡老師的獨創(chuàng)吧。我本來對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這種皇家不倫之戀是沒什么好感的，可戲看到這兒，突然被舞臺上他們的這種和美所打動，開始隱隱擔憂起這倆人接下來的命運了。因為這出戲叫“驚變”我們都能預感到后面將有不幸的轉折到來，于是舞臺上他們的演繹給觀眾的感受越和諧、越美滿，到轉折時，舞臺下的觀眾所感受到的悲劇沖擊力和震撼力就越強烈、越揪心。
果然到了《埋玉》時更讓人同情這對鴛鴦的命運了，皇帝迫于形勢，為了他們李唐王朝的江山和他自己及更多人的性命，他都必須讓愛妃去死，可是面對十多年恩愛的美人，他又怎忍心開這樣的口，戲里讓也清醒的看清了形勢的楊貴妃自己開口提出甘愿赴死，這段張老師演繹的情深義重，無形中到把個楊玉環(huán)的形象都拔高了許多，最讓人感動的是當演到貴妃自縊時的那段唱，老藝術家是那么的投入，眼里一直擎著淚花，對逼迫她自殺的陳元禮唱那句：“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殺”時，我在高倍鏡頭下清楚的看到兩行悲淚凄然流下，這怎不叫觀者不為之動容呢。
第四本《月宮重圓》這一本還是由余彬飾演楊貴妃，如果說第三本戲是先喜后悲的話，這一本就是先悲后喜大團圓的結局，對一般觀眾來說這本會比較好看一些，表演形勢比較多樣化，有仙女、有鬼魂、有僵尸、土地爺、有道士、有武丑、有將軍。。。平息叛亂有熱鬧的戰(zhàn)爭武打場面，這些不同的行當都充分展示了演員的功力，演土地老兒，演員得半蹲著表演，演僵尸得一動不動，還要有僵尸跳，演魂魄是要如風般輕盈，那武打的演員就更不用說了。一開場貴妃的魂魄就像一個孤魂野鬼般四處飄蕩，心似有不甘，為織女所救，魂魄回到身體，重歸仙班，余彬走著小快步圓場，舞動長長的白綢飄帶，邊唱邊在舞臺上飄來飄去，一段哀怨的長唱腔之后在土地爺?shù)膸ьI下與僵尸合體還魂。這出戲在2008年演出時皇帝是由蔡正仁老師飾演，歷史上楊玉環(huán)進宮被冊封為貴妃時剛二十七歲，而那時唐明皇已經六十有三，十年后馬嵬坡被賜死時楊貴妃才38歲，老皇帝這時應該七十多歲了，所以倆人搭配起來這年齡差很符合歷史事實，而這次給余彬配了個很年輕的九零后演員衛(wèi)立來扮演皇帝，雖然裝扮、動作上都盡力往老年人靠，可實在是差距太大了，這衛(wèi)立嗓音非常好，比較清亮，也比較嫩，聽著好聽是好聽，可怎么也沒有老年人的滄桑厚重感，在看那折很悲切的《哭像》時，看著這個年青的小鮮肉演唱，搞得我總是跳戲，到最后《重圓》時更是有一種滑稽搞笑感，覺著這根本就不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完全是在演繹一段姐弟戀啊，難不成這還真應了老皇帝長生不老的愿望啦？這一本中還有一個比較精彩的地方不能不提，那就是由繆斌飾演的李龜年的那段說唱，唱的酣暢淋漓博得了觀眾非常熱烈的掌聲。
全本《長生殿》看完后我對昆曲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和認識，昆曲的舞臺表現(xiàn)非常細膩優(yōu)美；它的身段動作與唱腔配合得天衣無縫，動感畫面極美；而我尤其喜歡昆笛伴奏下的清淡疏雅、柔和委婉。對于昆曲來說我個人覺得文場的表現(xiàn)力比武場更好、更適合，看戲時武場伴奏一起，那些鏗鏘的鑼鼓一敲打起來，縱使在昆明劇院那樣的中型劇場聽起來也讓人覺得有些聒噪，與文場時清麗典雅、絕世獨立的雅美享受很不相襯。說到唱詞，我覺得昆曲之所以被今人認為“難懂”，其實是因為它距我們已有六百多年歷史啦，我們都沒有處在那時的語境中，有許多字對我們來說都已經是不用的生僻字了，更何況它的詞里還有許多更為古老的典故我們不知道、不了解，除非是有著比較深厚的古漢語基礎的人，一般人有時縱使看著字幕，縱使那些漢字我們全都認識，可我們還是不能很好的理解其中含義，就像我們現(xiàn)在讀、寫古詞覺得好難，其實在唐、宋時期詞就是一種流行、通俗的歌詞罷了，也沒多少神秘和高不可為，昆曲在其當時的年代一定也是相對通俗、流行的藝術，在當下我們要原汁原味的把昆曲作為民族文化的遺產傳承下來，這就注定了昆曲只能是小眾的藝術，是一種只有當人們有了一定傳統(tǒng)文化積淀并能夠摒棄浮躁心態(tài)之后，才能靜心領略的美、雅藝術，然而終究會有能懂它、欣賞它的觀眾。如果我們一定要想讓昆曲也成為當今的流行和通俗，那勢必就要讓它融入當下的元素，貼近我們今人熟悉的生活來迎合大眾，可換句話說，那些加入高科技電聲、現(xiàn)代語言、搖滾節(jié)奏體裁的昆曲，還能稱其為真正的昆曲嗎？那樣就一定會贏得現(xiàn)代大多數(shù)人的喜歡嗎？現(xiàn)代生活有現(xiàn)代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現(xiàn)代人也有許多現(xiàn)代的娛樂方式，他們是否就能接受這種新舊結合的創(chuàng)新呢？這還需要一些實踐和時間來檢驗。就我個人來說我還是更喜歡那種原汁原味的傳統(tǒng)昆曲，想要讀懂昆曲、欣賞昆曲，我選擇讓自己回到古代，而不是讓昆曲來到現(xiàn)代。就像詩歌一樣，小眾有小眾的價值，這種價值是放在精神和靈魂上來考量的，而不是能用金錢和熱鬧來衡量的。詩歌是這樣，昆曲亦然，清悠雅淡的堅持本色才是最好的傳承！
2017.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