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zhuǎn)自胖少女晚托班(ID:babyfatlady_1987)
01
二十年前,一到暑假,家里所有的混世魔王就被大人下放到外婆屋里廂去。我爸我媽收拾好我?guī)准拢形姨魩妆緯?,帶好暑假作業(yè),挑一個良辰吉日,喜氣洋洋把我送到外婆那里去了。
臨走前跟我講:過一個禮拜來接你回去哦。然后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雖然人人都是獨生子女,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也有不少。小孩就是這樣,看起來誰也不服誰,但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又很開心。
外婆住在上海最有名的虹鎮(zhèn)老街,是正宗的“下只角棚戶區(qū)”,每天晚上七點以后,一天的生活好像才真正開始。
七點的時候天光還是亮的,暑氣已經(jīng)消了,整個天是沉靜的碧藍色。家家戶戶從家里支出桌子和椅子,小孩幫著大人一起往桌子上端小菜。都是一小盤一小盤的冷菜,皮蛋豆腐,糟毛豆,鹵雞爪,烤麩這種,全都不是高級的食材或者料理,但是看上去干凈又精巧。
小孩在各家之間竄來竄去,并不打算真的去吃什么,卻很眼熱別人家里燒出來的食物。常常是夾一口別人家的綠豆芽,或者吃一口鄰居家 桌子上的油面筋塞肉。
一頓飯要吃到八點,等到整個天完全黑下來,男人才慢慢放下手里裝啤酒的玻璃杯,上海男人很少直接對著瓶子就往肚子里灌酒,他們喜歡拿一只玻璃杯,一邊噶三湖,一邊往杯子里倒酒。彼此之間也很少勸酒,都是自斟自飲,高興起來把杯子舉起來示意對方來碰一碰,是真正的“我干了,你隨意”,自顧自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嘿嘿一笑。
等到桌子椅子全都收走了,又會有人叫小孩幫忙從家里搬躺椅出來擺到門口,躺椅上灑滿花露水的味道,再有人過來點一盤蚊香放在躺椅底下。于是整個弄堂里彌漫著了西瓜、花露水、蚊香和力士香皂的味道。
這是我記憶里上海夏天才會有的味道。
沒有小孩肯乖乖坐在躺椅上,人人在夜色里鉆進鉆出,踢翻了放在腳邊的蚊香,或者撞倒了某只放在小方桌上的西瓜。大人在遠處扯著 喉嚨叫:小東西伐要跑來跑去了,剛剛才洗過澡?;蛘呤牵翰灰ち?,躺到椅子上休息一會兒去。
大家哄笑一陣,轉(zhuǎn)眼又像老鼠一樣竄走了。
等我終于長到可以安安靜靜躺在躺椅上看天發(fā)呆想心事的年紀,弄堂、棚戶區(qū)、下只角、虹鎮(zhèn)老街,和外婆都不在了。
02
我四歲的小孩沒有這種上海記憶,他甚至連上海話也不會說了。
不止如此,他還有種神奇的力量,讓說了近60年滬語的我媽在面對他的時候,對自己的母語產(chǎn)生巨大的生疏感。
我媽在我面前的時候,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從口腔自然而然噴涌而出,她每天對我說的最多的三句話,包括但不限于:
1,儂一回來,捺尼子就開始嗚哩麻哩。
2,伐要看手機了,眼無子要瞎特了。
3,吾明朝就伐過來幫儂領小寧了。
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只要我媽講出第三句話,我立刻就會衰老20歲,乖乖閉嘴,低下高貴的頭顱,佝僂著背,緩緩滾到房間陰暗的角落,打開51job,去搜尋一份每個月3萬塊(還必須是稅后實際送到我銀行卡上的錢),早上10點以后上班,下午4點之前下班(確保我能接送小孩去幼兒園),離家車程不超過30分鐘,并且保證隨時可以請假走人的工作。
60秒之后我就意識到自己完全是在做夢,立刻灰溜溜滾回我媽面前,懇請她高抬貴手,華妃不計夏冬春之過,哪怕賜我一丈紅,也務必請她明天再來幫我領一領小孩。
可是在面對小孩的時候,我媽就像完全變了個人。老太太收斂起脆生生的上海話,改用一口軟綿綿酥嗒嗒的塑料普通話同小孩講:囡囡啊,阿婆今朝在菜場給你買了『呼』吃。
我一頭霧水,慫恿小孩到廚房看看『呼』到底是一種什么生物,小孩迅速竄進廚房又迅速竄回我身邊,興沖沖和我講,媽媽,外婆說的是蝦。
還有好幾次,我聽到我媽對小孩說:阿婆幫你臉上雪花膏塌一塌。
我笑著跟我媽講:你干脆和他說上海話好了呀。這種磕磕絆絆的夾生普通話,聽得讓人發(fā)笑。我媽突然毫無征兆發(fā)作起來:儂以為我想講普通話??!小寧在外面講的都是普通話,上海話他聽也聽不懂了,更不要說讓伊去港了!
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nèi)?,地道的三個上海人,大部分時候,都已經(jīng)不習慣開口講上海話了。
幾年前,我爸我媽還會嘲笑我們在家里開國語的習慣,現(xiàn)在,他們也已經(jīng)開始慢慢接受和習慣說不來上海話的兒女和幾乎要聽不懂上海話的外孫了。
大家開玩笑講,上海,是全國的上海。又其實大家都在小心翼翼,盡量避免掉進排外的陷阱里去。
03
好幾年前,在馬路上看到兩個中年上海男人吵架,先各自從自行車上下來,再低頭小心地用環(huán)形鎖把自行車鎖好,生怕吵架的時候有人把自行車偷走。磨磨蹭蹭半天以后,兩個人才正式打量對方,你一句“戇度”,他一句“缺西”,宣告這場戰(zhàn)爭開始。
兩個人越罵越激動,手臂越伸越長,但絕不做先動手的那一方,甲方作勢要去掀乙方的頭塌,乙方也氣勢洶洶要請甲方吃耳光,但雙方都只是虛晃一槍的假動作,恰到好處給對方震懾,給自己面子,但并不真正地碰到彼此。
半小時以后,各自散了,開鎖,推車,走人。
可笑么?好幾年前我覺得可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一種笨拙的體面和修養(yǎng)。
而上海最讓我喜歡的,恰恰是它的體面和克制。它瑣碎、拘謹,禮貌,甚至帶著一點小家子氣和狗屁倒灶,卻格外讓人沉醉和著迷。
04
昨天晚上和丈夫送小孩去讀英文。教室里,所有成年人都在討論中午發(fā)生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大家說的最多的是:小孩真的太可憐了,作孽作孽/ 這種人抓起來槍斃一萬次都不夠,還有就是大家痛心疾首地說:沒想到上海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成年人記憶里的上海還是脖子上掛一把鑰匙也能安心走在小區(qū)里的上海;記憶里的上海還是在南京路上弄丟了小孩,等在原地就會有紅袖章的保安把小孩送回來的上海;記憶里的上海是縱然人潮熙攘,總覺得拐賣、濫殺這樣的事情離我們終究還是遠的。
壓根沒想到,就在眼前。
昨天是小孩最后一天幼兒園小班。他進學校之前,還碰到了自己喜歡的一個小姑娘,兩個人奶聲奶氣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兒子像癡漢一樣笑著,抱著我大腿,扭來扭去。
我和他拜拜之后,看著兩個小孩一蹦一跳地走上樓梯,消失在我眼前。我從未想過,假如這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我的人生必定潰不成軍,天昏地暗。
可是有的媽媽,此生再也沒辦法看著小孩走上學校的樓梯了。
下課回家的路上,老田對小孩說,假如在路上遇到壞人,什么也別管,什么也別看,你只要拼命往前跑。四歲的兒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會問:為什么???如果我跑的不夠快怎么辦???如果我被壞人追上了會怎么樣?。?/span>
我只能牢牢抓緊小孩的手,一遍一遍告訴他,不會的,爸爸媽媽會保護你的。一定會的。
這份承諾,如此鄭重,又如此無力。
這是晚托班的第76篇原創(chuàng)。
昨天發(fā)了個朋友圈,
說我懷念的上海是從前的上海,
是不需要走在路上教孩子逃跑的上海,
是不需要給孩子穿上金鐘罩鐵布衫的上海,
是不需要向四歲小孩解釋發(fā)生了可怕事情的上海。
我從前的老板給我留了言,
她說:
我們要做的是更多的教會小孩,
用一種仁慈和善意之心對待這個世界,
那么,今后,我們還是能回到過去的上海。
這是一個年薪百萬,
天天想著怎么掙更多錢的老板說出的話。(咦)
活該她掙那么多錢。
在朋友圈里,看到很多照片,
事發(fā)地點聚集了很多沉默哀悼的路人。
不嘈雜,也不混亂,
每個人都在用靜默表達內(nèi)心洶涌的情緒。
這就是我理解里的上海:
一如幾年前那場大火造成的另一個悲劇。
所有人都努力克制,保持體面,
有尊嚴地釋放自己的情緒。
惟愿二十年后,
小孩回憶起來的上海,
仍是一座充滿人情味,
安全,篤定和令人感懷的故鄉(xiāng)。
*文章轉(zhuǎn)自公眾號“胖少女晚托班”(id:babyfatlady_1987)。胖少女,肥而不膩。懷揣不死的少女心,立志成為有趣犀利的靈魂寫手,用文字點亮媽媽們的生活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