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民國紅顏_孟小冬
杜月笙留下遺囑
我兩次拜訪孟小冬后，再也沒去杜家。只聽說她要和杜月笙正式結(jié)婚。這喜訊并非意外，然其中原委頗令人深思。孟小冬每天在杜月笙發(fā)病喘息時，喂藥侍候。有一次，姚玉蘭向她表示謝意，辛辛苦苦代她侍奉丈夫。孟小冬無可奈何地輕聲喟嘆，自言自語:“多蒙杜先生仗義,接我到上海，又到香×，我理應(yīng)一心侍奉?？墒俏已绢^不像丫頭，女朋友又不算女朋友……”姚玉蘭心明腦靈：堂堂一品冬皇，全身心投靠杜家，卻無應(yīng)有的名分。她告訴杜月笙，杜月笙也說出心里話：“我怎么不懂? 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否肯委屈下嫁給我這個已經(jīng)失勢的大亨! ”最后決定舉行婚禮。由姚玉蘭主持，不宴請客人，只是姚玉蘭幾個兒女，點燃花燭，合家拍全家福。從此，有來客稱她杜太太，不再叫孟老板。姚玉蘭管理家務(wù)，姐妹相稱。杜月笙還告訴孟小冬：“你是我正式太太，將來可以分到遺產(chǎn)?！焙孟裰耘e行婚禮，不是抬高自己身價，而是讓孟小冬得到他恩賜的財產(chǎn)!
有一天,香港《大公報》刊登“黃金榮自白書”,并配有黃金榮在“大世界”門口掃地的照片。杜月笙要萬墨林讀那篇“自白書”，當(dāng)讀到1927年蔣解釋，蔣介石背叛革命“四—二”大屠殺時，黃金榮獨自承擔(dān)責(zé)任，不提杜月笙。杜月笙一笑，不是黃金榮承擔(dān)罪責(zé)，而是共產(chǎn)黨對他杜月笙放過一馬，另有用意。果然，1950年，中央政府要在香港開辦交通銀行，特聘杜月笙為董事長。他欣然答應(yīng)。臺灣報紙罵他是“垃圾”，共產(chǎn)黨卻不記前仇，還當(dāng)他是個寶!
再接著，在小圈子里暗暗流傳：北京為了統(tǒng)戰(zhàn)，爭取香港的知名人士回大陸，名單上有杜月笙、黃紹茲等。還特派王曉籟和黃振世與杜月笙聯(lián)系，杜月笙喜出望外。當(dāng)年被國民黨逼離上海，如今可衣錦榮歸，至少能當(dāng)個政協(xié)委員。孟小冬又憂又喜，她不在乎衣錦榮歸，而是如果見到現(xiàn)在有一定政治地位的梅蘭芳，或是梅蘭芳知道過去的戀人下嫁流氓為妾，一定會受到流言蜚語，損傷他的心靈和名望。
誰知天下事常常出人意料。某日，我與寫《風(fēng)蕭蕭》《鬼戀》而著名的作家徐訏在九龍香島酒店喝咖啡聊天。我們坐的是小圓桌，鄰座有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魁偉，女的穿一套中山裝。徐訏和男的點頭招呼。正當(dāng)我們談興正濃時，突然闖來一個漢子，拔出手槍，“啪! ”的一聲，一道紅光，從我與徐訏之間閃過。我嚇得仰面跌跤。又聽到一聲槍響，二樓賓客紛紛逃跑。徐訏躲在桌子下，過來將我扶起，指指我身旁刺客扔下的手槍，要我快走。我們剛下樓，巡警趕到。我走出酒店，心有余悸，還以為有人行刺我。徐訏附耳相告：兇手要刺殺鄰座那個男的，名叫黃紹竑，是浙江省主席。那位女的是××國大代表。第二天，報紙上未發(fā)表任何消息。那位黃紹竑當(dāng)晚就由人送回大陸。杜月笙知道此事，再也不敢“妄動”，只有留在香港，也免除了孟小冬回上海的憂慮。
我那時，正從上海探望母親回香港，向永華公司經(jīng)理李祖永銷假。李祖永要我改編《水滸》里的林沖故事，他告訴我，杜月笙病重。我關(guān)心的是孟小冬。我猜想，孟小冬也一定情緒不安，因為香港報紙上已登載北京下令禁演不少京?。骸端睦商侥浮贰稙跖栌嫛贰队锡垜蝤P》等。其中有她的拿手戲，禁演也就是對她的“禁止”，也有她與梅蘭芳合演的老戲。她關(guān)心梅蘭芳在解放后滿懷激情，會不會由此而失落和沮喪。
不久，我又聽李祖永說杜月笙病情加重，他要親信代寫遺囑：一是他死后棺材要葬在上海高橋杜家祠堂旁，表示活不能回鄉(xiāng)，死后墳也要做在上海。二是他有十萬美金（由宋子安代為保存，是他在杜美路的別墅，原是他開設(shè)的賭場，抗戰(zhàn)勝利后賣給美國領(lǐng)事館），作為遺產(chǎn)，遺留給姚玉蘭和孟小冬。可是在臨終前，臺灣方面派來陸京士，奉蔣介石之命前來慰問；并告知杜月笙遺囑必須修改，將落葬地改為臺灣，遺屬須親自送棺材到臺灣，才能接受十萬美金遺產(chǎn)，這是命令，也是要挾。杜月笙在彌留之際，為了這筆錢，也不得不修改遺囑。最后，上海灘大亨杜月笙，吐出最后一口怨氣，懷著一肚子遺憾，于6月16日逝世。
孟小冬與姚玉蘭（左）
喪事一切由陸京士做主，他向各界發(fā)出訃告?？墒恰洞蠊珗蟆坟?fù)責(zé)人因訃告上寫著“中華民國”字樣不宜刊登，便改為報喪消息：將“民國”改為公元。開吊之日，我也去旁觀，只見孟小冬穿身黑色喪服，低下頭站在姚玉蘭身后，不讓別人注意。陸京士要求杜家遺屬隨棺木去臺灣。姚玉蘭攜帶子女隨行，卻不見孟小冬。她自認(rèn)服侍大亨杜月笙只是為了報恩，有恩無愛，如今“恩人”死了，情也完了。她不愿以杜太太的身份出頭露面去臺灣，領(lǐng)遺產(chǎn)，遭受人們的恥笑和奚落，她要維護冬皇的尊嚴(yán)。
隱居臺南小城
姚玉蘭從臺灣回來，將孟小冬應(yīng)得的遺產(chǎn)交給她。她和孟小冬商量，泣訴自己身世，還赤誠相告：當(dāng)初姚玉蘭的父親一斗金和妻子小蘭英及她的兩個女兒——玉蘭、玉英，在黃金榮開辦的黃金大戲院演出，母女三人合掛一塊頭牌，轟動一時。大女兒姚玉蘭唱須生，小女兒姚玉英演武旦，姐妹二人親熱和諧。有人在背后竊竊私議：她們是面和心不和，后臺讓戲，臺上搶戲。原來玉英是小蘭英領(lǐng)來的養(yǎng)女。杜月笙那時已有三位妻妾，都是平庸無用的家庭婦女。他自己愛京劇，很想再娶一個女戲子，看中姚氏姐妹，就托黃金榮的媳婦李志清為自己去說媒。小蘭英出身梨園世家，既正派又厲害，豈肯將女兒送給流氓出身的大亨? 可是一家門正在黃金大戲院演出，在大亨手掌中，如不允親，很難過門，以后也休想在上海以及其他各地上臺。萬般無奈，要兩個女兒自己表態(tài)。小蘭英想把養(yǎng)女玉英出嫁，玉英死也不從，還以死威脅，玉蘭為了解除母親困難，只得被迫答應(yīng)。小蘭英見愛女墜入虎口，心痛如割，在玉蘭下嫁杜月笙后，她將戲班解散，獨自一人進尼姑庵，以修來世。玉英也辭別養(yǎng)母而去，不久病逝。姚玉蘭住進杜月笙購買的辣斐德路一棟樓房里，從此不再演出，成為杜月笙掌上玩物。她又知道母親削發(fā)為尼，玉英因病而故，此中怨情，無處訴說。而對杜月笙不得不殷勤侍候，對外是杜月笙四太太名分，雖光彩也被人奚落。好在來了孟小冬，替代自己，落得退位。如今杜月笙一死，一了百了。她決定脫離被困三十年的杜家，重獲新生，另外嫁人，向世人表示自己與杜月笙無愛無緣。好在來了孟小冬，替代自己，落得退位。如今杜月笙一死，一了百了。她決定脫離被困三十年的杜家，重獲新生，另外嫁人，向世人表示自己與杜月笙無愛無緣。
1950年，63歲的杜月笙正式迎娶孟小冬，只為給她一個名分
小程序，
孟小冬聽后，相抱哭泣。她們決定離開這牢籠一般的基尼地道的房屋。孟小冬另外租屋雖小，屋寬勿如心寬，地點偏僻，冷靜，無人來往。她擺脫杜月笙小妾的名分，單身一人，獨自生活。她丟棄原來那套華麗的家具，小屋里布置樸實簡單，墻上依舊掛著胡琴，那張《武家坡》的劇照，不單是她飾演的薛平貴一人，而是將一直“折在背面的梅蘭芳”重又捋平，成為兩個人的合影。她平時，總默默回想過去“一段情”的難忘情境，輕聲練唱余叔巖教她的余派唱腔。最后，也總是眼望著那張《武家坡》劇照，自拉自唱?，F(xiàn)在和過去不同，唱了導(dǎo)板，還繼續(xù)唱原板。她多么希望自己和梅蘭芳的熱戀，不是一開頭就完，而是能繼續(xù)，雖然渺茫，卻多么期望啊!
自后，她在報紙上看到梅蘭芳任中國戲曲研究院院長、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等高級職位，從內(nèi)心深處為梅蘭芳高興，甚至懊悔自己不該離開放區(qū)，跟隨杜月笙到香港，成為被人恥笑的大亨姨太太。雖然留在北京或上海，也不能和梅蘭芳一起生活，同臺演出，但只要走近一些，靠攏一步，看梅蘭芳等的演出，感到欣慰，也是“一段情”的繼續(xù)。孟小冬在喜悅和期待中度過孤獨生活。不料，到1961年8月,傳來梅蘭芳因病逝世的噩耗，她真是驚惶失色，撲在那張《武家坡》劇照上，放聲慟哭。從此期望變成絕望，“一段情”的繼續(xù)也就斷絕。幾度想自盡，可是她看到那把胡琴，想起她還要傳播余派藝術(shù)，這是她活著的唯一使命。她必須振作起來，自己已無法登臺，想招學(xué)生教學(xué)，讓余派戲能重登舞臺。
可是歷史無情。絕滅人生的逆流將中華民族大好河山?jīng)_擊得破爛不堪。1966年發(fā)生的“文化大革命”，排山倒海一般淹沒全國，京劇界首當(dāng)其沖：馬連良、周信芳、俞振飛、蓋叫天等，曾與她同臺，還在杜家唱余派戲的幾位名角，被批倒批臭。余派老生李少春、梅派弟子言慧珠也遭毒害而慘死。還有評彈界的蔣月泉、張鑒庭、唐耿良等，在1950年到香港訪問演出，后來留下到杜家為杜月笙演唱《三國》、《林沖》等。在“文革”中這九位名家被套上“參加特務(wù)組織”的罪名，那杜月笙豈不成了特務(wù)頭子? 杜家是“特務(wù)窩”，自己當(dāng)時就在杜家，當(dāng)然就是特務(wù)老婆，罪名不小。她恐慌而不安。更為嚴(yán)重的是“文革”的洶涌惡浪，竟沖到香港。電影導(dǎo)演朱石麟因看到香港報紙上刊登戚本禹的文章《<清宮秘史>是賣國主義影片》，影片的編導(dǎo)成了賣國賊! 朱石麟又怕又急，顫巍巍站起身又倒下，中風(fēng)死去。香港也有“造反派”，一些文化界名人家門口張貼“打*倒”的大字報。孟小冬又急又怕，不知何時何刻，惡魔會打上門來。在和朋友們商議后，決定悄悄離開香港，到臺灣去避難。
杜月笙去世后，作為五姨太，孟小冬卻只帶走了丈夫身上一物！
孟小冬到臺灣，因自己已經(jīng)不是杜月笙的未亡人，不去杜月笙的墳?zāi)沟跹?，也不和杜門后裔，以及徒子徒孫聯(lián)系，單獨一人棲居在臺南一個小城市里，那里依山傍水，六根清凈，鄰居們都不知道這位年過花甲的老婦人就是當(dāng)年紅極一時的坤伶“冬皇”。她自己也不出頭露面，自稱孟家媽媽。唯一一名女仆，料理家務(wù)。她每晨早起，吊嗓子練功，甚至放聲高歌《游龍戲鳳》《空城計》 《臥龍吊孝》《搜孤救孤》等余派絕唱。她不再去想自己曾是杜家牢籠里的金絲鳥，鳥籠已毀，金絲鳥也已自由飛出。她和梅蘭芳之間的熱戀，原只剩下短短一段情，現(xiàn)在梅蘭芳也死了，這段情繼續(xù)無望，也就埋葬在自己記憶里，讓她淡淡遺忘。在大陸發(fā)生的“文革”，將余派、梅派和各派全都打倒，她四顧茫茫，看不到點滴希望?，F(xiàn)在唯一值得自己記住的是教導(dǎo)她成為冬皇的余叔巖。她時時刻刻想起她的余師，日日夜夜回憶余老師身患膀胱癌，卻忍受火灸般劇痛，一字一句教她唱，又勉強站起來，乏力的身體，倚靠著孟小冬，一招一式教孟小冬的動作。余叔巖大汗淋漓，孟小冬熱淚盈眶。余派嫡傳的孟小冬，承傳余老師的衣缽，應(yīng)該使余派唱腔傳播人世，決不讓“文×”的逆流毀滅中華民族的文化精華，使之滅亡，也不該因自己告別舞臺而使余派因此湮滅。她有責(zé)任， 也是使命，將余派唱腔繼承下來。于是她與三五知己商議，決定招收學(xué)生，免費教學(xué)余派唱腔。不出一日，兩三男女青年慕名來報名，已是人生晚年的孟小冬，每天在開課前夜，戴上老花鏡，將自己保存的劇目唱詞，一字一句謄寫幾份。第二天，學(xué)生來到，她不計酬勞，不畏辛勞，像過去的余叔巖教學(xué)自己那樣，一字一句一腔一調(diào)，反反復(fù)復(fù)，唱了又唱，在她的嚴(yán)格要求和不辭辛勞的教導(dǎo)下，學(xué)生們都唱得有模有樣。他們還將孟小冬的余派唱腔錄音，制成音盒。學(xué)生都約略知道這位孟老師的經(jīng)歷，可是她只字不提，好像她沒有過去，過去只在她夢中。
1977年5月25日,孟小冬病逝，享年七十。她帶走了一生坎坷的悲歡命運，與世訣別；可是她繼承余派，使余派藝術(shù)流傳下去，是保存中華民族文化精華的卓越功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