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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此地作別,也好他鄉(xiāng)再見~~~~


本文原載于《溫故》總第30輯,作者馬良。



“戲劇家”的兒子


攤上一對兒搞藝術(shù)的爹媽,是我這輩子喜憂參半的宿命。從我降生到這個世界的那天起,我的人生便被我樂天散漫的爹媽給搞砸了,因為他們至今都無法確認我到底是哪天生的。


按照我爹的說法,那天是下午天快擦黑的時候把我媽送入產(chǎn)房的,他在門口的長凳上坐立不安,直等到半夜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爹一輩子寫過無數(shù)劇本,在他的描述里,一切都栩栩如生,像一場邏輯縝密的大戲。那天我奶奶也在,據(jù)說嘴里輕輕念著各種口訣,很含糊地做著雙手合十狀,在貼滿了紅色標語、毛澤東語錄的區(qū)衛(wèi)生院里,向著四面八方動作幅度很小地小心地劃拉著—奶奶是從河北農(nóng)村專程趕過來的,其實是為了親眼看一看最后這一把牌到底能不能和。加上我姐,趙各莊的老馬家這一代已經(jīng)先后誕生了七個閨女(和一個外孫子)。連續(xù)七個姓馬的姑娘是村里有名的七仙女,北方農(nóng)村有個說法,絕了香火的人家,一定是暗地里造了孽的,這事兒讓我奶奶在村里一直都抬不起頭來。我叔在連生了三個女兒之后,已經(jīng)徹底沒脾氣了。而他哥,我爹,在我出生那年已經(jīng)四十四歲。我,這個不小心懷上的孩子,對于老馬家,對于我奶奶,成了能否一雪前恥,從此揚眉吐氣的最后一搏。


直到后半夜快12點,我才大吼一聲來了。我爹說他記得清楚極了,墻上的鐘是11點55分,護士出來宣布,生了個男孩。話音剛落,我奶奶嗷的一聲就哭了,把護士嚇得不輕。馬家終于有后了,奶奶當時就要給四方過路的諸神仙磕頭,被我爹一把扯住。農(nóng)村人不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性,我爹本來就是被群眾監(jiān)管著的“走資派”,頂風作案生了孩子,已經(jīng)態(tài)度很不端正了,還要搞封建迷信這一套,事情傳揚出去,可不得了!所以我爹生生把已經(jīng)膝蓋都彎下了一半的奶奶給當空拽飛了起來。之后要填寫出生證,驚魂未定的護士小心地跟我爹商量,這孩子算到哪一天?可以算作是8月31日的,也可以算成9月1日,雖然前后只差一天,但正好小孩兒讀書報名時候,分年級就是以這一天作為分界的,前一天的孩子能早上一年學。


我爹信誓旦旦說,就是為了這個,我的生日定在了8月31日。可我媽堅持的是另外一種說法。她說她進醫(yī)院那天記得清清楚楚是8月30日,我因為出生在凌晨,可前可后,寫是寫了31日生的,可嚴格地說,我其實是30日生的。至于讀書分界線的事情,是直到送我去小學報名的時候才知道竟那么巧!估計當時是覺得太僥幸,才記下了這個典故。我媽對這件事的總結(jié)就是:你搞戲劇的爹本來就是個凡事都追求戲劇性的人,他潛意識里硬要為你的出世加一點傳奇色彩罷了。每當我媽這樣說,我爹總是笑,“你媽又欺負我,好吧好吧,我不說了”??晌覌屢蛔唛_,他又低聲和我悄悄言語,“這事兒我怎么可能記錯,你要相信我”。


信爹信媽不重要,只是我從此信不了命了,其實是沒法兒算命了,真苦惱壞了。生辰八字有兩種說法,算了幾次都是要兩套命書,免不了被人白眼。星座也沒法確定了,自己買了星相書看,前一天和后一天的命,簡直背道而馳,一個混得極好,一個非常平庸慘淡,到底該信哪一個?本來人要去算命,一定是因為心里沒譜,卜個吉兇,想要尋個實在的說法,再或者尋個破解。而可憐的我,就因為我這兩個“戲劇家”爹媽,從此不得不分頭面對南轅北轍的命運,奔走于自相矛盾的人生。


每次春風得意的時候,我便心里暗自贊嘆我爹的記性不錯,而每次在生活里撞得鼻青臉腫之后,又想起我媽的話,按我媽記的日子,我命里就該那么苦苦掙扎的。而我奶奶拜的四面八方的神明,現(xiàn)在想來一定也不是一伙兒的,各有各的一本賬??傊业娜松鷱奈襾淼哪翘炱?,就已然亂了。


一個異想天開的名字


我一直認為我的父親母親是有童心的人,他們竟然給自己的兒子起了如此奇特的一個名字:馬良。和童話中的“神筆馬良”一模一樣。要知道在我小時候,在那個所有的語言文字都意味著階級斗爭的時代,我的名字簡直有些癡人說夢的意思,和一個天大的玩笑一樣令我難堪,就像你現(xiàn)在給孩子起名字叫“哈利波特”或者“奧特曼”一樣地不嚴肅。


我知道自己沒有那支化腐朽為神奇的妙筆,可是還必須自稱為“馬良”,為此我非常羞愧。于是,整個小學六年的時間里,我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為所有的好朋友完成美術(shù)課作業(yè)的任務(wù)。說實話,這個“自我救贖”的過程非常艱巨,最多的時候,我甚至要連續(xù)完成十數(shù)張畫,并且為了在老師那兒瞞天過海,在每張畫的題材和畫風上,我還要盡量地南轅北轍。在畫畫方面日漸精進的同時,我也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各科文化課的成績總是徘徊在留級的邊緣??傊?,我的未來看上去簡直是漆黑一片。


所幸的是“馬良”這個名字不只帶給我這些童年“勞頓”,也給我?guī)砹似婷畹霓D(zhuǎn)機。


小學畢業(yè)前夕的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guī)屠蠋熕徒叹呷ソ虒е魅无k公室。因為手里拿著東西,用肩膀莽撞地頂開了房門,空氣瞬時流動,將桌子上的幾張紙片吹了起來。我清楚記得那個畫面,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那幾張白紙飄飄悠悠地在逆光的午后斜陽里慢慢落地。我立時呆住了,一方面是嚇的,一方面是因為那個畫面實在很美。正在出神的當口,突然聽見教導主任問:“你是不是叫馬良?”眼看身份暴露,正要趴地上撿紙的我嚇得幾乎要轉(zhuǎn)身逃離。沒料到他和藹地拍了我肩膀,以選定革命接班人的口吻說:“那表格你拿一份吧,你應(yīng)該去那里?!碑敃r我的臉色一定慘白得和那幾張白紙一樣了,我還尋思他的意思不會是要送我去工讀學校吧?正惶恐間,眼睛掃到了那文件上的紅字題頭“華山美校招生推薦表”,心里頓時柳暗花明,也立即明白了教導主任微笑的意思,一時激動得天旋地轉(zhuǎn)。


后來真的如愿進入了華山美術(shù)學校的初中美術(shù)班,成了中國最后一批在初中就科班學習美術(shù)的孩子(后來取消了初中專業(yè)教育)。當然在美校里,“馬良”這個名字更是成為了話題,為了不辜負這個名字,我異??炭嗟赝客慨嫯嫞瑥某踔械酱髮W竟學習了整整十一年的美術(shù)課程。每當回憶起那張推薦表慢悠悠飄在陽光里的畫面,我自己都覺得是那么的不真實,幾乎有點電影劇本的意思。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我并沒有杜撰。那個闖禍的叫“馬良”的孩子,從那天起就注定了因為這個名字,擁有了和“美術(shù)”脫不了干系的人生。有人說名字是一個咒語,會左右人的一生,是啊,我這個癡人說夢一般的名字,也注定成為了我的宿命。


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父親是個典型的北方漢子,脾氣暴躁,愛憎分明,是個很棒的導演。我的母親是個賢淑的女人,波瀾不驚,除了演戲的時候她挺有爆發(fā)力的,平時都是四兩撥千斤的性格,是個很不錯的演員。他們年輕時候,都長得山清水秀,結(jié)婚的時候拍了一張郎才女貌的結(jié)婚照,特別漂亮,自我有記憶時候起便一直掛在他們倆的床頭,搬了五次家,永遠在那位置。


父親成名很早,二十八歲時候已經(jīng)很有威信了,周信芳親點的導演。他在戲劇學院進修并為演員班排戲時遇到了我媽,我媽那時是表演系的女學生。據(jù)我媽說,第一次見他時,他對演員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驕橫無比,氣焰囂張。后來,我媽一定使用了什么手段,收伏了我爸這猛獸,具體我不清楚,反正后來我爸在家里已被她收拾得很服帖了,但在排練場上,在生活中,他還是那個桀驁不馴的家伙。


后來因為敢作敢為的性格,他在“文革”中受到非常嚴重的迫害,而且“政治待遇”不低,幾次都是張春橋親自審他。江青要排演樣板戲,那些造反派里無人能夠勝任,排了幾遍都不行,張春橋想起了我父親,于是從牛棚里提將出來排練樣板戲,等排練完成了又關(guān)回去。那時樣板戲劇組是極其有榮耀的團隊,父親卻只是個“暫時可堪利用的封資修分子”,組織上專門為每個光榮的演職人員派發(fā)了那時比較稀罕的綠色軍大衣,一人一件,代表了榮耀的身份,卻唯獨沒有給我爸。媽媽知道后,怕我父親因此心理上受到更多歧視,托人買了綠布,連夜趕制了一件,又從舊衣服上拆了毛領(lǐng)子縫上,穿在身上,足以亂真。我爹從此幾乎混跡于普通群眾。這大衣多年來雖沒再怎么穿,卻一直保存著,我大學時候想拿出來穿穿,父親還有些舍不得。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件大衣竟是我媽的手工“作品”,不光棉花絮得厚,很多針腳都是她一針一線手紉的。


那時“組織上”一再施壓要媽媽和他離婚,劃清界限,甚至以角色和演出機會相利誘。可是我媽卻寧愿陪我爸一起被批斗審查,也沒離開我爸。我爸也許是心里太多憋屈,身體終于垮了,整整七年的重病命懸一線,一度精神幾乎崩潰,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為了鼓勵他活下去,我媽把我?guī)У竭@個世界。我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那年我爸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老來得子,他終于決定狠狠地活了下來。


“文革”后,父親的戲劇事業(yè)非常成功,天南海北,五大洲四大洋地去排戲。媽媽一直作為陪同人員,屬于現(xiàn)在說的“生活秘書”一類的角色。她那時也四十多歲了,失去了做女主角的青春顏色。她不甘總做配角,但也實在無可奈何,后來帶著一肚子幽怨離開了話劇舞臺。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媽媽總是帶著愁容在數(shù)落我爸耽誤了她的藝術(shù)青春,而我爸總是滿懷歉意的樣子,支支吾吾的。


終于在我二十歲那年,我媽得到了一個電視劇角色,在《編輯部的故事》里扮演“牛大姐”。這個曾經(jīng)家喻戶曉的室內(nèi)情景劇,在一夕之間讓我媽成了演老太婆的大腕。媽媽很多年都習慣不了自己的這種角色轉(zhuǎn)變,就這樣又自信又不自信地繼續(xù)演了很多電視劇。而我爸爸因為一場大病,身體不再可以勝任導演工作,大約從十年前起,他成為了她的助理,他們還是四處拍戲,只是我媽站在了鏡頭前,父親則在劇組食堂排隊打飯。不過他似乎非常心甘情愿,我想他是覺得自己正在還我媽的情,所以他身體漸漸變好了,脾氣也小了。


他們那代人不太會說“愛”這個字眼,但我爸卻總是很喜歡說他很愛我媽,而且是“厚顏無恥”地反復(fù)地說,響亮地說。大約二十多年前起,每年春節(jié)吃年夜飯之前,父親照例會寫一首舊體詩,用毛筆精心寫了掛在客廳最隆重的位置,內(nèi)容無非就是說他有多么愛自己的老婆,自己有多么的幸運之類的話,幾十年如一日地那么干,毫無倦怠。漸漸地,我爸自稱的“老馬的馬屁詩”成為了我們家的傳統(tǒng),一家人只有讀了他的“馬屁詩”,才覺得真是過年了。


前幾天,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我特地帶了相機為他們拍照片,剛舉起鏡頭,爸突然想起什么打斷了我,起身去床頭拿下那張山青水秀的結(jié)婚照,叫我媽也托了一角,兩人一齊捧在胸前。我媽低頭看了看照片,幽怨長嘆一聲:“你看那時我們多漂亮??!”我爹根本沒接這茬兒,只顧把頭湊我媽臉頰上,連聲吩咐我:“馬良,來,你就拍我親我老婆,就這樣拍,快??!”


姐姐


姐姐比我大十一歲,我小時候,她就像我的另一個母親。我的少年時代,父母經(jīng)常不在身邊,心里總很依戀姐姐,可是她對我特別嚴格,每每在我學習特別差的時候,用自己隨時發(fā)明的各種“惡毒”文字挖苦我,當然她一直說這是為了激勵我。我記得有一句話是:“只會畫畫有什么用?笨蛋!功課那么差,你將來不過就是個嘉定縣第七十八小學的業(yè)余美術(shù)老師。”這差不多就是原話,真不知道她怎么想出來的,既已經(jīng)是只能在郊縣找工作了,還要排在最末次的學校,而且還是個編外的老師。我腦子想著自己這絕望的前程,氣得直回嘴:“要你管,我本來就是要去做個業(yè)余美術(shù)老師的!”那時候我心里真是恨死了她,總想必須盡快地長大,以逃脫她的魔爪。


她出嫁的時候,我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八的身高,和她尋到的男人不相上下。雖然其實還只是個孩子,但我確實已經(jīng)參與過了無數(shù)次群架,作為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準男人,我明確地覺得我不再需要任何姐姐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有些故意疏遠她,或者說忙于享受做個男子漢的痛快,卻顧不上這手足之情了。再后來,我姐姐胖了,有了孩子,不再是曼妙的少女,而弟弟也禿頭了,并且有了自己的愛人。我這才漸漸明白,原來長大不是結(jié)果,只是個過程,我們還要一起老去的,我們注定是姐姐和弟弟,還要相依為命的。


很多年以后,沒有成為嘉定縣第七十八小學的業(yè)余美術(shù)老師的我,成了一個經(jīng)常自尋煩惱的“文藝工作者”。而姐姐那時便成為了我的心理醫(yī)生。我每當在生活里感覺逼仄,難以排解的時候,就會想和她聊聊,一開始因為我們并不生活在一個城市,故而總是書信往來,都是寫在紙上的,厚厚的一大疊信紙,像朋友一樣坦誠聊天。后來姐姐搬回上海,這筆談的習慣也并沒有改變,她曾是寫字為生的人,用筆說話也許覺得更順暢些。幾年前我終于教會了姐姐使用電腦,她開始給我用電子郵件寫信,她打字慢,信變短了,但是我依然愛讀她寫的字。有時候看她的信不自覺地就會鼻子發(fā)酸。


馬良:


是姐姐,看了你寫的和你拍的東西。心里很不好受。為你的奢侈的美好,那么孤單于高寒,那么蓬勃于寂寥,又那么沉醉于清醒……清醒在混沌的無奈中,這就是你幸與不幸的宿命!


弟弟,生存的無意義感已經(jīng)被死亡證實,但我們卻活著,這是他人偶然帶給我們的必然,必然的必然有其意義,只是大多數(shù)人找尋不到,而你卻已經(jīng)靠它很近很近。我想,來這世間的目地,一定不是你的名字,你的榮耀,和你的不幸。這些都將消亡,歸寂于宿命,但你天賦異常,一定神明別有授意,他讓你的靈性通透,魂魄善感。這靈與魂必是用來記錄你生的況味,讓它們找到一個出口,匯激入天地的大愛,隨纖塵起舞飄蕩,成為永恒。所以,別彷徨,繼續(xù)吧,因為你也是一個天使,明白嗎?


你的姐姐


這是其中一封,讀了心里又想笑又想哭,笑的是姐姐終歸是自家人,她那笨重木鈍的弟弟只有在她的眼里是個天使罷了,哪有什么一飛沖天的本領(lǐng)。想哭是因為這些年來為了不辜負這份最不清醒的愛,我硬是手腳并用,不停地狂奔撲騰,想要讓自己真的能飛起來那么一丁點。十六歲病中曾狂熱寫詩但羞于示人,只悄悄寄給了姐姐,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超乎我想象,把這些少年破詩到處給親朋好友們看,還逼迫了她的幾個作家朋友寫信鼓勵我,我真是收到了信的。甚至還暗地幫我投稿,若不是趕上了1989年,據(jù)說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詩稿,也許真的會登載于某詩刊了。


唉,姐姐,如今想來正是你的迷信呵護一直推著我走,若沒有你,親愛的姐姐,你那原來只打算在嘉定縣第七十八小學謀個兼差的笨弟弟,哪能走到這里。


外婆


我已經(jīng)過世的外婆曾經(jīng)喜歡喝酒,她壯年守寡,一生坎坷,可是一喝醉了卻止不住地笑,望著所有人不停地笑,笑得直流眼淚。


母親有六個兄弟,外公死的時候很年輕,剛解放,孩子們都還小,于是我的外婆,這個曾經(jīng)的富家千金女,變賣了自己的首飾細軟,把大宅房產(chǎn)拆散成一間間屋子,細水長流,一一典賣,供幾個年紀大的孩子讀完了大學,又教養(yǎng)了他們工作后再供幾個年幼的孩子讀書上學。然后她自己,每天心平氣和地從曾經(jīng)傭人住的小屋里從容走出來,穿過自己曾經(jīng)的家宅—如今已經(jīng)住滿了陌生人的街巷,去到街道里的食堂,換上白大褂賣飯菜票,養(yǎng)活自己。后來“文革”期間,唯一還在她身邊的我最小的舅舅被迫輟學,上山下鄉(xiāng)去了,正好我也出生,外婆那時便來了上海。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她又喝醉了大笑,我父母氣急敗壞地把她拖進后屋。平時他們倆都是特別孝敬老人的人,任外婆喝醉了,一家人都陪著她笑,好像那是難得的過節(jié)日子一般喜慶。可是那天完全不同。媽媽低聲地不停勸阻,別笑了,我的親娘啊,別笑了,然后還要用手捂她的嘴。可哪里勸得住,外婆笑聲更狂,拍著大腿,笑得涕泗橫流。爸爸臉色慘白,心急火燎地把我和姐姐都拖進了家里后面、由曾經(jīng)的過道改得密閉無窗的后屋,把前后門都仔細關(guān)得死死的。我十五歲的姐姐已經(jīng)是半大人了,她和媽一起緊摟著外婆,將她按在床邊,姐姐伸著食指放在唇間,做著“噓”的手勢。臉都笑紅了的外婆好像明白了,努力憋著笑,也伸手指做噤聲狀,可只不過幾秒鐘,她便又笑噴了,大約是覺得身邊這一家人鬼頭鬼腦的樣子,她更樂了,笑得比之前更大聲更無所忌憚。


我還很小,在一旁看呆了,全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見我爹我媽迅速交換了個眼色,兩人一起突然發(fā)力,把外婆一把撲倒在床上,然后扯起床上的被子,兜頭就把笑得發(fā)抖的外婆包得死死的,外婆在被子里蹬腳,姐姐又前赴后繼地撲上去按住她的腳。這場面可真把我嚇壞了,外婆還在笑,他們仨隔著被子全力按著她,隔個十幾秒鐘把被子掀開一角,然后又迅速地把外婆和她漸漸微弱的笑聲狠狠隔絕在被子里,依次反復(fù),直到手忙腳亂的聲音漸漸平息,一片安靜,然后我聽見被子里發(fā)出均勻的鼾聲。


很多年后,我都一直記得那一夜家里的氣氛,像一場充滿神秘意味的鬧劇,不只是外婆,每個人都像是喝醉了一般的狂亂。但我一直不得其解,只把它當成了童年里的一個噩夢。直到有一天,父母又提起那個晚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這才知道那時主席剛逝世,舉國上下人人陰郁,如喪考妣,唯有她莫知莫覺地喝醉了狂笑。第二天外婆酒醒后后怕不已,曾經(jīng)貪杯的她,從此之后竟滴酒不沾了。


一大早看到十多年前外婆給我的一封信,曾經(jīng)附在托人帶來的蜂王漿凍干粉一起。她最早不識字,外公去世后為謀生自學的。她是在九十八歲施洗后第二天離開的,我很想她,愿在天國里,她的天父會好好照看她。


親愛的爸爸


在我小時候,父親很少和我說話。但他并不是不茍言笑的人,只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太多的事情要思考,以至于在我的童年回憶里,父親就是一個沉默的背影。這背影對一個孩子,充滿了威嚴和距離感。當然有時他也會回頭對我笑笑,我那時就會特別開心,覺得自己正一天天成長為他的朋友,但當他轉(zhuǎn)過身時,我又會沮喪地覺得他面對的是一個我永遠也無法進入的神秘遼闊的世界。想去探究那個世界的念頭,一直深深吸引著我。如今回頭想來,也許我今天正在走的道路,只是為了追隨父親的背影,去見識一下他曾經(jīng)面對的遠方。


那時父親是一家之主,地位是極其顯赫的,這一切明擺在家庭的飯桌上。我十歲之前父親一直是個病人,“文革”期間他得了慢性肝炎,曾經(jīng)很嚴重,母親精心照料他,家里的每頓飯都有一些菜是只屬于他的“病號飯”,例如那時特別稀罕的雞湯之類的“補品”。70年代末很多人家都有好幾個小孩子,并不像如今那么嬌貴,我們家吃飯的時候,如果有雞吃(這是極稀罕的事情,所以我能一直記得),這只雞是按照以下順序“消滅”的:雞湯一定是父親的,雞腿屬于我父親和外婆,外婆之后是另外一位寄住在我家的老人—我父親兒時的一位老師,我和姐姐各瓜分一只雞翅,雞胸肉屬于媽媽,但媽媽卻是一定舍不得吃的,余下雞屁股倒又是搶手貨了,父親和外婆都愛吃雞屁股,他倆總是不斷地相互謙讓以至于都要紅臉了,最終由我媽手起刀落,一個小雞屁股一分為二,這事端才得平息。這事如今想起來像是笑話,但卻是真的,那時的一只雞,確實是死得極有些尊嚴的。


父親從小練京劇武生,和電影《霸王別姬》里那些孩子一樣是吃了不少苦頭的,雖然最終沒有成為一個角兒,但因為聰明好學竟做了一名導演。以前的京劇都是老師言傳身教,所以父親是中國戲曲舞臺上第一代真正的導演。為此他一直很得意,第一部導演作品竟是為周信芳先生做導演,之后他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其實也都因為了這“不可思議”的第一步,“我這樣一個沒什么本事的人,周信芳先生也給我面子,聽我的調(diào)度,我當時便明白了,了不起的是導演這份工作,不是我,必須要鞠躬盡瘁于這份工作,才對得起那么多看得起我馬某的角兒”。以前的京劇舞臺上那些“角兒”,都是社會上受人景仰的大明星,一點不比如今的電影明星遜色,父親剛做導演的時候才三十歲不到,這些舊時的大腕兒,都是又有錢又有名望的“老板”,要在他們面前做指手畫腳的工作,沒有些“狂妄”的威嚴是絕不行的,所以他工作上強悍是有了名的,在排練廳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下了班的他,和門衛(wèi)室看門的都稱兄道弟,非常不“張狂”。他曾經(jīng)悄悄和我說:“這些叔叔都是我的師兄弟,練武生的一旦老了,受傷了,翻不成跟斗了,便只能被安排在劇院里做門衛(wèi),他們都曾經(jīng)比你爹厲害多了,我倒是個最糟糕的武生?!?/span>


父親的個子不甚威武,比我矮小一個頭還多,他經(jīng)常伸長了胳膊摸著我的頭頂,半是驕傲又半是遺憾地說:“你瞧瞧我兒這體格,原本我一定是有你這個頭的,唉,九歲就下腰拉腿,硬是沒有長開?!睂Υ宋沂巧钚挪灰傻?,父親和張飛是老鄉(xiāng),即便沒長開,卻還是個天生威猛的人,扯起嗓子怒吼的時候,我完全是可以想象張飛當陽橋上三聲喝的威力的。有次半夜里派出所有警察來家找我爸,那時我還小,嚇得不行,以為要抓他去坐牢,我媽也驚了,只有爸爸很不以為然的樣子,結(jié)果人家是來上門感謝的,說是昨天他抓了個小偷送派出所了,回家竟沒有和家里人說。他這時才有些得意:“我病了這些年,怕是打不過他們?nèi)齻€,于是發(fā)了狠大吼一聲,結(jié)果兩個人當時就屁滾尿流地跑了,余下一個腿嚇軟竟站不起來了,我便抓住了他?!迸沙鏊娜诉B聲稱奇,他倒謙虛:“他們偷自行車的地方是后面大樓的那個過道,有回音共鳴效果,不是我的本事?!蔽覀円患胰诉@才笑了,他這雷霆千鈞的嗓子是遠近聞名的,有時喚我回家吃晚飯,只消在廚房里朝著窗外大叫:“馬良,吃晚飯了!??!”這炸雷一時間從狹窄的弄堂深處轟鳴出來,我的小伙伴們無一不膽寒,都勸我趕快回家,不要惹出人命來。很多年后我?guī)Я藘蓚€大學同學去父親的排練廳,觀摩他的工作,兩人也是被他的嗓子徹底威懾了,出來后兩個人滿臉憐憫,一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說話輕聲細語的,原來是物極必反,要和你爸爸頂嘴必然是輸?shù)??!绷硪粋€安慰我:“不過你這樣長大,心理素質(zhì)必然是很好的?!?/span>


其實父親是個標準的文人,不過就是有一條武夫的嗓子罷了。我十二歲考美校前的補習沖刺階段,糟糕的文化成績成為我學繪畫最大的障礙,我復(fù)習得很辛苦也很惶然,幾欲放棄。一天早晨睜開眼,發(fā)現(xiàn)床頭正面的墻上,父親寫了一幅大字貼在醒目處:“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笨上攵?,這話對我的激勵有多大。我后來便真的破釜沉舟臥薪嘗膽地考進了美校。后一次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剛工作的那些年里,心高氣傲卻命比紙薄,四處碰壁如喪家之犬。終日鉆營于事業(yè),晚上只住在辦公室里,幾個月都沒有回家。一天父親竟尋上門來看我,徑直取圖釘數(shù)枚,將一橫幅掛在我辦公桌背后的墻上,七個大字:“男兒談笑覓封侯”。父親知道自己嗓子大,怕我那時也是個爆脾氣,話說不到深處便賭了氣,于是常常給我寫大字,還有幾幅字也是一直忘不了的,一個是“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還有一幅是“厚德載?!?,在我被生活戲弄了,直想要以牙還牙無情報復(fù)的時候,他聽了我那些狠話,隨手就去案前寫了這四個字,一句話也不多勸我。他的書法的確特別好,筆鋒奇妙自成一格,但對于我,更受用的卻是那些文字里的囑托,一個父親給在世間行路的孩子,真正的指引。


父親后來越發(fā)地柔和了,在我漸漸變得高大魁梧之后。幾年前他突然病倒,晚飯后毫無征兆就在桌邊的凳子上頹然倒了下去,醫(yī)院里發(fā)出了病危通知,他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我第一次意識到也許就此便會失去他,想起他在被送去醫(yī)院的路上,看著我緊鎖雙眉、直直望著我卻口不能言的樣子,我心如刀絞卻不敢說,怕是母親和我一般地恐懼?;杳缘降谒奶焱砩?,我和姐姐輪流陪夜,那天是我陪通宵,窗外不遠有醫(yī)院招牌的霓虹燈將一片紅光映入了病房,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四下里一片安靜,只有呼吸機的聲響。醫(yī)生說再不能醒過來便可能再也醒不來了,我嚇得整夜握著他的手,怎么也不敢放開。凌晨三點多,我伏在他耳邊輕聲和他說了很多話,心想著也許他能聽見。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我一輩子都記得,像是奇跡。


我突然感覺他的手特別的溫暖,滾燙滾燙地握在我的手里,那灑滿了一屋子的紅色燈光竟然亮了許多,我也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感受。昏迷的父親,這位給了我血肉生命的人,好像正在通過他的手,將他所有暴烈的能量,他一生的信仰和熱愛,他的智慧和知識,正在源源不斷地傳輸給我,贈予我。那一瞬間,在突然意識到這一切的瞬間,我激動極了,也害怕極了。激動于這樣的一種我想象里正在奔涌的不可思議的傳承,恐懼于也許這一刻便是永別,他將一切盡數(shù)托付,從此一去不回。我流著眼淚喚著他,不知所措,叫得越來越響。正慌亂間,父親竟睜開了眼睛,疲倦昏黃的眼睛突然就看著我,好像是為了一句答應(yīng),他不走了,他還要陪著我們一家人活下去呢。我立即叫來了醫(yī)生,那一刻后父親便醒了,一直留在了我身邊,只是他真的不再有暴烈的鋒芒,不再發(fā)脾氣了。那一夜發(fā)生的一切,我相信都是真的,從此他成了一個特別和善的人,總是拄著一根拐杖,微微笑著看我,像個沒有原則的土地爺爺一樣的慈祥。


成為一個和父親一樣的人,一直是我的愿望,從很小的時候直至今天。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先天并不太完美的孩子,無論是智力還是體能,各個方面在同齡人里都不出類拔萃。功課差,體育也不好,各種競技項目無一擅長。甚至最可自負的美術(shù)能力,一旦進入了專科學習,和一群同樣有天賦的孩子在一起,便也成為了末流的人物。如果不是從父親身上學了些男子漢的斗志和堅韌,我斷然是沒有可能殺出一條血路的。他從不苛求我什么,在我開滿了紅燈的成績表上簽字時,他也不惱怒,只是叮囑我,要多看書多思考,一個有用的人,必須是自己成就自己。


我后來的確因為這句話一直在努力,為了自己成就自己。可我也清醒知道,能夠成為今天的我,一定還是源于父親的一些基因,特別是他異想天開的創(chuàng)造力,這是我最大的幸運。我們曾經(jīng)的家有個陰暗的陽臺,因此晾曬衣服都曬不到陽光,上海的潮濕天氣,陰干的衣服總有些怪味道,母親為此一直有些抱怨,卻也無計可施。父親為了給她個驚喜,在她出差的某天,叫了我一起去買了些廢銅爛鐵,在陽臺上造出一個機械,又去對面大樓一家相熟的人家打了招呼,在人家窗外打了幾個鐵鉤子,裝了動滑輪。一個由自行車腳踏齒輪盤驅(qū)動的巨大的空中晾衣機便誕生了,他歡樂地搞著科學實驗,把一家人的衣服晾在這三十多米長的晾衣架上,搞得整個公共街區(qū)的頭頂上飄滿了我媽的胸罩短褲……媽回來后,當然是勒令他拆除了這“家丑外揚”的胡鬧東西,但自此在小區(qū)留下我爹的神話,至今為很多鄰居回憶、笑談。


父親從小學戲,也沒讀過什么理科方面的書,他所有的創(chuàng)造都是些改造的物件,只是憑了想象力把原本沒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夸張成了各種讓人失笑卻也實在可以有些功用的神奇物件。我記得他還把一個舊鬧鐘改成了一個線控的“喚兒起床上學機”,他只要在被子里扯一把床頭的拉線,這條線便會穿過長長的廳堂和廚房,牽動我床下藏著的一個舊的鬧鐘,這鬧鐘便會發(fā)出厲聲的雞叫,并同時點亮我的床頭燈。于是,每天早上雞叫不止,燈光直刺我眼睛,我不得不按時去上學,而習慣晚睡讀書的他和我媽卻可高枕無憂,不必起床來叫我了。最近幾年他身體漸弱一些,不再搞機械發(fā)明,但有次還是用一個黑色人造毛的舊靠墊給我做了一頂假發(fā)帽子,還用鐵絲彎出了自然的發(fā)跡線和鬢角的形狀,花了好多時間細密地用線縫了,在冬天時候突然拿出來送我,還充滿歉意說:“可憐把禿頭遺傳給了你,天冷沒有頭發(fā)可不好受呢?!?/span>


父親如今已經(jīng)八十三歲,不復(fù)他壯年時期的男子氣概,成了一個圓滾滾的小老頭,但他不服老,四處拄著拐杖隨著我媽去旅游,平日里還埋頭寫書,這幾年里已經(jīng)完成了幾十萬字的戲劇導演學著作,只是一直在不停地裁剪修改,總也不舍得脫稿,說是必須對得起將來讀書的人,不可因為自己的老邁而有所疏忽閃失。


前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父親左手腕上并排戴著兩塊手表,很好奇問他為什么,爸爸笑說:“沒什么,它們都還在走啊,走得很好,我不忍心在它們之間做選擇。”我聽了禁不住要去抱這個老頭子,真心想要擁抱他,好好謝他,他總是潤物細無聲地指給我看這些樸素溫厚的情感,自己卻一派渾然不知。也因為這個吧,多年來一直不愿為事業(yè)為自己更好的生活而遠走他鄉(xiāng),我只能選擇留在上海,留在他們身邊。這是我人生里最值得的守護,永遠不會后悔。


無明的風暴


記得童年時有天下午,窗戶外面不知道為什么非常喧鬧,人聲鼎沸,都是些喊破了嗓子的口號聲,間或有些敲鑼打鼓的隊伍此起彼伏,還能聽見附近各條弄堂里,有些零星的聲音,亢奮地叫嚷著從巷子深處一路奔來,匯入那片更大的狂熱之中。那時候這種事兒并不很稀奇,我童年記憶里那時候的人,大多都是血脈賁張極其容易激動的樣子。我爸平時也差不多是這樣,不過那天他挺冷靜的,家里就只有他和我,別人都不在。我爸高高站在窗邊的凳子上,隔著鋼窗以及窗口爬滿的藤蔓,往外瞭望著,無聲地抽著紙煙。


我家住的路和南京路交錯,從窗口便可以遠遠望到幾十米外這條上海最繁華的街道。當時這個城市所有的政治活動大都圍繞著這條街,但凡是游行必然從這條路上過,外國友人來訪,乘坐的紅旗轎車也是巡游這條最體面的街道后,直奔政府機關(guān)所在的人民廣場,那里也是全市所有游行隊伍最終匯聚的所謂“人民的海洋”。那天那場游行一定也是如此,從我家窗口不遠,人群涌來,然后又漸漸走遠。


外面漸漸安靜下來,父親從凳子上跳下來,若無其事地把手里的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我爬上了凳子,可是人太矮,看不到什么東西。爸爸回頭看到,怕我跌下來,一把把我抱了下來,嘴里卻沒說什么,然后他悶聲不響地為我穿上衣服穿上鞋,牽著我的手就出了門。


等我們父子倆到了南京路上,人群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路上沒有什么人,所有好事者都急急地趕去前面看熱鬧了。滿地都是傳單,各種撕碎了的、油印的、手寫的標語紙,間或有鞭炮的碎紙,總之我熟悉的那條街道,在那天就像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爭,幾乎面目全非,遍地都是人潮洶涌之后疲憊的垃圾。人群的聲音已經(jīng)很遠很遠,沒有風,地上的紙一動不動。這是一種我至今難以形容的感覺,有點像我長大之后體驗過的,所有過分集聚的饑渴欲望,在一瞬間爆裂傾瀉了之后,身體會陷入的那種突然讓人自暴自棄的憂愁。


父親牽著我的手,就著我小小的步幅很慢很慢地走著,那情景根本就不像是去看一場游行,倒更像是在繁花一片的公園里散步,腳下的每一張廢紙對他而言,都像是一朵新奇的花兒,都值得他細細地欣賞。他一句話都不說,低著頭一邊走一邊讀著傳單上的字,并會為某一張新的不曾讀過的紙片,而繞一些遠路,漸漸地他竟然走得比我都慢了許多。我有些著急,拽了他幾下,他對我笑一下,稍微趕幾步,然后又遇到要讀的某一朵“花兒”了,便又慢了下來。


在我童年的回憶里,父親很少和我說話,只對我溫和地笑。當然,他有時也會非常粗暴地揍我,揍完卻也不解釋為什么要揍我,要我自己琢磨很久才能明白自己到底哪里犯事兒了。這讓我既愛他,同時也很怕他,對于我來說,他太神秘莫測了。我一直在猜度他為什么不和我說話,當時唯一自己覺得可能的結(jié)論就是,一定是他想說的所有的話,都是我聽不懂的,所以他便不費口舌了。


我們倆走了很久直到成都路,一個開闊的交叉十字路口,前方的人群早就不見了蹤影,甚至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眼看徹底趕不上了,我也走累了,父親大約也讀完了所有他想讀的東西,臉上的表情特別柔和,像是桌邊吃飽了的人,躺靠在椅背上,臉上會露出那種與世無爭塵埃落定的樣子。這時他也停了下來,似乎不再想往前走了,我抬頭看著他,猜著他是不是也打算回家了。突然間,一陣大風遠遠地從南京路的前一端席卷過來,一股子很大很大的風,我這一輩子第一次遇到的最大的一陣風,迎面來了。


風原是看不見的,可是那一天我分明看見了風,滿地的廢紙為它勾勒了一個具體又龐大的形象。那些地上平躺著的奄奄一息的紙片,在疾馳而來的風的策動下,似乎突然注入了生命力,他們顫抖著依次張皇躍起,如同被驚飛的群鳥,在塵土中嘯叫著,相互拍打撞擊著,飛卷入這一場毫無征兆的驟然風暴。無數(shù)魂不守舍的紙片夾裹在這一場狂飆中,早就失去了紙張的柔和形狀,粗暴如同奪人生命的海嘯一般,就這樣在我們不遠處,滾滾逼近。又突然間,這股已經(jīng)到了路口的廢紙的狂浪,被成都路橫刺里而來的另一陣風吹散。就在我和我父親站立處不遠,這些原本不過飛了兩米多高的紙陣,陡然間在我們面前急速升高了,相互裹挾著,攀爬著,像是砸在巖石上的飛濺浪花,向高不可測的天空里四散而去。


父親蹲下身想要護住我,我掙扎著從他的懷里往外好奇地張望,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景,之后也沒有再見過。很多年之后,這個畫面依然歷歷在目,隨著年齡的增長,記憶里夾雜于狂喜中的那一絲恐懼感,變得越來越強烈。那無數(shù)寫著字的傳單,大量白色廢紙,夾雜著少量色彩斑斕的紙屑,滾滾而來,似乎要將我吞噬,這場景時不時還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們急速地轉(zhuǎn)彎,瞬間飛升,如同活生生的在天空中翻飛的億萬驚鳥,相互追打驅(qū)逐,淪陷于某種狂暴的無法節(jié)制的群體迷亂,每一個細小的個體都幻想著成為一個龐大的不可阻擋的洪流里的一分子,自我意識不假思索地徹底奉獻于集體,渴望化為狂躁無明的微塵之一,將生命力虛擲于那毫無價值的升騰和狂飆所帶來的自我獻祭的快感中,直至粉身碎骨。


那天是慶祝粉碎“四人幫”的全國性大游行,后來我查書才知道。


故鄉(xiāng)


我一直有一個遺憾,就是未曾真正離開過我出生的城市—上海,即使在成年記事之后,也從沒有任何一年以上的離家遠行過,所以曾經(jīng)很羨慕那些游子,那些離家千萬里、漂泊在異鄉(xiāng)的人,甚至有些嫉妒他們的鄉(xiāng)愁,那種我難以體驗到的感情。那些古詩里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還有我特別喜歡的沈從文先生的《邊城》,那甜蜜又驕傲的絮絮叨叨,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一種臭顯擺啊??上覜]有什么真正的談資,只不過年紀大一些,在時間里行了千萬個日子,回頭望望,終于能夠談幾句了。


先說一個事兒,起個頭。我大約七八歲的年紀,有天放學回家,那時我家在吳江路上的一棟老式西洋公寓里。學校離家不遠,照例小孩子都是步行上下課。那天我背著書包,手里拿著路邊撿的樹枝揮舞著,剛轉(zhuǎn)過路口,便遠遠望見有輛警用吉普車停著,幾個穿白色警服的警察竟從我家門口進進出出。這可不得了,我一時都不敢往前走了,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這時一個街坊小飯館里熟識的廚子,快步過來牽起我的手,把我猛往家拽。我嚇得都不敢問怎么了,也沒聽明白他說了些什么,就直直被帶到了門口,探頭往家里一看,啊呀,滿地狼藉,書架上的書被一股腦掃到了地上,所有的櫥柜里的衣服細軟都被翻了出來,胡亂扔了一地,有些抽屜整個被拉了出來,里面的東西在地上倒成了一堆一堆的……警察正在拍照,閃光燈一亮一亮的,這陣仗儼然是出了大事。正要往前走,卻被一個警察攔住,那個廚子連忙解釋我是這家小孩子,這才進了門。整個家都不認識了,像是打過仗一般,滿地的書和舊衣服,還有信件和雜物讓腳都沒有立錐之地。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我腦子一片空白,正醞釀著是不是需要號啕大哭一個,配合一下現(xiàn)場氣氛,卻抬頭間看到媽媽陪著一個警察從內(nèi)屋走出來,警察拿個小本子在做筆記。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我媽臉上特別平靜,依舊慈眉善目和風細雨地說著些話,好像對眼前的亂局視而不見。媽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輕聲說了句:“家里被偷了,你先到樓上小星家去待著,我去一下派出所,晚些回家整理。”幾句輕描淡寫的話,頓時就讓緊張萬分的我放松了下來:哦,原來是家里被偷了。


黃昏,一家人開始整理東西。記得我爹那天不在,想不起他去哪兒了,比我晚放學的姐姐一驚一乍地翻找著她的心愛之物,現(xiàn)在想想一定也就是些鋼筆、發(fā)卡同學合影之類的東西,每找到一件她就大聲地謝天謝地一番。外婆全不關(guān)心這些事兒,想是一個老太太無甚值錢東西,她只關(guān)心我們還沒吃飯,在廚房里進進出出,不時從地上撿起一包蝦皮,半包紫菜什么的。我自己也沒啥寶貨,可憐那時候的小孩子連個像樣的玩具都沒有,平時耍的都是在路邊撿來的東西。上海那時每到初冬都要修剪梧桐樹枝,我便尋些長而直的,命名為丈八蛇矛或者亮銀槍等等,還有按時去水果店門口撿些個爛蘋果,在把兒上拴根尼龍繩,做成一個甩起來呼呼生風、打到人又不傷筋動骨的流星錘,反正都是些所謂的稱手兵器,而那些好東西如今都在沙發(fā)下面好好放著呢。小人書也都在,我最值錢的財產(chǎn),塑料鉛筆盒和親戚送的日本水彩筆都在隨身背的書包里,所以我倒是比較關(guān)心我媽的情緒。你們不知道,我媽是個極愛哭的女人(她是個話劇女演員),動不動就哭,“文革”里我爸寫的檢查材料她看了要偷偷哭,看自己年輕時候的劇照會哭,甚至我不聽話她打我的時候,我還沒哭,她卻先就哭了。我特別怕她哭,所以剛才見她沒事兒一般,讓我很吃驚。此時偷偷望去,她低著頭,仔細收拾著東西,似乎也沒有要垂淚的意思。這讓我感覺很不一般,照理說這是大事兒啊,怎么沒有傷感呢?我有點不解,在姐姐的大呼小叫里,我悄悄湊近俺娘,做非常懂事狀問:“媽,偷掉了多少錢?”說實話,問的時候我其實還是做了些思想準備的,怕我媽會突然失聲痛哭什么的,她是個很戲劇化的人,我那個做導演的爹也一樣,只是換成拍桌子大吼那種比較暴力的表現(xiàn)方式。我雖然是他們親生,但我完全沒繼承這些,對他們的這種生活戲劇化的性格充滿警惕,就怕自己長大了也這樣。話扯遠了,這回我媽沒哭,但依舊是戲劇化到讓我崩潰,你猜怎么著?她竟然笑了,非常不合時宜地笑了。我簡直懵了,我說:“媽,你怎么了?”這一問我媽竟笑得更厲害,我姐也驚了,估計也和我一樣怕我媽受不了打擊,瘋了。我媽笑得身子伏了下去,頭都要埋在地上的毛衣毛褲里了。我和我姐大眼瞪小眼,大惑不解,也不敢多問。等我媽笑順了,把笑亂的頭發(fā)理了理,這才自己解嘲,說是剛才去派出所,警察問丟了錢沒有,她答沒有,月底了家里沒有任何錢。糧票呢?答沒有,家里本來也不夠吃的,都吃完了。警察又問,有什么值錢東西丟了沒有?她答沒有,稍微值錢點的“文革”里抄家都抄掉了,什么像樣東西都沒有了。問了半天,說是就丟了兩斤毛線。警察都很失望,嘟囔了句:“這賊算是幫你們家打掃衛(wèi)生了。”想想也是啊,平時都沒有這個決心,徹底翻箱倒柜一遍,這賊硬是逼著我們要重新整理一遍家了。講完我媽又笑了,還補了一句文縐縐的:“什么都沒有了,就什么也不怕丟了?!?/span>


其實這個故事說了半天,我想談的是另外一件事兒。我這個離題千里的毛病算是改不掉了,只好放任自流,只是苦了各位看客,咱們要一起繞回來,其實最初我坐下打開電腦一本正經(jīng)打算寫東西的那一刻,是想寫寫我的故鄉(xiāng)的,寫寫那個每個人都知道的上海,這個被無數(shù)人描述了太多遍的城市,這是個濫俗的話題了,如果我這輩子還有其他的出處,有個第二故鄉(xiāng)可以挑選,斷然是不會選擇寫上海的。只可惜我只有一個家鄉(xiāng),我出生在這里,長在這兒,我充滿戲劇性的一家人都在這兒,我所有經(jīng)歷過的平凡或者不值一提的事兒都發(fā)生在上海,長大以后可以吹噓的所有光輝歲月,以及那些見不得人的苦逼日子都揮霍在了這里。沒有任何選擇,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文章開頭的時候,我說“曾經(jīng)”羨慕那些游子,那是個不甚高明的伏筆,現(xiàn)在的我的確也用不著羨慕別人了,我早就有了鄉(xiāng)愁。如今總算明白了,故鄉(xiāng)和人終有一別,就像我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卻還是離開了我。那些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故事,都早就失去了坐標,變成了記憶里無法確定的方位。我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無論那間被洗劫過的老公寓,還是之后搬家去的新公房,都在這個城市近三十年不停的演進和覆蓋里,消失了蹤跡。還有我讀過書的幼兒園、小學、中學,甚至我讀的大學都已經(jīng)僅僅成為了一個依然沿用的名字,原址早就不復(fù)存在。還有我少年時去過的書店,游泳池,溜冰場,理發(fā)館,電影院,我初戀時和女友散步過的公園,我第一次賺了錢請客吃飯的餐廳,都沒了。所以,如今的我終于也可以提起筆來寫寫我的故鄉(xiāng),那個只存在于我的腦海里的城市,那個比我年輕的人不曾遇見的還樸素的上海,和如今這個金碧輝煌的富貴都市全然不同的所在,那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私人的故鄉(xiāng)了吧。如今的上海,只有在冬日街頭,園林工人在梧桐樹上鋸樹枝時,滿地的“稱手兵器”還是我認得的模樣,經(jīng)過回憶里一次次的渲染和想象,有時我覺得也許自己如今講的話都言過其實了。但也沒人能點破我,那些再沒有證據(jù)可批駁的夢話里,存著的是一個富貴卻無鄉(xiāng)可還的人的苦笑,也許只有在這些夢囈里,他才能片刻地榮歸故里吧。


我是一個乖癖的不合時宜的人,我承認,也并不打算變得正常起來。正是懷著這種不適感,多年來我流亡于我的故鄉(xiāng),踏遍了回憶里的每個街角弄堂,敲開了每一扇我曾進出過的門,重逢了無數(shù)不曾蒼老的臉,這份莫名其妙的憂愁,成了我和我的故鄉(xiāng)之間,唯一的通途??傔@樣想,漸漸也獲得某種安慰,在時間里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也許能在時間之外,找到另外的一份永恒的鄉(xiāng)愁。就像我媽說的那句文縐縐的話:什么都沒有了,就什么也不怕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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