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 麥子熟了，干癟的腰桿撐不住沉重的頭顱，微微垂下，像年逾古稀的老人。
站在地頭，望著金黃色的麥子，記憶在麥芒的扯動(dòng)下，拉幕出一幅童年的畫卷，在麥田間若隱若現(xiàn)。
小河在陽光下發(fā)出粼粼靈光，鳥兒蹲在楊樹上“嘰嘰喳喳”歌唱著豐收的贊歌。我奔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看到麥子都穿上金黃色的衣服，高興地一蹦三跳，“父親，快來看??！麥子熟了。”父親手握鐮刀，笑著說：“是啊！麥子熟了，我們來把它收割，運(yùn)回家磨成面粉給你做白面饅頭吃。”我拍著手，說：“好啊，好啊。”
父親蹲下，右手握鐮、左手?jǐn)堺溩樱?#8220;哧啦”一聲麥子倒在父親的懷里，隨著鐮刀和麥子合奏出的絕美的音樂，一壟又一壟的麥子靜靜地躺在地里，我在地頭的楊樹下摔著泥娃娃，抬頭望去，父親已快收割到地那頭，我放下手中的泥娃娃，拿起水壺，小心翼翼地來到父親身旁，說，“爸，喝點(diǎn)水吧！”父親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看了看頭頂上的烈陽，說：“我不渴，問你母親喝不喝？”“母親喝過了。”“那你到大樹下涼快去吧，這太陽太毒。”
夕陽躲到遠(yuǎn)山的背后，天空變得灰白。父親和母親把一捆一捆的麥子裝到木板車上運(yùn)到麥場里，垛起的麥秸如一座小山。天上有幾顆貪玩的星星提前出了家門，眼睛一眨一眨的煞是好看。由于父親太累沒吃飯只喝了一碗茶，便急匆匆地拿起雨布、抱著被子、提著馬燈去了麥場，我牽著小黃狗緊跟其后。我躺在父親的身邊，纏著父親給我講故事，父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知道嗎？這個(gè)時(shí)候是農(nóng)民最忙的時(shí)候，你看，現(xiàn)在還有人還在收麥子呢。”我懵懂地問：“他們不累嗎？不困嗎？”“不是不累也不是不困，怕下雨，一旦下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麥子發(fā)芽。”“那咱家咋不收了呢？”“咱家地少，明天就能收完。”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因?yàn)楦赣H是吃公糧的，按規(guī)定吃公糧的沒有地。“發(fā)芽好，可以再種到地里，再長一地麥子。”我興奮地說。“傻孩子，不能再種了，麥子發(fā)了芽就不能吃，我們就要餓肚子。”“哦。”
東邊泛起一絲絲魚肚白，透紅的太陽悄悄爬上枝頭。睜開蒙蒙睡眼，我左看看右看看，懷疑自己在什么地方，昨天還一大片麥子，一夜間竟變得空曠，連一根小草也找不到。父母已把麥子攤開在場里晾曬。吃過午飯，父親牽著牛，我騎在牛背上，來到麥場，父親用木架卡住石磙兩端的鑿眼，拿繩子的一頭拴在木架上，另一頭套在牛背上，父親一只手牽著牛鼻子，一只手握繩鞭往牛身上一甩，牛便拉著石磙在麥子上打圈跑。木架與石磙摩擦發(fā)出的“唧哽”聲和著父親的吆喝聲似一曲天籟之音至今仍縈繞在我的耳畔。
起風(fēng)了，父親把碾好的麥子攏起來，拿著木锨、扎好了架勢(shì)；母親已鋪好了單子，頭上頂著毛巾，手拿掃把。父親鏟起一锨麥子揚(yáng)到空中，麥馀子隨風(fēng)刮走，粒粒飽滿的麥子落在單子上，母親用掃把在上面輕掃沒被刮走的馀子……一锨又一锨，空中的麥馀子如飛舞的梨花；父親臉上的汗珠一顆一顆滴落在地上，綻開幸福的水花。我坐在不遠(yuǎn)處，頭上一層雪白，母親抿了抿額前的頭發(fā)，說：“這孩子咋不知挪挪地方，看身上都是麥馀子。”我笑了，父親也笑了……
萬家燈火次第點(diǎn)亮，村莊陷入了沉寂。由于我對(duì)麥芒過敏，身上起好多小紅點(diǎn)，父親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小集上的診所趕，回來的時(shí)候下雨了，父親抱著我往家跑，剛到家，父親顧不上換衣服又冒雨出了家門，母親問父親干什么去，父親說：“后院他二叔家的麥子還在場里呢，我得去看看。”直到天亮父親才回來。
雨一連下了兩天，第三天，天剛放晴，父親對(duì)母親說：“我去咱娘那看看，看麥子收完沒有。”母親說：“你感冒沒好，還發(fā)著燒呢，別去了。”“沒事，這小病算不了什么。”父親推著自行車往外走。我的老家離外婆家一百多里路。母親趕上父親，說：“把藥帶上。到鎮(zhèn)上別騎車了，搭車去吧！”父親應(yīng)允了一聲，母親回過頭說：“瞎安排，也不會(huì)搭車的。”父親走后的第三天，我和母親搭車去了外婆家，看到父親正躺在診所里輸液呢。父親趕到外婆家時(shí)，外婆還有幾畝地的麥子沒收，父親不辭勞累日夜趕工，麥子收完了，父親累倒了。
一年又一年，我在父親的吆喝聲中和忙碌的背影里走過了童年，在父親的叮嚀和囑咐聲中走進(jìn)大學(xué)，在父親教導(dǎo)聲中踏入社會(huì)……
父親，從您身上，我學(xué)會(huì)了堅(jiān)韌、勤勞、感恩，我身上遺傳了您的質(zhì)樸、忠厚、寬容……
我又一次站在您的身邊，撫摸著茁壯成長的柏樹，眼酸、心哽咽。父親，您還能記起鐮刀收割麥子的聲音嗎？記得您曾說您最愛聽鐮刀與麥子交響的歌子。那歌里有充盈豐富、多姿多彩的內(nèi)涵，能將厚實(shí)的土地與豐稔的麥谷撒遍在這片希望的田野上，永遠(yuǎn)綻放出鮮艷不滅的獨(dú)持的音質(zhì)。
父親，我知道您再也聽不到了，現(xiàn)在沒有人再用鐮刀了。機(jī)械的轟鳴聲吵醒了您安靜的靈魂，墳上的小草搖擺著身軀，努力地抖落落在身上的塵埃。
父親，重活累活您從不讓母親做，可現(xiàn)在，母親什么活都得做。您知道嗎？母親頭上有了白發(fā)，腰開始彎了，腿開始疼了，可母親對(duì)您連一句怨恨的話都沒有。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滿腔思念無所寄，空留一片哀思情。看著那把您曾用過的現(xiàn)已銹跡斑斑的鐮刀，潸然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