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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理論物理博士

東華理工大學教師

自由不是混亂

自由主義理論概要

【在我年輕的時候，自由主義思潮在網(wǎng)上是很盛行的，雖然我本人是一個實證主義者，算不上自由主義，但也免不了對它有所鉆研。在我看來，古典自由主義的本意是有不少可取之處的，但和其它主義一樣，僅當其以一種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運行時，才會真正造福于社會。就實證而言，讓自由主義保持在一種理想狀態(tài)尤其困難，近一年多以來美國在疫情中的糟糕表現(xiàn)足以證明這一點。事實上，我們無法以某種理想狀態(tài)來要求現(xiàn)實的社會，因此任何一種理想化的主義對于一個真實的社會也許都是不夠的。

但是，作為理論家手中的社會模型，我們卻有必要多了解一點各種不同的理想化的主義。理想化有助于我們看清這些主義的優(yōu)點，進而從中汲取養(yǎng)分。同樣，理想化也有助于我們從根基上找到這些主義的不足，進而在我們自己的主義中克服它們。自由主義也許已經(jīng)過時了，但在我們拋棄它之前，也許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它到底都說了什么?！?/span>

這是一篇綜述性文章(好多年前寫的)，這篇文章將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核心理論進行一個概要性總括，在本文中我們將澄清: 什么是自由主義的自由？自由主義中的個人主義是什么含義？自由與多元之間的關系是什么？自由主義的政府理論是什么？等等問題。尤其是，我們將一般性地澄清自由并不意味著混亂，相反，社會秩序正是在自由之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這一點可以說是自由主義最為核心的洞察。

PART

ONE

自由主義的自由

自由主義的自由有如下兩層含義：

1、自由主義的自由是人們參與共同的社會生活的最高原則。這里有兩個重點：一是，它涉及到的是人與人如何共處，因此，魯濱遜的一人世界無所謂自由主義的自由！二是，這條原則是最高原則，比方說它高于真。這不是說真不重要，真可能更重要，只是在考慮人與人如何一起過共同的社會生活這個特定的問題時，真不如自由重要，這時自由是最高原則。其它的一些價值，比如美，比如善，也都類似，都重要，只是在考慮人與人相處的原則時要讓位給自由。每一個有過家庭生活的人應該都會對自由的重要性有所體會。

當然，你覺得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寬容。但是寬容就是自由主義自由的第一層含義，不過由于我們現(xiàn)在要處理的是更大范圍之內(nèi)的甚至大量陌生人之間的相處，因此自由主義的自由比寬容的含義要更廣闊一些。比方說，它也意味著你有選擇不寬容態(tài)度的自由，只要你不對他人施行強制。但是，總體而言，如果完全沒有了寬容，那么也就談不上自由了。

2、自由主義的自由僅僅指沒有強制。因此，自由主義的自由與你有沒有投票的權(quán)利原則上是兩碼事（當然了，這也依賴于你怎么看待投票的權(quán)利）。但自由與你有沒有私有產(chǎn)權(quán)卻密切相關，因為你的私有財產(chǎn)天然就是屬于你的，侵犯了你的私有產(chǎn)權(quán)即是對你施加了強制。除此之外，很顯然，自由主義的自由與自由散漫的自由是兩碼事，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更是毫無關系。它也不同于強迫人全面發(fā)展的那種自由，它與強迫是直接沖突的。并且，它與你內(nèi)心是否自由也是兩碼事，你內(nèi)心是否自由與他人是否強制你沒有關系，因此不是自由主義的自由。

其實嚴格來說，完全沒有強制是不現(xiàn)實的，比方說為了使你免于他人的強制，你需要法律的保護，可是法律本身就是一種強制性的手段。因此，你只要是生活在一個真實的社會中，受到強制總是免不了的，自由其實只是意味著盡可能少的強制，并且這些強制應該盡可能是你可以預期的（法律需明確）。

以上兩點就是自由主義自由的要義。

PART

TWO

自由與多元

自由主義是自由的，并且因為它允許并鼓勵人們追求和擁有不同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只要他們不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因而它也是多元的。對自由主義者來說，重要的不是人們所奉行的價值觀的內(nèi)容和作為其理想的目標，而是實現(xiàn)這些價值和目標的手段，也就是說自由的要義在于反對強制手段。因此，自由主義的多元是自由規(guī)則之下自發(fā)形成的多元。它包括多元的價值和多元的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等等。

但是，自由主義并不認為不同的相互沖突的價值具有同等的合理性。實際上，在自由主義者眼中，作為不同價值的內(nèi)容，其真理性是不相等同的，的確有一些價值的內(nèi)容在真理性上要高于其它的價值。在這個意義上，自由和多元又是不一樣的。也因此，自由主義者同樣承認人們有一定的對不同價值不寬容的自由，只要你不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價值。

PART

THREE

自由主義的自由與內(nèi)心的自由

如上文所述，自由主義的自由是人與人在社會中如何相處的原則，它只存在于多人世界里，其定義很簡單，就是他人不能將強制施加于你，你也不能強制他人。這種自由是以具體的一個個的個體為其價值依歸的，因此有時候也被稱之為個人自由，個人兩個字有時候會使得人們誤認為這是一種與他人無關的自由。這當然是一種誤解，自由主義是一種關于如何組織社會的學說，是你在世俗世界里如何與他人一起生活的基本原則，它并不關心你在個人世界里的一切事情。

關心個人世界的，其實是莊子的自由。莊子主要關心的就是個人精神世界的自由，也就是內(nèi)心的自由。這當然是自由的另一個值得追求的方向。不過，這種內(nèi)心的自由有時候甚至是與自由主義的自由相互矛盾的。因此，為了獲得最大的內(nèi)心自由，人們有時候甚至需要從世俗世界中抽離出來，置自己于社會的協(xié)作網(wǎng)絡之外，這就是出世。

當然，在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里，這兩種自由是可以完美統(tǒng)一的。這就是孔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心所欲就是內(nèi)心自由，不逾矩則是不逾越與他人共處的基本原則，也就是自由主義自由。其實，中國傳統(tǒng)精神中有多種說法都表達了這種理想的人生境界，比如隱世精神的“大隱隱于市”，甚至比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也不無這種意味。當然，更灑脫的也許是俠士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種 “從心所欲，不逾矩”可謂是自由的最高境界。

PART

FOUR

自由主義中的個人主義

自由主義最重要的一塊基石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中的個人主義，首先是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其次是價值依歸上的個人主義。一者是分析社會的方法，一者是評估社會機制的價值函數(shù)。

1. 作為價值依歸的個人主義。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對于個體的價值是定義明確的，而集體價值則沒有明確的含義（對于你的價值和對于我的價值通常無法相加）. 請注意，自由主義并不否認在個體價值之外還存在著其它價值，自由主義只是看到了這些其它的價值一般都無法明確定義，也不存在一個人人都認同的普遍共識，因此不適合用來作為進行社會評估的價值函數(shù)。

自由主義的個人自由其含義并非個體解放，而是說個人自由是自由主義的價值依歸。舉例來說，自由主義是這樣來評估有政府和無政府那個更好的，即看政府是否增加了個體的自由（比如說你的自由，政府通過保護你免于他人的侵犯而增加了你的自由）。請注意，不是看政府是否增加了社會的自由，社會的自由是無法定義的，將不同個體的自由相加并沒有明確的含義。

2.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更重要的是一種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這種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可能源于霍布斯），它是一種關于如何處理社會，政府，甚至一切公共事務的方法。在這種方法中，我們將社會看成是由一個個的個人組成的，但這些個人之間從來就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不斷地相互作用著的。社會的一切結(jié)構(gòu)，包括政府和各種社會組織，都是許多的個人以及他們之間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在一個真正的自由主義者心中，一切公共事務的理論探討都應該以這樣的方法來進行。

在這種探討方法中，我們要解決兩個方面的事情：1，對參與相互作用的個體人作一個合理的假設。2，給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作一個合理的假設。這兩件事情的解決都很困難，第一個取得成功的應該是洛克的自然狀態(tài)和自然法理論，第二個取得突破的當然是亞當·斯密的理性人假設和基于交換的經(jīng)濟秩序理論。

對物理學有所了解的人一定清楚這種方法論是一種科學的方法論，它完全是從自然科學中借用過來的。在自然科學中我們也需要研究“原子的社會”，比方說研究一些宏觀物質(zhì)和材料，我們就是將這樣的物質(zhì)和材料看成是由一個個相互作用著的原子（請注意，不是相互孤立的原子）組合而成的。這是我們在自然科學中研究物質(zhì)性質(zhì)時的最基本方法，也是取得最大成就的方法。

3. 為什么個人先于共同體？對于社會，我們有兩種不同的觀念，一是個人組成社會，二是社會是共同體。這兩種觀念其實是兩種不同的分析社會的方法。不過，共同體的分析方法只能分析某一些社會現(xiàn)象，比方說民族現(xiàn)象。但是共同體的分析方法無法解釋為什么你可以自由使用你的杯子（而非由社會共同體來替你決定）。

而前一種分析方法，也就是個人主義的分析方法可以分析無限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因為一切社會現(xiàn)象都是由許許多多的個體經(jīng)由各式各樣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比如許多許多個體各種各樣的組合方式就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社會共同體。個人先于共同體，而不是反過來。這是因為，個人可以組成共同體，而共同體無法產(chǎn)生個人行為。

對于非常簡單的社會，比如說魯賓遜和星期五的二人社會，個人和共同體不需要嚴格區(qū)分，這時侯個人主義的分析方法和共同體的分析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是，對于我們今天這個無限復雜的人與人之間廣泛協(xié)作的社會，共同體的分析方法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沒有任何共同體能夠充分解釋今天如此復雜的社會協(xié)作，但是，任何社會協(xié)作都可以看成是由許多個人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作用產(chǎn)生的。所以，個人先于共同體。這就是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告訴我們的第一個重要結(jié)論。

PART

自由主義的倫理基礎

自由主義是完全符合現(xiàn)代社會最基本的倫理的，實際上，正是自由主義塑造了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倫理。自由主義的倫理基礎是：1，每個人都有選擇什么于己有益的理性，而且也只有自己能做出什么是于己有益的判斷。2，每個人的選擇只要不以損害別人為代價就是正當?shù)摹?/span>這一點的一個推論是，當一個人的行為于他人無涉的時候（通常指不直接涉及他人），他人無權(quán)干涉。3，當選擇直接涉及到雙方或多方的時候，對大家均有益的行為是可能的，并且也只有對大家均有益才是正當?shù)摹?/span>結(jié)合前兩點我們知道，這樣的多方行為只可能是自愿達成的。

由這個倫理基礎我們可以得到的推論是：自由的基本倫理就是反對強制。因為強制最輕是對別人造成騷擾，重一點則意味著將自己的選擇強加在他人身上，更重則意味著直接以損害他人為代價。

為什么說自由主義塑造了整個現(xiàn)代文明呢？因為整個現(xiàn)代文明的基礎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協(xié)作?，F(xiàn)代文明的基本特征就是最廣泛的人類協(xié)作，是大規(guī)模的陌生人之間的相互協(xié)作。而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自由主義的基本倫理就是陌生人之間相互協(xié)作的倫理。

PART

自由不是混亂，秩序自發(fā)形成

自由主義最核心的洞察是: 自由并非混亂，自由之中可以自發(fā)形成社會秩序。中國的老子是第一個認識到這一點的，所以他說:“我無為而民自化”，自化就是自發(fā)地形成社會秩序。老子之后，亞當.斯密進一步在經(jīng)濟學的框架之內(nèi)將這個核心洞察精確地表述為“看不見的手”，所謂“看不見的手”，指的就是自發(fā)的市場經(jīng)濟秩序。

自由并非混亂。什么是社會混亂？社會混亂即是不同人的選擇無法自動配合起來，每個人的選擇都給他人造成成本，經(jīng)濟學中稱這種成本為外部成本，因為它并非源于自己的選擇，而是由他人行為造成的（外部）。因此，混亂的社會就是每個人的外部成本之和這個總外部成本很高的社會。社會有序化就是社會的外部成本（等于每個人承擔的外部成本之和）降低。

自由并不是混亂，自由主義的深刻洞察正在于，每個人的自由選擇可以自發(fā)配合起來，自發(fā)降低外部成本，形成秩序。自由主義認為，秩序不是通過強制達成的，相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強制正好是增加了另一個人的外部成本，因此，要降低混亂達成秩序就要約束強制，而約束強制就是自由。

然而，強制無法完全消除，約束強制的辦法正好只能是通過強制，專門針對強制的強制。這一點正是自由主義與無政府資本主義的根本區(qū)別。無政府資本主義認為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強制總體上可以完全消除，古典自由主義則認為強制應該盡可能少，但卻無法完全消除，只能通過用強制來約束和制衡強制從而使得社會處于強制最少的狀態(tài)。因此，自由并不是沒有強制，而是最少的強制，且是針對強制的強制（這就離不開強制力的相互制衡）。自由主義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正是：怎么在降低社會的外部成本的前提下，讓強制只針對強制！

洛克的貢獻正在于，給出了這個問題的初步答案。洛克認識到，要回答上面這個問題就需要一個合適的邏輯起點（不是歷史的起點，這一點正是古典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關鍵不同），洛克認為這個合適的邏輯起點就是自然狀態(tài)。自然狀態(tài)是一個這樣的狀態(tài)，其中強制力分散于每一個個體，每個人天然具有針對他人強制力的正當強制力，因此社會的正當強制力是相互制衡的，并且這個正當強制力正是針對強制的。洛克論證的要點在于，表明這樣安排的社會強制力雖然是正當?shù)?，是可以相互制衡的，但是這種狀態(tài)的社會外部成本很高，因為每一個人的強制力都會造成他人的外部成本，這樣每個人承擔的外部成本就很高，社會的總外部成本也就很高，而政府狀態(tài)可以降低社會的外部成本。實際上，政府狀態(tài)下的社會強制應該少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社會強制，因此是一種自由的擴大（這一點也是古典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關鍵不同，無政府主義認為政府狀態(tài)縮小了自由）。

洛克沒有意識到每個理性個體的自由選擇會自動地降低社會的外部成本，形成政治秩序，進而導致政府狀態(tài)，洛克認為政府狀態(tài)要通過全民締結(jié)社會契約來達成。然而，洛克的思路可以讓我們弄清楚什么樣的政府是正當?shù)?？政府強制力的界限是什么？（也就是說，政府只具備用以約束強制力的正當強制力），以及政府的強制力如何制衡？

最后，什么是政府？按照洛克的思路，我們可以這樣回答，政府就是具有正當強制力的一個唯一的社會機構(gòu)。請注意，政府是具備正當強制力的唯一機構(gòu)，但并不是具備正當強制力的唯一主體。因為每個個體都至少還保有在正當防衛(wèi)的情況下對他人使用強制力的正當強制力。實際上，任何一個合理的社會安排都無法完全消除每一個個體天然具有的強制力。這正是洛克的邏輯起點的優(yōu)越之處，洛克正是認識到了，每一個個體天然具有正當?shù)膹娭屏?，而政府的強制力在邏輯上（并非在歷史上）來源于每一個個體。這個認識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在邏輯上是一個巨大的簡化！

PART

SEVEN

自由主義的兩套概念體系

自由與強制，以及權(quán)利與權(quán)力，這就是自由主義的兩套不同概念體系。強制和自由是一對概念，可以很方便地用其中的任何一個來定義另外一個，比方說不受強制就是自由，或者自由的減少就是強制。然而，要同時給出兩個概念的定義就很不容易，我們這里也就不給了，讀者可參見哈耶克所著相關書籍的討論。類似的，權(quán)利和權(quán)力也是一對概念，權(quán)利的讓渡產(chǎn)生權(quán)力，權(quán)力的約束就擴大了權(quán)利，然而要同時定義清楚什么是權(quán)利，什么是權(quán)力也很難，我們同樣不打算細致地進行這個辛苦的工作，讀者可以自己思考。

不過，通過自然狀態(tài)理論，上面的這兩套概念體系可以統(tǒng)一。在自然狀態(tài)中，每個人對于他人的侵權(quán)行為有強行正義（按照自然法）的權(quán)利，這個權(quán)利是自然狀態(tài)中每個人天然具有的強制力，是用于保護個人權(quán)利的。由于他人的侵權(quán)行為就是一種強制行為，因此這種強制力就是一種針對他人強制行為的正當強制力。公民對這種強行正義的權(quán)利的讓渡就產(chǎn)生了政府的權(quán)力。因此政府的正當權(quán)力僅僅是用來保障個人權(quán)利的。用另一套概念體系來說就是，公民讓渡了他們的正當強制力，因此產(chǎn)生了政府的強制力。按照這個定義，政府的正當權(quán)力就是一種正當強制力，這種正當強制力僅僅只能用來制止或約束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強制，同時也因為它約束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強制，因此政府的正當權(quán)力是能夠擴大自由的。然而，超出這個用以制止或約束強制的限度之外的政府強制力就是對自由的損害。同時，由于這個限度之外的權(quán)力并非用于保障公民的個人權(quán)利，或者說并非來自于個人權(quán)利的自愿讓渡，因此它也就侵犯了公民的個人權(quán)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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