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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勇:從五主到五族:“五胡”稱謂探源

漢趙、后趙的統(tǒng)治延續(xù)了近半個世紀(jì),對東晉十六國的政治格局、社會觀念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漢趙、后趙五主即匈奴劉淵、劉聰、劉曜和羯族石勒、石虎,都是以武力顛覆漢族的西晉、建立少數(shù)族新朝的標(biāo)志性人物。他們登極前后,利用圖讖宣揚各自政權(quán)的合法地位,“五胡”的稱謂大約由此而產(chǎn)生,其最初的涵義,就是指這五位率先入主中原并長期稱帝的“胡”族首領(lǐng)。東晉十六國末期,“胡”的涵義擴展,此前活躍于北方的各主要少數(shù)族——匈奴、羯、鮮卑、氐、羌——統(tǒng)統(tǒng)被納入其中,“五胡”的新概念形成。這種變化,反映了漢族政權(quán)在與少數(shù)族政權(quán)持續(xù)對抗的形勢下,對十六國歷史的一種總結(jié)性認識。

關(guān)鍵詞:五主;圖讖;五胡;五族

 

“五胡”稱謂出現(xiàn)在東晉十六國時期,其最初的涵義一直模糊不清。一些學(xué)者認為是指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一些學(xué)者認為是指五人,也有一些學(xué)者認為是匈奴“五部胡”的簡稱。苻堅所謂“五胡次序”,又被一些學(xué)者說成是圖讖名,說成是當(dāng)時社會上流行的一種預(yù)言北方各主要少數(shù)族將相繼建國的讖書,使“五胡”的問題變得更加復(fù)雜。有鑒于此,筆者擬對“五胡”稱謂的本源再作探究,重點是“五胡”的族屬及所指五人的推定。同時,也嘗試為“五胡次序”尋找更合理的解釋。

―、“五胡”為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說置疑

《晉書·苻堅載記下》:

(姚)萇求傳國璽于堅曰:“萇次膺符歷,可以為惠?!眻圆_目叱之曰:“小羌乃敢干逼天子,豈以傳國璽授汝羌也。圖緯符命,何所依據(jù)?五胡次序,無汝羌名。

《通鑒》此事系于晉孝武帝太元十年(前秦苻堅建元二十一年,后秦姚萇白雀二年,385)八月?!缎W(xué)紺珠》“五胡”條:“劉淵匈奴、石勒羯、慕容皝鮮卑、苻洪氐、姚萇羌?!薄锻ㄨb》胡注:“胡、羯、鮮卑、氐、羌,五胡之次序也?!昂?、羯、鮮卑、氐、羌”之“胡”,在此專指匈奴。上引王應(yīng)麟、胡三省說,是迄今為止關(guān)于“五胡”稱謂最流行的解釋。

雷家驥說:“中、外學(xué)界對孰是‘五胡’……多采用宋元以來的廣義解釋,即指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三琦良章又說:“‘五胡’一詞的意思是五種少數(shù)民族,指三至五世紀(jì)從北方、西方移住中國的匈奴、羯族、鮮卑、氐族、羌族,基本上已成為常識?!辈粸闊o據(jù),如陳寅恪就說:“五胡,謂五外族?!薄稌x書·劉曜載記》:

置單于臺于渭城,拜大單于,置左右賢王已下,皆以胡、羯、鮮卑、氐、羌豪桀為之。

《通鑒》晉明帝太寧三年(325)六月同。陳寅恪又說:“所謂胡、羯、鮮卑、氐、羌就是‘五胡’?!闭茄匾u“宋元以來的廣義解釋”,確已成為學(xué)界的常識。

至于“五胡”何以會包括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據(jù)王樹民說:淝水戰(zhàn)前,“五胡”之名已正式使用,指的是各少數(shù)族“據(jù)有中原地區(qū)建號稱帝者”(按其思路,應(yīng)包括漢趙的匈奴劉氏、后趙的匈奴別部羯族石氏、前燕的鮮卑慕容氏、前秦的氐族苻氏)。淝水戰(zhàn)后,羌族姚氏和鮮卑慕容氏又分別建立了后秦、后燕,所以氐、羌和鮮卑也都列于“五胡”之?dāng)?shù)。但匈奴加上氐、羌、鮮卑只有四族,此前讖書的編造者并未限定必有五族建立政權(quán)。后人覺得東晉十六國時期“活動于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族,“主要的只有匈奴、鮮卑、氐、羌四種”,與“五胡”名實不相符合,于是就把“胡”和“匈奴”劃作“不同的概念”,從匈奴中分出羯族來,以湊足“五胡”之?dāng)?shù)。

此說最大的疑點在于:既然東晉十六國時期“活動于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族,“主要的只有匈奴、鮮卑、氐、羌四種”,后人選擇這些族群的總稱,何以不是名實相符的“四胡”,而是令人費解的“五胡”呢?對此,王樹民本人也有所察覺,他說:“如果羯可以和匈奴分開,那么,鮮卑中的段氏、慕容氏、拓跋氏、禿發(fā)氏等也都應(yīng)該分出來,賨人更要從氐人中分出來,而匈奴族中還有赫連氏、沮渠氏等,這樣又超過五個民族之?dāng)?shù)了。”這就不免讓人猜測:東晉十六國時期的“五胡”稱謂,是不是另有所指?

上引苻堅、姚萇的對話與圖讖相關(guān),以往史家對此多已留意,如《通鑒》胡注云:“無汝羌名,謂讖文耳。姚萇自謂次應(yīng)歷數(shù),堅故以讖文為言?!薄拔搴钡靡耘哦ā按涡颉?,前提就是“五胡”之名均見于讖語。苻堅否定姚萇稱帝的資格,質(zhì)問其于“圖緯符命,何所依據(jù)”,又引“五胡次序”為證,都是出于這樣的背景。

呂思勉進而指出:“此‘羌’字指姚萇而言,非指凡羌人。當(dāng)時最重圖讖,故萇以是求而堅斥其誣?!焙髞砉|(zhì)起兵響應(yīng)苻登,傳檄三輔稱:“姚萇窮兇肆害,毒被人神,于圖讖歷數(shù)萬無—分,而敢妄竊重名,厚顏瞬息,日月固所不照,二儀實亦不育。”呂思勉謂郭氏“意與堅之言同”,并反詰說:“不然,圖讖豈有不為一人造而為一種族造者邪?”不“為一種族造”而“為一人造”,正是圖讖的基本特征之一。

王應(yīng)麟解釋“五胡”稱謂的涵義,落實到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胡三省將“胡、羯、鮮卑、氐、羌”五族與“五胡”相對應(yīng);陳寅恪徑言“五胡”為胡、羯、鮮卑、氐、羌“五外族”,看來都未必妥貼。至少在前、后秦交替之際,苻堅所謂“五胡”是指五人而不是五族。

《晉書·后妃傳下·褚皇后傳》載褚太后還政之詔云:“帝(引者按:指晉穆帝)既備茲冠禮,而四海未一,五胡叛逆,豺狼當(dāng)路,費役日興,百姓困苦?!瘪沂线€政事,《通鑒》系于晉穆帝升平元年(前燕慕容儁元璽六年,前秦苻生壽光三年,357)正月,此前各少數(shù)族“據(jù)有中原地區(qū)建號稱帝者”,有匈奴劉淵、劉和、劉聰、劉粲、劉曜,羯族石勒、石弘、石虎、石世、石遵、石鑒、石祗,鮮卑慕容皝、慕容儁,氐族苻健、苻生;此后到苻堅被俘時(385),又有鮮卑慕容暐,氐族苻堅,羌族姚萇,共四族(將匈奴別部羯族析為一族,則有五族)、十九人。如果“五胡”僅限于五人,又是指其中哪幾族的哪些人呢?

考證羌族姚萇是否屬于“五胡”,可能是一個便捷的切入點。“五胡次序”由圖讖人物排列而成,其中既無羌族首領(lǐng)姚萇之名,見于圖讖的“五胡”,就不可能包括其他羌族人物在內(nèi)。《容齋隨筆》所舉“五胡”,羌族姚萇被排除在外,就是礙于“無汝羌名”的制約。這種處置,顯得更為審慎也更為合理。

接下來的問題則有些棘手:“五胡次序”中,是否有氐族首領(lǐng)即苻堅本人或其父祖之名呢?另據(jù)《晉書·苻堅載記下》:

(太史令王彫)嘗言于堅曰:“謹案讖云:‘古月之末亂中州,洪水大起健西流,惟有雄子定八州?!思慈妗⒈菹轮ブM也。又曰:‘當(dāng)有艸付臣又土,滅東燕,破白虜,氐在中,華在表?!笀D讖之文,陛下當(dāng)滅燕,平六州。愿徙汧隴諸氐于京師,三秦大戶置之于邊地,以應(yīng)圖讖之言?!?/span>

雷家驥說“古月之末”(“胡末”),指前后趙之末,不夠準(zhǔn)確;但他說“洪水大起健西流,惟有雄子定八州”,指苻堅祖洪、從父健、父雄及堅本人,是不錯的。雷氏進而說,該讖語“預(yù)言氐族苻氏將興起于胡末”,顯示“亂中州”之“胡”并“不包括氐人在內(nèi)”,也可以信從。

《十六國春秋·前秦錄》載蒲(苻)洪入關(guān)事云:

時姚弋仲亦圖據(jù)關(guān)中,恐洪先之,遣子襄率眾五萬來伐洪。洪逆擊,敗之。于是安定梁擾楞等并關(guān)西民望說洪曰:“今胡運已終,中原喪亂,明公神武自天,必繼蹤周、漢,宜稱尊號,以副四海之望。”

《通鑒》此事系于晉穆帝永和六年(350)。前一年石虎死,后趙國內(nèi)大亂,梁擾楞等人所言之 “胡”,指羯族石氏無疑?!昂\已終”,又可與“古月之末”相參照。稱尊在即的氐帥蒲(苻)洪,則肯定不在“胡”人之列;洪孫堅所說的“五胡”,也肯定不包括其本族——氐族及其首領(lǐng)在內(nèi)。

諸史關(guān)于氐、羌與胡人(古月)稱謂的記載,給我們一個啟示:識別“五胡”族屬的關(guān)鍵在于判定其當(dāng)時是否稱“胡”。孫仲匯說:“《史記》、《漢書》中稱匈奴為胡是極普遍的,但對氐、羌二族卻從未以胡字相稱。除《史》、《漢》外凡宋之前皆無人稱氐、羌為胡。”又說:“氐、羌與‘胡’無緣,當(dāng)然不應(yīng)列入‘五胡’,之中?!贝苏f雖然存在漏洞,但東晉十六國時期,氐、羌稱“胡”的例子的確十分罕見。孫氏據(jù)此推測氐、羌都不屬于“五胡”的范圍,是可以成立的。

孫仲匯又提出,“五胡”不應(yīng)包括鮮卑在內(nèi),他說:“鮮卑慕容廆輩受晉之封,與劉、石抗衡,故不能列入‘五胡’?!薄稌x書·慕容廆載記》載魯昌勸說慕容廆接受晉廷任命,《通鑒》此事系于晉元帝建武元年(317),胡注:“晉室雖衰,慕容、苻、姚之興,其初皆借王命以自重。”陳垣說:“借王命自重,猶言擁護中央,其始叛晉者匈奴、羯耳,鮮卑、氐、羌,猶奉王命?!睎|晉前期的基本戰(zhàn)略,就是聯(lián)合鮮卑各部“與劉、石抗衡”,惟其如此,晉人是不會將其同盟者(“猶奉王命”者)與敵對者(“叛晉”者)混為一談而統(tǒng)稱“五胡”的。

《晉書·張祚傳》錄張祚稱王時下書曰:“昔金行失馭,戎狄亂華,胡、羯、氐、羌咸懷竊璽?!睆堨穹Q王事,《通鑒》系于晉穆帝永和十年正月,在褚太后還政前三年。張氏所列“亂華”之“戎狄”,有胡、羯、氐、羌而沒有鮮卑。說明直到前燕稱帝兩年后,晉人仍未將鮮卑慕容氏當(dāng)作敵手,更不用說與“亂華”的“戎狄”相提并論了。其間褚太后詔稱“五胡叛逆”,“五胡”應(yīng)該在張祚說的胡、羯、氐、羌之中,與鮮卑無關(guān)。

雷家驥又提示:在苻堅眼里,被前秦攻滅的“東胡鮮卑”——鮮卑慕容氏,同樣不屬于“胡”的范圍。筆者也認為:秦人的圖讖不會為燕人造勢,更不會是鮮卑慕容氏所使用的版本。盡管鮮卑偶爾也稱“胡”,但那是因為他們在舊史中被視為“東胡”的緣故?!皷|胡”之“胡”與“五胡”之“胡”,其實是兩回事。

綜上所述,從張祚稱王(晉穆帝永和十年)到褚氏還政(升平元年),再到苻堅敗死(晉孝武帝太元十年),前后30余年間,東晉十六國的漢族與少數(shù)族人群,在觀念上都是將鮮卑、氐、羌三族同“五胡”相區(qū)別的。也就是說,那時“五胡”稱謂所涉及的五人,未必分屬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

二、漢趙、后趙五主——“五胡”稱謂最初的指涉

既然東晉十六國時期“活動于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族,“主要的只有匈奴、鮮卑、氐、羌四種”,“五胡”稱謂又不包括鮮卑、氐、羌三族在內(nèi),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五胡”僅限于匈奴,或者還有其別部羯族呢?

我們首先要確認一點:東晉十六國時期,匈奴與羯族是否都稱“胡”。《晉書·劉聰載記》載劉聰繼位之初,太史令康相因天有異象言于聰曰:“月為胡王,皇漢雖苞括二京,龍騰九五, 然世雄燕代,肇基北朔,太陰之變其在漢域乎!”康相將“胡王”與“皇漢”、“漢域”相對應(yīng), 表明在漢國的匈奴人內(nèi)部,既未放棄“世雄燕代,肇基北朔”的歷史認同,也未放棄“胡”的自稱,盡管他們對外并不稱“胡”。

《晉書·劉曜載記》記太興三年(320)劉曜自雍攻陳倉,晉南陽王保部將楊曼、王連謀曰: “諜者適還,云其五牛旗建,多言胡主自來,其鋒恐不可當(dāng)也。”此處“胡主”指前趙主、匈奴 首領(lǐng)劉曜,“胡”指匈奴。上引永和十年張祚下書,將胡與羯、氐、羌并列,“胡”也是指匈奴。

張祚將“胡”、“羯”并列,顯示二者存在差異,但東晉十六國時期,羯人稱“胡”的例子也極為常見。如后趙建國之際流行一則讖語:“古在左,月在右。讓去言,或入口?!睋?jù)抄錄者解釋:“古在左,月在右,‘胡’字也。讓去言,為‘襄’也?;蛉肟?,為‘國’也。尋為石勒所都。”楊洪權(quán)說這“可能是石勒周圍的人編造的,目的是為石勒定都襄國制造輿論”。就是羯族稱“胡”之例。

《晉書·石勒載記上》載石勒從張賓之議,遣王子春、董肇等奉表推王浚為天子曰:

勒本小胡,出于戎裔……今晉祚淪夷,遠播吳會,中原無主,蒼生無系。伏惟明公殿下,州鄉(xiāng)貴望,四海所宗,為帝王者,非公復(fù)誰?

“小胡”是相對于匈奴本部(如建立漢趙的匈奴屠各部)而言的,也就是《載記》解釋石勒族屬時所說的“匈奴別部”。王浚質(zhì)疑“石公何為稱藩”,子春回答說:“自古誠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帝王則未之有也。石將軍非所以惡帝王而讓明公也,顧取之不為天人之所許耳。愿公勿疑?!薄锻ㄨb》此事系于晉愍帝建興元年五月?!白怨耪\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溫公等人作“自古胡人為輔佐名臣則有矣”。這里“胡”、“小胡”、“胡人”,都是羯族石勒的自稱。

有趣的是,被晉人視為“胡主”的匈奴劉曜,又將羯族石勒稱作“大胡”,《劉曜載記》:

聞季龍進據(jù)石門,續(xù)知勒自率大眾已濟,始議增滎陽戍,杜黃馬關(guān)。俄而洛水候者與勒前鋒交戰(zhàn),擒羯,送之。曜問曰:“大胡自來邪?其眾大小復(fù)如何?”羯曰:“大胡自來,軍盛不可當(dāng)也?!?/span>

《通鑒》此事系于晉成帝咸和三年(前趙劉曜光初十一年,后趙石勒太和元年,328),唯“大胡自來”,溫公等人作“王自來”。太興二年(319),石勒稱趙王,“大胡”與“王”,均指石勒。按周一良的說法:“此大胡謂石勒,乃與石虎相對而言?!眲t石虎又是“小胡”?!按蠛?、“小胡”,都是前趙匈奴首領(lǐng)對后趙羯族首領(lǐng)的稱呼。

另如我們所知,后趙建國后,石勒定“諱胡”之法。此事表明:羯人此前一定是稱“胡”的。當(dāng)然,“胡”的稱謂已含貶義,與西漢時匈奴人自詡“天之驕子”的意味相去甚遠。漢國、 前趙單于臺所轄“六夷”,其中的“胡”,則是包括匈奴別部如羯族在內(nèi)的“雜胡”,與匈奴本部的屠各身份有別,實際上處于分治的狀態(tài)。

又《魏書·序紀(jì)》載建國十四年(351)什翼犍曰:“石胡衰滅,冉閔肆禍,中州紛梗,莫有匡救。”代人與后趙相鄰,他們視石氏為“胡”,所以才有“石胡”的稱謂。

總之,在一些場合與匈奴之“胡”對舉的“羯”,在另一些場合又是和匈奴一樣稱“胡”的。因此,褚太后詔文所言“五胡”,既有可能指匈奴劉氏,也有可能指其別部羯族石氏。

孫仲匯的結(jié)論值得重視,他說:“晉唐人心目中的‘五胡'僅指‘劉、石’而已。”雷家驥又說:褚后手詔所謂“五胡叛逆”,指“屠各劉氏所統(tǒng)、陷兩京而虜二帝”之胡而言,包括“原屬胡部”的羯族石氏。孫、雷上述觀察相當(dāng)敏銳,也最接近于事實。不過,“五胡”專指“劉、石”,只是東晉十六國人的看法,并不包括唐人在內(nèi)。

本文的問題,至此還沒有徹底解決:“五胡”即使僅限于匈奴劉氏、羯族石氏,劉、石“據(jù)有中原地區(qū)建號稱帝者”,也有劉淵、劉和、劉聰、劉粲、劉曜和石勒、石弘、石虎、石世、石遵、石鑒、石祗十二人之多,晉人、秦人所說的“五胡”,究竟是指其中的哪五人呢?

上引《晉書·劉曜載記》太興三年晉人楊曼、王連稱匈奴劉曜為“胡主”,《劉曜載記》劉曜稱羯族石勒為“大胡”,《通鑒》“大胡”寫作“王”,是解讀“五胡”涵義的重要線索?!拔搴倍际恰昂鳌保葱倥?、羯族“據(jù)有中原地區(qū)建號稱帝者”。劉曜是“胡主”,石勒稱“大胡”與“王”,自然也是“胡主”。在劉曜、石勒之前稱帝的劉淵、劉和、劉聰、劉粲是“胡主”,在劉曜、石勒之后稱帝的石弘、石虎、石世、石遵、石鑒、石祗也都是“胡主”。關(guān)鍵在于,不同的“胡主”,在少數(shù)族世界尤其是在本族的認識中,地位是否也不同?

苻堅“五胡次序”的提法表明:“五胡”不但都進入圖讖,而且在十六國進程過半——歷經(jīng)漢趙、后趙、前燕、前秦及后秦初的80余年后,其法統(tǒng)已獲得各少數(shù)族人群的認可。筆者進而想到:以“五胡”為主要角色、宣揚其政權(quán)合法地位的圖讖,應(yīng)是“五胡”建國前后所利用、甚至就是其自造的文本?!拔搴狈Q謂的形成,又是“五胡”長期稱帝乃至“五胡”的圖讖長期流傳的結(jié)果。

褚太后還政之詔,將“五胡叛逆”與“四海未一”聯(lián)系起來,為解讀“五胡”的涵義提供了另一條線索。“四海未一”,指西晉瓦解和南北中國的分裂;“五胡叛逆”,則是造成“四海未一”的主要原因。由此可知,“五胡”所涉及的五人,正是以武力沖擊漢族統(tǒng)治并最終取代西晉王朝的“胡”族首領(lǐng)。

漢趙、后趙國匈奴、羯族的稱帝者,遠遠不止五人。然而,這些“胡主”在位的境況卻大相徑庭:與劉淵、劉聰、劉曜、石勒、石虎五人相比,劉和、劉粲、石弘、石世、石遵、石鑒、石祗七人稱帝的時間短暫,如劉淵死,太子和嗣位,庶弟聰殺和自立;聰死,太子粲嗣位,為靳準(zhǔn)所殺;石勒死,太子弘嗣位,從父虎代弘稱帝;虎死,太子世嗣位,庶兄遵代世稱帝;冉閔殺遵,立虎子鑒,旋又殺之;石祗自立為帝,為劉顯所殺。筆者推測:劉和、劉粲、石弘、石世、石遵、石鑒由于在匈奴、羯族內(nèi)部爭斗中失利而迅速銷聲匿跡,他們的名號不會穩(wěn)定地留在本族的圖讖中,他們稱帝前后即使利用了圖讖,那些圖讖也不會作為鼓吹他們法統(tǒng)地位的工具在社會上長期流傳。

上引王彫向苻堅陳述的讖語,向苻堅陳說的讖語,是一項有力的佐證。該讖語中,苻洪、苻健、苻雄、苻堅四人相繼登場,而早于苻堅稱帝的苻生卻了無蹤影。究其緣由,當(dāng)以苻生是苻堅的政敵、又為苻堅所殺之故。苻堅上臺后,苻生必然被前秦的圖讖所淘汰,在“洪水大起健西流,惟有雄子定八州”的表述中,就沒有留下他的位置。劉和等六人政治上的結(jié)局,大致與苻生相似,他們不可能獲得因讖語散布而排列成“序”的合法的君主地位,也不可能被納入業(yè)已演化為固定稱謂的“五胡”之中。

歸納東晉十六國時期“五胡”身份的限定,就是五位率先入主中原并長期稱帝的匈奴及其別部羯族的首領(lǐng),相對于南朝以后以“五胡”泛指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的“廣義解釋”,這可以說是一種“狹義解釋”。符合此條件的其實也只有五人,即漢趙主劉淵、劉聰、劉曜和后趙主石勒、石虎。

東晉與十六國、漢族與少數(shù)族政權(quán),雖然都在使用“五胡”的稱謂,都是指劉淵、劉聰、劉曜、石勒、石虎五人,但雙方在政治上的對立,使他們對“五胡”的理解完全不同。在東晉的漢族方面看來,“五胡”是顛覆其故國——西晉的罪魁禍?zhǔn)?。褚太后用“五胡叛逆”概括永嘉政局,就反映了這樣一種觀點。而在十六國的少數(shù)族方面看來,“五胡”則是推翻漢族統(tǒng)治、創(chuàng)立少數(shù)族新政權(quán)的標(biāo)志性人物。苻堅以“五胡次序”駁斥姚萇稱帝的訴求,前提就是“五胡”已得到胡、羯乃至氐、羌人群的一致?lián)泶鳌?/span>

以往學(xué)界有一種意見,將“五胡”視為“五部胡”的簡稱。此說與本文的結(jié)論近似,但也有重要區(qū)別。此說由王樹民發(fā)端,按照他的說法:“匈奴五部一般的稱為五部,自然也可以稱為‘五胡’,所指的范圍很小,所以也不多見使用,后來由于讖書的使用,‘五胡’一名有了新的內(nèi)容,逐漸成為一個歷史上通用的名詞。孫仲匯說:“‘五胡’一詞由‘五部胡’衍化而來?!搴磩Y五部之眾的簡稱”。又說:“石勒曾為劉淵部屬,也可稱為五部胡或五胡?!崩准殷K則說:“褚后手詔之所謂‘五胡叛逆’,蓋指屠各劉氏所統(tǒng)、陷兩京而虜二帝之五部胡而言;而羯族石氏原屬胡部,從而叛逆,殆以包含于其內(nèi)矣。由是可知,從‘五部胡’而‘五胡’,的確應(yīng)是其簡稱而已。然而,此說值得商榷。

匈奴“五部”或“五部胡”簡稱“五胡”,文獻中完全找不到證據(jù)。更大的疑點在于:石勒雖“曾為劉淵部屬”,“原屬胡部,從而叛逆”,卻不是五部中人?!稌x書·石勒載記上》:“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薄扒记钡谋疽馍写鏍幾h,但“別部”與匈奴“并非一族”,是可以肯定的。石勒自稱“小胡”,就是相對于匈奴本部如五部、屠各而言?!秳⒃]d記》載劉淵起兵之際,命劉宣等人“招集五部,引會宜陽諸胡”,“五部”與“諸胡”已有明顯的界限。“小胡”應(yīng)屬于“諸胡”(盡管未必是在宜陽),而不是“五部”。所以,“五胡”如果專指“五部胡”,羯族石勒就難以躋身其中。

經(jīng)苻堅排定“次序”的“五胡”,都是在北部中國長期稱帝的少數(shù)族首領(lǐng)。而在真正的“五部胡”之中,具有這種資格的,嚴格說只有劉淵、劉聰、劉曜三人,即使算上短暫稱帝、旋即被劉聰取代的劉和,也不過四人,仍湊不上“五胡”的數(shù)目?!拔搴焙喎Q“五部胡”,無法落實到五人。

另據(jù)《洛陽伽藍記》載:北魏孝莊帝永安二年(梁武帝中大通元年,529),元顥入洛陽稱帝, 陳慶之拜侍中。張景仁設(shè)宴,慶之因醉謂蕭彪等人曰:“魏朝甚盛,猶曰五胡。正朔相承,當(dāng)在江左,秦皇玉璽,今在梁朝。云云?!庇纱丝芍媳背笃诘摹拔搴狈Q謂,并不限于匈奴、羯族兩種,甚至不限于鮮卑慕容一部,“魏朝”即鮮卑拓跋部也被嚢括在內(nèi)。此時的“五胡”,顯然不是“五部胡”的簡稱。以“五胡”指代“五部”的做法,至少沒有延續(xù)到南朝時期。

以往學(xué)界還有一種關(guān)于“五胡次序”的意見,認為該“次序”是當(dāng)時社會上流行的一種圖讖。如陳寅恪說:“‘五胡次序’,乃圖讖名。”周一良解釋說:“陳寅恪先生謂五胡次序當(dāng)是圖讖符命之一種?!绷_新進而又說:“至遲到前秦時候,社會上流行的讖書中,有一種是講‘五胡次序’的。這就是說,出現(xiàn)了一種預(yù)言當(dāng)時北方各主要少數(shù)族都將建立政權(quán)、并且認可這種政權(quán)合法地位的學(xué)說?!?/span>

所謂“北方各主要少數(shù)族”,包括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及漢趙、后趙、前燕、前秦、后秦諸政權(quán)在內(nèi),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前秦時期及此前社會上流行的某種讖書,何以能將國別、族類各異而且不少于五人的少數(shù)族帝王,統(tǒng)統(tǒng)收入其中?何以又能在同一版本的讖書中,為敵對的各方一并提供其政權(quán)合法性的依據(jù)?

十六國時期預(yù)言各族建國、稱帝的圖讖,都是為其本族、為一姓人物所用的。漢趙、后趙讖書的內(nèi)容,盡管未留下記錄,但在兩國政治上嚴重對立、軍事上持續(xù)沖突的形勢下,顯然無法依靠同一種讖書,協(xié)調(diào)雙方國祚交替、帝位嬗代的順序。具體說來,后趙石勒所利用、編造的讖書,有可能承認與漢國或劉淵、劉聰?shù)睦^承關(guān)系,卻不可能承認與前趙或劉曜的繼承關(guān)系,不可能為前趙的合法地位鼓噪。

上引王彫、苻堅對話中提到的圖讖,暗喻氐族及其首領(lǐng)苻洪等人的活動。也涉及羯族石氏 (古月、胡,指后趙)、鮮卑慕容氏(東燕、白虜,指前燕)、華族司馬氏(華,指東晉),但都是作為背景,以烘托氐族苻氏一族、一姓及前秦一國的崛起。在這類讖語或讖書中,苻氏以外的各族、各姓的法統(tǒng),并沒有得到強調(diào)或推崇。其中,鮮卑慕容氏與氐族苻氏處于敵對狀態(tài),前燕又為前秦所“破”、“滅”,雙方更不可能共享政權(quán)合法性的資源,用同一種圖讖安排各自的帝位。上引孫仲匯、雷家驥諸家,對此已有申說。

南燕建國之際,也有一則讖語:“大風(fēng)蓬勃揚塵埃,八井三刀卒起來。四海鼎沸中山頹,唯有德人據(jù)三臺?!薄爸猩健睘楹笱嘀?,“德人”指慕容德;“三臺”即鄴城三臺,指鄴城。此讖語意謂中山陷落、后燕亡國后,慕容德將據(jù)鄴城稱帝。楊洪權(quán)說這“是慕容德的親信編造的,旨在為慕容德稱王制造輿論”,不無道理。此讖語著力表現(xiàn)南燕對后燕的承襲,及慕容德政權(quán)的合法地位,并沒有牽涉其他族群、人物,更沒有排出后燕、南燕以外的帝位“次序”。

概言之,苻堅所謂“五胡次序”并不是“圖讖名”,不是前秦時期“社會上流行”的一種讖書,而是苻堅為此前在各族、各國的不同的讖書中出現(xiàn)的五位少數(shù)族帝王排定的“次序”,是當(dāng)時少數(shù)族社會所認可的五位少數(shù)族領(lǐng)袖稱尊的法統(tǒng)。

三、“五胡”涵義的變化及其政治文化背景

有證據(jù)表明:“五胡”的涵義,在東晉南朝之際發(fā)生了變化。即由特指五位匈奴、羯族首領(lǐng),變?yōu)榉褐感倥?、羯、鮮卑、氐、羌各族。

《晉書·李玄盛傳》記晉安帝義熙元年(西涼李嵩建初元年,后秦姚興弘始七年,后燕慕容熙光始五年,南燕慕容德建平六年,北涼沮渠蒙遜永安五年,405)西涼主李暠(玄盛)遣使送表至?xí)x廷云:

自戎狄陵華,已涉百齡,五胡僭襲,期運將杪。

不但反映西涼方面的立場,也反映東晉方面的立場。自義熙元年上溯“百齡”,大致相當(dāng)于劉淵、石勒起兵時。在李暠及晉人的觀念中,“五胡僭襲”,正是肇始于一個世紀(jì)前的“戎狄陵華”,也就是匈奴漢趙、羯族后趙建國。少數(shù)族群對北部中國的征服,延續(xù)了一百年之久?!捌谶\將杪”,則預(yù)示著尚存的后秦、后燕、南燕、北涼諸政權(quán),及其主導(dǎo)者羌族姚氏、鮮卑慕容氏、匈奴沮渠氏,終于要退出歷史舞臺。換言之,新的“五胡”稱謂,已將十六國時期活躍于北方的各主要少數(shù)族統(tǒng)統(tǒng)嚢括其中。

宋文帝元嘉五年(428)謝靈運上疏云:

自羌平之后,天下亦謂虜當(dāng)俱滅,長驅(qū)滑臺,席卷下城,奪氣喪魄,指日就盡。但長安違律,潼關(guān)失守,用緩天誅,假延歲月,日來至今,十有二載,是為一紀(jì),曩有前言。況五胡代數(shù)齊世,虜期余命,盡于來年。云云。

“羌平”,指義熙十二年劉裕平定后秦之役。小謝所謂“五胡”,則包括“羌平”之“羌”即后秦姚氏在內(nèi)。謝氏建議北伐時,漢趙、后趙亡國日久,所謂“余命”盡于來年(即元嘉六年)的“五胡”,應(yīng)指其時仍占據(jù)北方的其他少數(shù)族政權(quán)。

關(guān)于“五胡”新概念的形成,川本芳昭有一種模糊的表述:“五胡十六國北朝史上的‘五胡’等于‘匈奴、羯、鮮卑、氐、羌’這一概念的形成,至少可以上溯到崔鴻《十六國春秋》成書之時?!贝搌櫋妒鶉呵铩?,成書于北魏宣武帝正始三年(506),比上述李暠送表要晚一百多年,比上述謝靈運上疏也晚了近八十年。

“五胡”涵義的變化,取決于“胡”的涵義的變化。宋孝武帝時(454465)何法盛校書東宮,《晉中興書》疑即其時所作。該書有《胡錄》多篇,記載匈奴、羯、氐、羌人的事跡,也許還有鮮卑人的事跡。

宋文帝繼位,上距前趙覆滅大約一個世紀(jì),謝靈運“五胡代數(shù)齊世”,或即以此為說。劉宋建國之前,匈奴、羯、鮮卑、氐、羌各族均已在北方建國。可信至遲到元嘉初年,漢趙匈奴劉氏、后趙羯石氏、前燕鮮卑慕容氏、前秦氐苻氏、后秦羌姚氏、后燕鮮卑慕容氏、西燕鮮卑慕容氏、西秦鮮卑乞伏氏、后涼氐呂氏、南涼鮮卑禿發(fā)氏、南燕鮮卑慕容氏、夏匈奴赫連氏,都被宋人納入了“胡”乃至“五胡”的范圍。

“五胡”指匈奴、羯、鮮卑、氐、羌這一概念的形成,大約就在晉宋之際?!拔搴焙x的變化,反映了漢族政權(quán)在與少數(shù)族政權(quán)持續(xù)對抗的形勢下,在少數(shù)族政權(quán)“走馬燈”般輪替、大致塵埃落定之后,對十六國歷史一種總結(jié)性的認識。

南朝又有“胡亡”一說,《宋書·州郡志》:

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

“胡亡”在“氐亂”之前,指羯族石氏亡國無疑。同書《樂志》:

晉氏之亂也,樂人悉沒戎虜,及胡亡,鄴下樂人,頗有來者……太元中,破苻堅,又獲樂工楊蜀等,閑練舊樂。

“胡亡”在太元中“破苻堅”之前,且“胡亡”時“鄴下樂人”逃往東晉者頗多,此“胡亡”亦指后趙的傾覆無疑。以上兩段引文表明:南朝時期,在泛指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的“五胡”概念出現(xiàn)以后,特指匈奴、羯族的概念并未消失,這兩種概念都為南人所接受,在史家的書寫中是并行不悖的。

北朝“五胡”與“胡”的概念,涵義微妙且前后有所變化。川本芳昭將“五胡”廣義解釋的產(chǎn)生,上溯至《十六國春秋》成書之時,而現(xiàn)存《十六國春秋》殘卷中,并沒有“五胡”的表述。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胡”的稱謂在該書中頻繁出現(xiàn),其涵義大多是指匈奴及其別部。

早在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二年(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451)正月,即《十六國春秋》成書前半個多世紀(jì),拓跋燾在給劉宋盱眙守將臧質(zhì)的信中,歷數(shù)加入魏軍的少數(shù)族成員,就提到“胡”兵:

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三秦氐、羌。設(shè)使丁零死者,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死,正減并州賊;氐、羌死,正減關(guān)中賊。卿若殺丁零、胡,無不利。

盡管這是北魏的敵國——劉宋方面的記錄,但“胡”顯然是當(dāng)時南北通用的稱謂?!昂痹谙挛谋环Q作“并州賊”,無疑是指匈奴及相關(guān)人群。而“胡”與氐、羌對舉,又說明在北魏的官方話語中,氐、羌并不屬于“胡”或“五胡”的范圍,與南朝將氐、羌歸入“五胡”的做法,是判然有別的。

更重要的是,根據(jù)魏太武帝的說法,無論丁零、氐、羌,還是胡——匈奴及相關(guān)人群,“盡非我國人”?!拔覈恕奔次喝?,主要指鮮卑拓跋部。證明北魏前期“胡”的稱謂,并不包括匈奴以外的少數(shù)族人群在內(nèi);而南朝以“五胡”泛指匈奴、羯、鮮卑、氐、羌諸族,并將鮮卑拓跋部與慕容部一并納入其中的做法,勢必遭到北魏方面的抵制。因此進入南北朝以后,“五胡”不再是南北方通用的概念。劉宋采用新的“廣義解釋”,北魏則沿襲舊的“狹義解釋”。

北魏建國之初,政治上面臨一種窘迫的境地:在總括北方各主要少數(shù)族的“胡”的概念之下,將鮮卑拓跋部與慕容部從族屬上加以區(qū)分是相當(dāng)困難的。南朝將鮮卑拓跋部與諸“胡”并列,力圖在胡漢之間設(shè)置鴻溝。北魏則反其道而行之:依舊將“胡”限定在匈奴或其別部的狹窄范圍,淡化他們與匈奴、羯、氐、羌尤其是與鮮卑慕容部共同的少數(shù)族色彩,并與十六國時期入主中原的各少數(shù)族政權(quán)劃清界限,以期消弭新征服地區(qū)居民主要是漢族居民的敵對情緒,進而爭取在法統(tǒng)上與南朝政權(quán)相抗衡。

在堅守或放棄少數(shù)族身份的問題上,北魏朝野始終暗流涌動——存在著兩種對立的意見。這由太和十四年(490)關(guān)于行次的爭論,可以看得很清楚。孝文帝最后接受李彪、崔光等人的建議,宣布繼西晉為水德,否決了高閭一派承前秦為土德的觀點。而此前道武帝定土德的本意,是將鮮卑拓跋部并入黃帝一系,建構(gòu)與漢族同祖、同源的歷史。孝文帝重定行次,是依循道武帝的既定思路,盡管在形式上,他將土德變成了水德。

《十六國春秋》面世在孝文帝遷洛之后,反映的是北魏后期的觀念。其中崔鴻對于“國”、“族”的分類,尤其值得關(guān)注。該書各篇,已指明十六國開國者的族屬,但作者選定的十六國,并非清一色的少數(shù)族政權(quán),前涼、西涼兩國就是漢族所建??梢姟妒鶉呵铩坊镜闹埸c,是十六國時期出現(xiàn)的“國”,而不是支撐這些國的“族”。后世所謂“五胡十六國”,一般以為該提法的始作俑者是崔鴻。其實崔氏筆下只有“十六國”,而沒有“五胡”。

北朝“胡”與“五胡”涵義的改變,出現(xiàn)在北齊一代?!段簳ぬ煜笾尽罚?/span>

太祖皇始元年夏六月,有星彗于髦頭。彗所以去穢布新也,皇天以黜無道,建有德,故或憑之以昌,或由之以亡。自五胡蹂躪生人,力正諸夏,百有余年,莫能建經(jīng)始之謀而底定其命。

《魏書》成書,在北齊文宣帝天保五年(梁元帝承圣三年,西魏恭帝元年,554)。作者魏收,系由北魏入東魏再入北齊者。北魏道武帝皇始元年(396)之前的“百有余年”間,匈奴、羯、鮮 卑、氐、羌族相繼入主中原,伯起所謂“蹂躪生人、力正諸夏”的“五胡”,無疑是包括匈奴、羯、鮮卑、氐、羌各族在內(nèi)的。可見北朝的“五胡”稱謂,已從專指匈奴、羯族,轉(zhuǎn)為泛指十六國時期各主要少數(shù)族,大致與南朝趨同了。

然而,北齊繼承北魏的法統(tǒng),其建國者又是鮮卑化的漢人,南朝、南人將“魏朝”、鮮卑拓跋部與十六國時期各主要少數(shù)族并稱“五胡”的做法,是北齊所不能接受的。《魏書》“五胡”中的鮮卑,想必僅指鮮卑慕容部而與拓跋部無關(guān)。北齊的“五胡”限定為鮮卑拓跋部以外的各少數(shù)族,與南朝趨同之中又有不同。

魏人將北魏與十六國、鮮卑拓跋部與“五胡”相區(qū)別,《史通》對此有如下評議:

魏本出于雜種,竊亦自號真君。其黨附本朝,思欲凌駕前作,遂乃南籠典午,北吞諸偽,比于群盜,盡入傳中。但當(dāng)有晉元、明之時,中原秦、趙之代,元氏膜拜稽首,自同臣妾,而反列之于傳,何厚顏之甚邪!

浦起龍解釋說:“諸偽”即“匈奴、羯、徒河(引者按:即慕容鮮卑)、氐、羌等”;“秦”即“氐苻、羌姚”;“趙”即“匈劉、羯石”。又說:“此痛斥《魏書》越載東晉及十六國也。晚出稱尊,跨壓往代,徒增可丑?!眲⒅獛诐h族中心論的立場并不足取,但他關(guān)于北魏對“中原秦、趙”態(tài)度的改變,以及關(guān)于魏人“黨附本朝”的評述,則大體可信。浦起龍所謂“晚出稱尊,跨壓往代”,則是歷朝史官的通病,而非北魏一代之丑。北朝史家在政治乃至族屬上,竭力使鮮卑拓跋氏有別于“五胡”,從崔鴻到魏收,可謂一脈相承。

如所周知,在南北朝對立的政治格局下,雙方都以歧視性的稱謂指代對方,北朝稱南朝、漢族劉蕭陳諸氏為“夷”、“島夷”,南朝稱北朝、鮮卑拓跋氏為“虜”、“索虜”。耐人尋味的是,南朝在關(guān)于其北方異族對手——北朝及鮮卑拓跋部——的歷史書寫中,一般也回避“胡”的提法。這可能是鑒于南北朝形勢的變化,十六國與北朝作為不同的歷史階段,已為少數(shù)族、漢族人群所普遍接受。南朝不得不對“胡”和“五胡”的稱謂重新定義,在以“五胡”泛指十六國時期入主中原各少數(shù)族的同時,也將鮮卑拓跋部隔離在“五胡”之外。

唐初“五胡”概念的“狹義解釋”尚未絕跡,如《隋書·地理志》云:

五胡逆亂,二帝播遷。東晉洎于宋、齊,僻陋江左。苻、姚之與劉、石,竊據(jù)中原。事跡糾紛,難可俱紀(jì)。

“五胡逆亂”,導(dǎo)致“二帝(即西晉懷帝、愍帝)播遷”,此處“五胡”就專指“劉、石”而與“苻、姚”無關(guān)。

《晉書》“史臣曰”,屢屢提到“五胡”。孫仲匯引《晉書·元帝紀(jì)》后論的一條,并說唐初史臣“把西晉的覆亡歸咎于五胡扛鼎,這里的‘五胡,絕不可能包括鮮卑、氐、羌”所指限于匈奴、羯兩種,也就是劉、石,結(jié)論是合理的。

但此后“五胡”的“廣義解釋”也大行其道,如《史通》說:

至梁武帝,又敕其群臣,上自太初,下終齊世,撰成《通史》六百二十卷?!搴巴匕鲜狭杏谝牡覀?,大抵其體皆如《史記》。

與“拓跋氏”對舉的“五胡”,泛指十六國時期入主中原的各少數(shù)族,是可以肯定的。

《史通》又說:

自五胡稱制,四海殊宅。江左既承正朔,斥彼魏胡,故氐、羌有錄,索虜成傳。

“索虜成傳”,指《宋書·索虜傳》;“氐、羌有錄”,又指何法盛《晉中興書·胡錄》?!柏?、羌”與“胡”相應(yīng),說明“五胡”包括十六國時期各主要少數(shù)族在內(nèi)。浦起龍注:“胡,兼五胡言也?!笔遣诲e的。“魏”、“胡”對舉,則顯示北魏與“五胡”各國有別,被置于“五胡”以外。“五胡”泛指十六國時期活動于北方的各主要少數(shù)族的做法,逐漸深入人心,這與隋唐大一統(tǒng)再現(xiàn)、南北分立局面結(jié)束的背景,大概不無關(guān)系。

宋代有追究“五胡”民族名稱的傾向,但關(guān)于“五胡”的解讀,也不限于匈奴、羯兩族及其首領(lǐng),如《容齋隨筆》“五胡亂華”條下,有劉聰、劉曜、石勒、石虎、慕容儁、苻堅、慕容垂七人,分屬四族,《小學(xué)紺珠》“五胡”條下,又有劉淵匈奴、石勒羯、慕容皝鮮卑、苻洪氐、姚萇羌五人、五族,俱見上引。李燾《六朝通鑒博議》解說“五胡之亂相仍百年”,則涉及劉聰、石勒、慕容、苻堅四族、四人。但“五胡”究竟是指幾族、幾人,當(dāng)時還沒有形成共識。

元代胡三省為《通鑒》作注,將“五胡次序”釋為匈奴、羯、鮮卑、氐、羌交替建國,“五胡”成為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的固定稱謂。此說被后世普遍所接受,“五胡”本來的指涉,反而變得鮮為人知、撲朔迷離了。

結(jié)

東晉十六國時期南北通用的“五胡”稱謂,最初是指五位率先入主中原并長期稱帝的匈奴、羯族首領(lǐng),即漢趙主劉淵、劉聰、劉曜和后趙主石勒、石虎。漢趙、后趙的統(tǒng)治延續(xù)了近半個世紀(jì),對東晉十六國的政治格局、社會觀念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漢趙、后趙五主,又是以武力推翻漢族的西晉、建立少數(shù)族新朝的標(biāo)志性人物。他們登極前后,利用圖讖宣揚其政權(quán)的合法地位,“五胡”的稱謂大約由此產(chǎn)生。前、后秦交替之際,“五胡”的法統(tǒng),得到非漢族群的普遍認可,苻堅所謂“五胡次序”,就是相關(guān)的表述。東晉十六國末期,專指漢趙、后趙五主的“五胡”稱謂,已不適應(yīng)眾多少數(shù)族群在中原政治舞臺上交替登場的局面。“胡”的涵義擴展,此前活躍于北方的各主要少數(shù)族——匈奴、羯、鮮卑、氐、羌——均被納入其中,“五胡”的新概念也隨之形成。這種政治、族群稱謂的特殊變化,反映了漢族政權(quán)在與少數(shù)族政權(quán)持續(xù)對抗的形勢下,對十六國歷史一種總結(jié)性的認識。

 

原文來源于《歷史研究》,2014年第4,21-33

原文來源于《歷史研究》,2014年第4,21-33頁。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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