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淡淡翠
1952年的一天,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舞臺上,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一場話劇彩排。
有個瘦瘦高高的男青年,在劇中扮演一名群眾,臺詞只有一句:“報告工程師,橋出事了!”
就這么一句簡單的臺詞,他卻站那兒憋得臉紅脖子粗:“報告、告、告......”后面的“工”字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周圍的人都在笑。
他既覺得丟人,又生自己氣,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就不該做演員,何必呢?實在是受罪!”
導演卻覺得他很有表演天賦,如果不做演員,那就太可惜了。
那時人們都沒想到,后來的男青年會成為影視圈中,一個教科書級般的存在。
他不僅成功克服了口吃,還出演了很多話劇、電視劇。即使在《末代皇帝》中,跟陳道明同演溥儀,也毫不遜色。
李雪健稱他是“大哥”;宋丹丹、蔣雯麗、黃磊、濮存晰、姜武等,則親切喊他“老爺子”。
馮遠征更是盛贊他:“不管做人還是演戲,他在人藝大家庭里都是很值得我們尊敬的人。”
他的一生看似波瀾不驚,卻充滿了“慢”的智慧。
這個人就是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朱旭。
1
其實從一開始,朱旭踏入表演領域就充滿了戲劇性。
1949年5月,朱旭考進華北大學戲劇專業(yè),畢業(yè)后被陰差陽錯分配到了華大文工二團,做了一名電工。
可巧,1950年抗美援朝,劇團排演《吃驚病》,缺一個高個子演員來演美國大兵。
正在劇團急得團團轉時,導演發(fā)現(xiàn)了做燈光師的朱旭:個子高、鼻梁高、眼睛大,化上妝不就活脫脫一個外國人嗎?
朱旭就這樣稀里糊涂上了舞臺,又稀里糊涂地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后,被調到了演員組,開始了自己的演藝生涯。
原本當了演員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演了幾次,朱旭卻遇到了天大的難題:他一上臺念臺詞就結巴。
臺詞可是一個演員的基本功啊,要想做演員就必須要解決掉這個問題。
朱旭的心里既著急,又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我懷疑。
“我真的適合當演員嗎?”
“你說長得丑也就罷了,怎么念臺詞還結巴呢?”
當時的劇院總導演焦菊隱,十分重視演員的思想建設。他認為演員最重要的,就是要揚長補短,扎實練好基本功。
所以,那時候的劇院,隨處可見站在角落里糾正自己缺點的演員:有練發(fā)聲的、有練呼吸的、有練吐字的,還有唱京韻大鼓的......
在這樣的學習氛圍下,朱旭漸漸放松下來。
他開始明白:真正的好演技,都是從日復一日的基本功訓練中夯實的,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不再焦慮,也不再自我懷疑,而是沉下心來,去尋找自己結巴的根源。
朱旭細心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凡是自己死記硬背過的,心里就會緊張,一上臺準出錯。
但是自己平時隨口就來的話,因為沒有心理負擔,就從來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他一拍大腿,找到了自己記臺詞的方法:既然不能死記硬背,那把臺詞變成自己的話不就得了?
他找來小本子,把要排練的臺詞記在左邊,反復琢磨里面隱藏的“潛臺詞”。
同時,他還研究與自己演對手戲的演員的臺詞,“不知道對方跟你說話的意思,又怎么知道應該回答對方的是什么呢?”
然后,再把臺詞轉換成更適合自己的語言記在本子右邊,隨身攜帶,反復記憶。
這么一改變,心里就松弛了,他也驚喜地發(fā)現(xiàn):結巴的問題沒了!
朱旭把這個記臺詞的習慣,一直保持到了晚年。
有多少集劇本,他就能記多少集臺詞,以至于后來到了七八十歲時,還能對他在《嘩變》中三四頁臺詞,張口就來。
而他那抑揚頓挫、松弛自然又獨具韻味的臺詞風格,也得到了觀眾和專家的一致認可,被稱贊是“活的語言”。
2
關于演戲,話劇大師洪深有一句名言:“會演戲的演人,不會演戲的演戲?!?/strong>
朱旭把這句話,當成了自己的座右銘。
每接到一個人物角色,不管是主角,還是連一句臺詞都沒有的群眾演員,他都要反復去琢磨、解讀人物的性格特點。
在演話劇《嘩變》中的魁格時,為了把這個人物演活,朱旭還請來了一個北大心理系教授來指導他。
但是了解了人物的性格特點后,朱旭又犯了愁:該怎么樣講這段連續(xù)八分鐘的臺詞,才能把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呈現(xiàn)出來呢?
美國導演赫斯頓告訴他:“魁格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理直氣壯的,沒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時候,說這段臺詞的態(tài)度應該是——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嗎?”
這大大啟發(fā)了朱旭,最終他把魁格這個人物表演得入木三分、無人超越。
但是,光記好臺詞,演好人物就行了嗎?
喜歡鉆研的朱旭,又自個兒琢磨出了一套方法:爭取“一人千面”,避免“千人一面”。“不能演了一次茄子,以后是個紫的就找你。”
為此,朱旭從未停止過提升自己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
他始終認為:“一個演員要演好戲,講究的是戲外功夫。演員的道德修養(yǎng),綜合文化素質,藝術造詣的高低,對其飾演角色的成功與否是至關重要的?!?/strong>
也正是因為朱旭的精益求精,才讓他年逾半百進入影視圈后,塑造了一系列經(jīng)典角色。
在電視劇《末代皇帝》里,他和陳道明都演溥儀。
有陳道明演的青年溥儀珠玉在前,朱旭的老年溥儀也毫不遜色。
每天晚上,他都要跟導演研究當天拍的戲哪個地方好,哪個地方還需要改進。
最終,他用自己對人物內(nèi)心的精準把握,將被關押在監(jiān)獄的老年溥儀演得真實動人。只剛出場時的一個背影,就讓人看到了人物身上的無限滄桑。
在電影《變臉》中,他飾演了一個無兒無女的江湖藝人變臉王。
為了演好變臉絕技,朱旭專門利用業(yè)余時間去跟川劇“變臉大師”彭登懷學習,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讓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而朱旭更是憑借這部影片,以66歲高齡,獲得了第9屆東京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
中國戲劇史研究專家田本相,曾這么評價朱旭:
“他的表演有一種書卷氣,但絕不是書呆子,他不是說演什么角色都像書生,而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修養(yǎng),一種內(nèi)蘊深厚的氣質?!?/strong>
3
很多看過朱旭表演的人都說,看他演戲,就像看人物在舞臺上生活。
朱旭自己也在一次采訪中說過:“我就是喜歡玩,把表演也變得有趣,我拿到任何一個角色,就是想找到這個角色身上的幽默感,就會被觀眾記住和喜歡?!?/p>
究其根源,朱旭這種松弛幽默的表演特點,與他遇事淡定,不疾不徐的生活態(tài)度有著極大關系。
那時候的演藝人員,沒有現(xiàn)在的條件那么好。
有次,朱旭跟著文工團一起去淮河演出,住在老鄉(xiāng)家的牛棚里,剛下完雨,把鋪蓋旺往地上一鋪,“咕嘰咕嘰”直冒水。
這還不是最差的,最差的是跳蚤多。三個年輕人被跳蚤咬得受不了了,干脆不睡覺,起來逮跳蚤。
這要是擱在現(xiàn)在的年輕人身上,有幾個人能受得了?但是朱旭卻總能從艱苦的環(huán)境中,找到樂趣。
“發(fā)現(xiàn)了跳蚤就用手蘸著唾沫把跳蚤粘起來。這時不能看,用兩指輕捻,跳蚤就被團了起來,相當于把它的腿系上扣了,打開就蹬跳不開了。
?再用針將跳蚤扎上,用蠟燭一烤,它小肚子就‘嗚’的鼓了起來,接著‘啪’的一聲脆響,死了,真是爽快。”
而在文革期間,因為朱旭不肯像其他人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去打倒一切“當權派”,被扣上了“狗特務”的大帽子,被批斗、關小黑屋,還被禁止參加任何活動。
不久,一家四口又被迫從獨居小樓,搬進了史家胡同的大院里。
無戲可拍,前途未卜,換成旁人估計早就焦慮得不行。
但朱旭是個“另類”。既然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為什么不過好當下呢?
他徹底加入了“逍遙派”,在家過起了蒔花弄草的生活。
屋子太小放不下床,他就開動腦筋設計出了木板折疊床;每天陪兒子玩,還用大瓦盆在窗前養(yǎng)了好多小金魚;天氣晴好時,他用竹條自己動手做風箏;買來小鴨子,與倆兒子一起養(yǎng)......
妻子宋鳳儀曾在書里這樣寫道:
“他從來不發(fā)牢騷,不怨天尤人,總是樂觀地說,‘人哪有一輩子不碰見點災難的,這也是生活的積累啊,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困難就會過去的’。”
4
英國哲學家羅素曾說:“一個人感興趣的事越多,快樂的機會也越多,受命運擺布的可能性便越少?!?/p>
生活中的朱旭,特別擅長自娛自樂,享受慢生活。即使再忙,他也會抽出時間來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
他不止一次說:“生活要有張有弛,會休息才會工作”。
除了演戲外,喝酒、書法、拉胡琴、京劇、下棋、釣魚等等,都是朱旭的心頭好。
朱旭喝酒是從一歲多開始的。那時候他的家鄉(xiāng)經(jīng)歷了“九·一八”事變,全家都要跟著軍隊一起離開沈陽。
家里孩子多,母親一個人照料不過來,就把朱旭交給一個老伙夫帶。
偏偏這個老伙夫是個愛玩的,天天晚上吃完飯就想去打牌。為了不讓一歲多的朱旭哭鬧,老伙夫就每天吃晚飯的時候,給他灌上一盅酒,好讓他安安靜靜地睡覺。
時間長了,朱旭就上癮了,而且這一上癮就是一輩子。
但是朱旭喝酒有自己原則,那就是上臺演戲之前絕對不喝,因為怕喝醉了誤事兒,壞了酒的名聲。
喝完酒,朱旭就溜達著去北京人藝宿舍的胡同口,看人家下棋,或者坐在一邊拉胡琴。
因為喜歡胡琴,他還曾專門向梅蘭芳的琴師姜鳳山學過拉胡琴的技法。
沒想到,這原本只圖自娛自樂的技能,在他演話劇、影視劇時,都派上了用場,技驚四座。
年紀漸大時,朱旭又喜歡上了下圍棋。只要俱樂部有活動,他都會跑去參加,風雨無阻。
朱旭心態(tài)好,不管下棋是輸是贏,都樂呵呵的,一點架子也沒有。時間久了,大家就都愛上了跟他下棋、聊天。
玩兒的時候盡情玩,工作的時候就專注的工作。
這些看似“不務正業(yè)”的愛好,都在無形之中給了他豐富的生活積累,拓寬了他的知識,讓他在塑造人物角色時,更加的游刃有余。
5
有人曾問朱旭:你演戲的秘訣是什么?
朱旭只是淡淡一笑:
“看一個演員,最終要落在其個人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上。一個演員要演好戲,講究的是戲外功夫?!?/strong>
作為老一輩藝術家,朱旭踏實認真了一輩子,豁達從容了一輩子。
他熱愛學習,不管多大年紀,只要接到人物角色,就會認真琢磨,走進人物內(nèi)心,挖掘人物的性格特點。并且堅持讀書,來不斷提升個人素養(yǎng)。
他熱愛生活,不管是文革期間的無戲可拍,還是工作忙碌到腳不沾地,他都能從平凡的日子里找到樂趣,從未放棄自己的個人愛好。
他熱愛舞臺,曾先后三次說這是最后一次上臺表演,但都因為心中割舍不下的熱愛食言。甚至在彌留之際,他唯一沒有完成的心愿是,還想上臺演戲。
很多人以為朱旭是生活順利,所以天性樂觀、豁達。
實際上,他19歲登上話劇舞臺,54歲進入影視圈,直到79歲才拿下國際電影節(jié)影帝。兒子先天性耳聾、母親煤氣中毒身亡、晚年痛失愛妻......
命運從未格外優(yōu)待他,但他從不怨天尤人。不管命運如何波折詭譎,他都不慌不忙地行走著,像一個真正的智者。
編劇葉廣苓曾這么評價朱旭:“與他交談如同一篇意境深遠的美文?!?/strong>
與他多年同臺演出的演員楊立新則說:“他在舞臺上是個有情趣的人。”
演員吳剛更是一語道破“天機”:“朱旭老師懷揣一顆童心,對待生活,對待自己的創(chuàng)作,一輩子都活得精彩。”
而朱旭面對工作不急不躁,扎實穩(wěn)健的態(tài)度,和從容淡定、張弛有度的生活方式,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啟發(fā)和思考。
人這一輩子,到底要怎么過,才不虛度此生?
是工作忙忙碌碌,卻忙到?jīng)]時間讓自己成長;還是生活風風火火,卻把自己活成了上緊弦的發(fā)條?
都不是。
林清玄曾寫過這樣一段話:“萬事萬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則,依循這自然的發(fā)展,常?;仡^看看自己的腳跟,才是生命成長正常的態(tài)度?!?/strong>
朱旭也給自己的朋友寫過一句:“看破放下,般若發(fā)光,自在平常,法身清涼。”
很多時候,與其用力去追求一個結果,不如踏踏實實做好手中的每件事,認認真真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其他的,就交給時間來證明。
當你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變得越來越焦慮浮躁時,不妨看看朱旭。
也許,從他的故事里,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真的“慢慢來”,才“比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