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雨沒有紛紛。只有霧靄圍裹著上墳的人。我說最近要寫一篇我爸的文章,題目就取成《那個男人,我叫他父親》。我妹妹說,人已作古,要把老人家寫好一點!聽這個題目怎么感覺又要實活實說啦?我懂她的意思,家丑不可外揚,最好再把人物形象塑造的高大一些,如果能完美到無名英雄的程度是最好的。
說的也是,那是我的父親呀!在常人的眼里,父母通常是完美的。更何況我的父親本身就身材偉岸!這位出生于1933年的人,身高180cm!在當年的懷遠縣身材算是鶴立雞群了。不過,強中自有強中手,如果把他放在懷遠縣的包集地區(qū),在崔姓云集的高莊一帶,他只能算是泯然眾人矣。
因為我妹妹地提醒,我不能輕舉妄動草率下筆。而是調動起所有的美麗元素想重新擬題,結果,從清明擬到了中元,最終敲定的題目還是《那個男人,我叫他父親》。
我的父親排行老三。他有兩位哥哥,都是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人。這要受益于我的奶奶,她是山東人,身材高挑,濃眉大眼。我在《田家庵老街:搖醒城市記憶》那篇文章里。介紹田家庵地名的來歷時,曾說到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山東流民田氏夫婦逃荒到淮南,在淮河渡口搭建庵棚,于是有了田家庵這個地名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因為我的奶奶也是山東流民,童年時期逃荒到了安徽,后來落戶于懷遠縣。
懷遠縣包集地區(qū)是一片地勢較高的平原。據(jù)說秦末陳勝吳廣的大澤鄉(xiāng)起義就發(fā)生在那附近??箲?zhàn)期間有過一次什么血腥的戰(zhàn)役也在那里留下過廝殺的身影。直到現(xiàn)在,上了年歲的人談起那場戰(zhàn)役還一臉驚懼:國民黨的抗日士兵血流成河,那地上都是……
不知道是不是受這些尚武習氣的影響,我的父親脾氣暴躁,沒見煙起就已經火冒三丈!一言不合,拳腳就會暴雨如注。我妹妹說的可要把老人家寫好一點呀!就包括脾氣這方面要適當美化,要多寫寫他的優(yōu)點,比如童年父親的聰明……
童年的父親確實很聰明。暑氣難耐的時候,他和他的哥哥們就把光屁股的餃子下到了小河里。我的父親很小,才五、六歲的樣子,當然還不會鳧水。不過,不用操心,雖然他們沒有進過學堂,沒有學過浮力這個物理名詞。但是,實踐出真知,他們把浮力知識運用的恰到好處。
大孩子們拽來許多水草堆在一起。我的父親被撂到水草堆上,水波粼粼的小河唱著童年的歡歌。他的哥哥們前面的拽,后面的推,草堆載著他在河心里慢慢游動。那個多年后成為我父親的小男孩既驚又喜,吼吼的叫著就到了河的對岸。
那個時代的孩子都是散養(yǎng)的,或者叫做野生又未嘗不可。大人們成天在貧瘠的土地里刨食,和紛飛的戰(zhàn)火相比,得不到溫飽已經算是幸福的了。哪有時間去精雕細琢孩子?不過,隨便下河玩水這件事會被管束的。因為每年都有溺亡的生命,那嚎啕的哭聲撕裂著生者的內心。
小孩不可小瞧,人小鬼大的他們不會輕易承認玩水的事情,我父親的哥哥善于演戲,常常能夠迅速擠出被冤枉的熱淚。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的演技瞬間會被我奶奶戳穿。我的奶奶用手指在他胳膊上一劃,馬上會現(xiàn)出幾道白色的水漬印痕。再說你沒有玩水!隨著我奶奶的一聲怒吼,我的大爺馬上收起眼淚垂下了頭。
為什么說我的父親聰明呢?因為這個小男孩不知道從哪里得到的方法,他在上岸后會使勁搓自己的臂膀,我奶奶再用手指去驗明他正身的時候,就不會出現(xiàn)水漬的印痕了。所以沒有證據(jù)證明的東西未必不是事實。反正沒有了戲水的證據(jù),我父親的小耳朵逃過了一擰。
被擰耳朵的可能是私塾里的那些背不掉書的孩子。我的父親沒有錢進學堂。但是,他扒著私塾的窗戶,總是探出半截腦袋,露出好奇的目光。私塾先生叫做崔海涵,是我父親的家門哥哥。屋里坐著的幾個小孩嘴里念著詩文,搖頭晃腦地偷偷瞄一瞄窗外?;卣n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先生崔海涵一定氣的不輕,就那么四句話,就你們都這么大了還背不掉!學堂里鴉雀無聲。我能背掉!我父親那稚嫩的聲音一定響徹了云霄,我想當時所有的目光都聚向了這里,或者是一片哄堂大笑!
雙雙瓦雀吟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至此以后,我的父親有幸免費走進私塾,他的文藝才干和歷史知識很多都受益于此段時光。
因為那個年代有許多兒童是無法背起書包享受教育的,所以有幸讀書的父親更多的吸引了他父母愛憐的目光。只有在我父親生病的時候,他的父母才會狠下心腸!我的父親發(fā)起了高燒,由于他的家庭很是窮苦,沒有好吃的奉上,甚至連我們現(xiàn)在偷偷吐掉的苦口良藥在當年也是他滿懷的渴望。
我的奶奶來到了這位少年的病床旁,對她無精打采的小兒子說,快看看我給你拿來什么好東西啦?我的父親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哇的一聲驚叫跳下光床。原來,他的親娘手里拎著一只蟾蜍,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這種賴賴猴!!
我的父親奪門而出,撒腿就跑。我的奶奶狠心地緊跟其后,那只蟾蜍就在她的手里揮舞著。隨時可能扔到我父親的身上。扔掉!扔掉!我娘,我怕!我的父親歇斯底里,我的奶奶窮追不舍。這對貧困的母子腳底生風,圍著大水塘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氣喘吁吁,直到揮汗如雨……
我父親的高燒由于發(fā)了一場大汗而痊愈。什么是愛?就是只顧內容不講形式的一場情懷!
我的父親好像有過童養(yǎng)媳,這個話題比較隱晦,我依稀聽大人們說過,當他們看到我走過來之后就三緘其口。所以直到今天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問我的母親,她只說我的父親有個家門的侄媳婦很喜歡他,我父親當年已經在縣物質局工作了,比較體面。他的侄媳婦曾要求帶她遠走高飛。因為我母親的出現(xiàn),她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不過,他們的關系一直很好。也許他們曾想過彼此永遠照顧對方,只因為年邁了臥床不起,才天各了一方,無法繼續(xù)來往。想想也替他們黯然神傷。
我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也都曾有過體面的工作。他們結婚后就生活在了鄉(xiāng)下,這為我父親后來鉆進蘆葦蕩賭博提供了便利條件。
我母親說,那是1968年?!捌扑呐f”和“文化大革命運動”已經開始兩年時間。像買賣婦女和賭博等等那樣的舊習俗,掐指算命和看風水等等那樣的舊文化,在當時的農村非常盛行。我母親說過許多次,在磨盤張火車站就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她的兩個孩子臥軌而亡,以此抗拒她的賭徒丈夫把她轉讓給贏的那一方。這些都是要破除的,都是移風易俗的對象。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任何一項舊習俗改變起來都是異常困難的。聽我母親說,那些賭徒懾于風聲緊迫,又嗜賭如命,干脆就在這樣的八月伏天,深夜鉆進蘆葦蕩中挑起馬燈聚眾賭博。那緊盯著牌九的冒著血絲的眼睛,就有一雙是我父親的。
想一想基層工作向來都不容易做。那些抓賭的工作人員聞風出動,就在深深的蘆葦蕩中擒住了一個個賭徒。他們被集中關進公社閉門思過。等到逢集的時候,才被放了出來,排成長長的一字形狀,帶著報紙糊成的高帽子游街。排在第一位游街的人,手里還要拎著一面銅鑼,一邊走著,一邊敲鑼,嘴里還要喊話——大家都來看呀,我們是賭錢鬼子,賭錢不好,你們不要學我……
負責敲鑼的是溝西生產隊的隊長劉伯舉??礋狒[的人接話了:劉伯舉,你還是生產隊長呢!帶頭賭錢,真不要臉!劉伯舉訕笑一下,“哐——”的一聲敲了一下銅鑼說,我就是不要臉,你們不要跟我學……我的父親排在第二位,跟著劉伯舉的銅鑼漸行漸遠。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我出生后,我的父親已經不賭博了。毛澤東時代提倡全民出動,興修水利,“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聲音至今還能依稀耳聞。我的父親很聰明,當時的那些機械在他手里把玩幾下就能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要負責全公社的車輛維修。駐扎在河堤現(xiàn)場,不能分身。
只有當需要進車輛配件的時候,他才會去蚌埠市,然后,深夜歸來……
聽我母親說,他每次去蚌埠市進貨的時候,都能很快就把零件配齊。然后就去聽三孩說書。據(jù)說,一聽就是一天,攆著三孩的說書場子聽,可以不吃飯。他的記憶力驚人,過耳不忘。隋唐演義,三國風云,楊家將,岳家軍,沒有他不知道的。
返程的途中,月色朦朧,他經過小小的河灘,還能夠饒有興趣地撿起幾塊造型獨特的砂漿帶回家送給我。告訴我,那是跨刀馬上的將軍。我的性格中性,相對豪氣秉承了他的教育。他告訴我的母親,少甘羅一十二歲做宰相,叫小紅讀書去。
冬天來了,鄉(xiāng)村的精神生活顯得有些寂寥。這個時候,打破寂靜的是一些公家或私人的戲臺班子。白天的舞臺,色彩絢爛,走過生旦凈末丑。夜晚的鄉(xiāng)村,大鼓聲夾著清脆的鋼板,一陣沙啞的聲音響起,話說秦瓊秦叔寶……那是我的父親在掀起歷史之河的滾滾波濤!
我的父親說書的時候聲情并茂,充滿激情,巧設玄關,擅長過渡,在他精心鋪設的情節(jié)中,一個個歷史人物鮮活地走來,一聲聲鼓角錚鳴能夠響到現(xiàn)在。
我的記憶力也非常好,尤其在詩詞曲賦方面,過目不忘。當然,我父親說書的內容我也能記得一清二楚。所以,只要有說書人來到這里,首先會來拜會我的父親。與我的父親切磋鼓詞。這個時候,我的父親總會自豪地喊我過去,小紅你來說一下下面的鼓詞是什么?我說千錘打那個萬錘煉……
我在擬題本篇的時候,很自然地冒出了《那個男人,我叫他父親》。估計跟我父親喜歡打人有關,我對他更多的是一種懼怕,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小孩子們?yōu)槭裁匆矚g爸爸呢?
我十歲左右吧,劉蘭芳的《岳飛傳》開始響徹大江南北。我的父親顯然很喜歡他的同行,也很喜歡這部評書。那個時候,我家率先有了一部收音機,每到傍晚時分,家里就擠滿了聽書的人。我在大葉楊的樹下?lián)觳窕穑瑩炝嗽S多許多,我小小的肩膀扛不動。自然回去尋求幫助。我的父親背著那些柴火大步流星地走在我的前面,時不時地回頭恨恨地對我說,如果《岳飛傳》開始了,看我不打你!
《岳飛傳》果然開始了,他顧不得打我,趕緊坐下來聽書。牛皋出場的時候,我的父親馬上站起來,學著牛皋的動作,右手在空中劃過半圈,揮舞著兵器……
我的父親似乎只專注于他對文藝的熱愛,只專注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在琢磨自行車怎么修理的時候,可謂絞盡腦汁,蹲在那里半天不起身。他發(fā)明了一種拿大梁的方法。如果自行車的大梁斷了,可以說全區(qū)的人都來找他,只有他才會用機械的方法,美觀而牢固地接好大梁,幾乎看不出接痕。
后來,電燈取代了煤油燈,電風扇也開始走進人們的生活,整個公社的電風扇組裝工作都由他負責。一天放學后,我回到家沒有看見我的父親,鄰居說有人來找他去修理拖拉機了。他總是與時俱進,無師自通。改革開放了,我的父親聽從我母親的話,絞制麻繩賣給礦區(qū),賺到了第一桶金。
我的父親對我們這些子女從來都是粗線條,如果有細膩的地方,就是我上初一的時候,每次放晚自習回到家,我家的鐵鍋里都有一碗紅燒肉。熱熱的,香香的,那是我的父親計算好的我的放學時間,專門為我量身燒制的。
天有不測風云,家里后來發(fā)生了變故。那一天,我在上晚自習,教室里日光燈管的雪亮劃破了靜靜的夜空。我的父親來找我,他痛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訴說著他與我母親之間的糾結。
我的母親是淮南市早期的播音員之一。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她返城落實了工作。他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那是我第一次感覺父親的無助。無助的父親以魚死網破的決心毀壞著這個家庭,結果他如愿以償。結果我們家重新回到貧困線。那一年我讀初二,來到了淮南之后,卻看不到我的父親和母親。我?guī)е闲W的妹妹和弟弟在淮南這座陌生的城市艱難的生活著。
生活的艱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因為營養(yǎng)不良,我的十個手指頭全部開裂。我看到有一家工廠貼出招工啟事。決定與讀書這件奢華的事情說再見,我要輟學去參加招工考試。我的父親堅決不允許,必須把書讀完。他的這次強硬是我記憶深處的一個溫馨。幸虧多讀了幾年書,為我后來的改變留下了余地,奠定了基礎。
我的父親真正定居淮南是他得了腦血栓。那個時候,我一個人要供養(yǎng)我的孩子讀小學,還要為我的第一套房子還房貸。我想著一切辦法掙錢,生活的擔子沉沉地壓在我的肩上。那天,我父親的族人來看他,他高興地將那把香蕉擺在他床邊顯眼的地方。
等我下班回家的時候,他很乖地坐在桌子旁邊剝著他族人帶來的花生。地板磚上都是花生的細屑。他用渴望我贊美的眼神看著我,我說真棒!他高興地對我說,本來他還打算幫著我把餐桌上的那塊塑膠臺布給固定住的,省的動來動去,只可惜沒有找到圖釘,所以很遺憾,沒有幫成忙……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我就這一件值錢的家具,幸虧您沒有幫成忙,幸好您沒有把它的四個角上按上圖釘!
我的父親走丟了,到處找不到他。八月的酷暑天氣,他一天一夜沒有回家。會去哪里呢?他只是腿腳不便,并沒有得老年癡呆癥。記不得是誰打來的電話。好像是他打電話去的老家,要老家的人來接他。他要回到他的故土,看看他的水塘,不遠處還有他埋入黃土的親娘。
他一搖一晃地走在路上,被好心的路人打電話報警后,被警車送到了人民醫(yī)院。他堅決不提供我們的電話。他讓警察打電話回他的老家。老家的人轉回來他的電話。我去人民醫(yī)院接他,他拄著拐杖厲聲訓斥我……
我的父親越來越不能動彈,我把他背進衛(wèi)生間洗澡,我把飯菜送到他的床邊。他手里不停地洗牌,計算著出牌的張數(shù),我明白他不想讓自己糊涂。他在努力地背誦著崔海涵教他的《四書》《五經》,那么大的歲數(shù)還能出口成章。他對著天花板說書“話說秦瓊秦叔寶……”他把我的女兒叫到床邊,知道嗎?少甘羅一十二歲當宰相,他教她背誦——
雙雙瓦雀吟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我把我的父親抬下樓,我的妹婿拿來一個花盆當作老盆摔碎了。殯儀館的煙囪高高的樹立著。一塊巨大的幕墻掛在山坡上——生如春花之爛漫,逝如秋葉之靜美。
煙囪升騰起一陣輕煙……
我的父親之于我來說,我感恩于他讓我讀書。我們家女孩子太多,他從來沒有嫌棄過,每個女孩子都可以讀書,這在那個年代是很寶貴的。我感恩于他給我取了一個好聽的小名——小紅,那個時代的鄉(xiāng)下女孩多數(shù)都叫做“丫頭”。我感恩于他沒有從小就給我說婆家,那個時代的女孩子早早就定了終身,我永遠屬于我自己。
我的父親思想先進,那個地方的小孩都稱呼父親“爺”,稱呼母親“娘”,只有我們家的小孩稱呼“爸爸媽媽”。誰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我的父親不那樣認為,他最終和我的母親走到了一起,是因為他的童養(yǎng)媳和他的侄媳婦都沒有我的母親有文化。他喜歡有文化的人。
有文化的人才會背詩!正如他背的那首詩,那首詩叫什么來?叫“雙雙瓦雀吟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可是,那后面的兩句是什么來?我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呢。我很后悔當時沒有珍惜我父親的背誦,有些事物擦肩而過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那么珍貴,是那么令人惆悵!
惆悵的心情彌漫了我很久很久,我在整理女兒高考復習資料的時候還不能釋懷。我漫無目的地翻著她的輔導用書。突然,我的眼前一亮:
《暮春即事》 葉采
雙雙瓦雀吟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美好的事物只要存在過,何懼擦肩而過?它會在不經意間復活!盡管內心曾經受過傷,還是要永遠地去贊美我父親崔云富的太陽!
《那個男人,我叫他父親》
(作者:崔小紅) 2016.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