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景洲)
早上凌靜還沒起床,父親就打來電話,問能不能在她住處附近買到或者租到房子。凌靜聽得一頭霧水,問:“爸你想來市里住,直接住我家就行了,要房子干什么?”
“不是我一個人。”
“??!”凌靜驚叫一聲,心里一下就明白了,父親肯定再婚了。她沒容父親解釋,就說:“房子有,前幾天邱萍,她是我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管后勤,說局里有人調(diào)走了,讓他們幫著把房子賣掉,價格很合適,讓我給打聽打聽有沒有人買。這房子就在我這樓的東邊,二樓朝陽,很好的。”
“那就定下來吧,回頭我把錢給你送去?!?/span>
“別管錢的事。先等一下,我問邱萍?!绷桁o放下電話,撥打邱萍。邱萍正在床上迷糊著,凌靜說了兩遍,她才聽清是怎么一回事,說:“伯父能來市里住太好了。這樣吧,你今天就來看房子辦手續(xù),我找人打掃一下。正巧局里處理一批家具,我們挑合適的買上一套,三天之后,保證能住人?!?/span>
凌靜馬上給父親打電話:“爸,你一星期后,就可以搬來了。家里的東西揀使得著的,我讓東風(fēng)找人開車?yán)^來?!?/span>
“你這孩子,也不問問我為什么要搬去?!?/span>
“你能來我就高興,反正不是壞事?!绷桁o內(nèi)心深處,一直存著對父母的愧疚,能有機會照顧父親的晚年,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欣慰。
“還是給你說清吧,我找了個老伴?!?/span>
“找老伴好啊。早就讓你找了。你一個人,我就不放心,給你找保姆,你說不方便。又不和弟弟妹妹住一起,過七十歲的人了,有個頭疼腦熱的,可不得了?!?/span>
“其實,我一直不想找的,也沒打算找。自從你媽去世后,說親的倒是不斷,簡直比我年輕時還吃香,現(xiàn)在社會上都很重視老人再婚問題。但我還是不想找,總覺得對不起你母親?,F(xiàn)在你媽走了四五年了,加上那么多人勸說,我自己呢,生活上越來越不方便,又不想連累孩子,就動了這個念頭。有個伴,互相照顧照顧,對誰都是好事?!?/span>
“是啊,想通了就找,你要是找不到,我給你找。我是老年大學(xué)合唱團團長,條件合適的多的是?!?/span>
“我就是在老年大學(xué)里找到的。真是無巧不成書,如果不是因為這事和你有關(guān),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找老伴?!?/span>
“和我有關(guān)?”
“我找的這個老伴,是你親媽!”
“我?我親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爸,你沒事吧?”
“你媽臨走前,就想說這事,只是那時她說不出了。我呢,也想到最后告訴你,但現(xiàn)在,遇到這事,還是給你說了吧。”
“你說!”心頭之謎就要揭開,凌靜的心一下揪了起來,頭有些暈眩。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吧。你現(xiàn)在年齡都過五十了,該能接受這些事。我和你媽結(jié)婚三年多,沒有小孩,很著急,以為生理上有毛病,不能生育。街道上有個軍屬,丈夫在新疆當(dāng)兵,人長得很漂亮,你就像她。有個街道上的干部,有事沒事就去找她,后來強占了她。她不敢說,等到懷孕要生了,才告訴街道領(lǐng)導(dǎo)。而這時,她的丈夫要回來探親,而且要她隨軍。弄不好,這可是家破人亡的事。再說,破壞軍婚可是大事。于是,一方面逮捕了那個街道干部,判了刑。保密工作做的好,沒人知,布告上只說他破壞軍婚,沒人知道對方是誰。另一方面,悄悄生下孩子后,就讓醫(yī)生送了人。其實是送給了我們,不久,我們就把你送到鄉(xiāng)下你奶奶家,想等她從軍后,再把你接回來。暫時讓你嬸子喂養(yǎng)。你嬸子那時生了兒子才半年,正好一起喂奶?!?/span>
“原來是這樣?”凌靜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何對自己一直很冷漠,很排斥。而這種冷漠和排斥,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而增長,有時達(dá)到匪夷所思的恐怖程度,在凌靜的心靈深處,烙下難以撫平的傷痕。最令凌靜心痛的,是高中畢業(yè)下放后,母親似乎完成了對她的撫養(yǎng)義務(wù),從此以后,在物資和精神上,極少過問她。而她在農(nóng)村的四年中,從沒在家過一個春節(jié)。讓凌靜刻骨銘心難以忘卻的,是1978年的大年三十。知青們前兩天都回縣城的家里過年了,凌靜本來并不想回家過年,可看著生產(chǎn)隊分的豬肉粉絲白菜蘿卜等等一大堆東西,無法處理,就動了回家的念頭。于是從隊里借來一輛平板車,把東西拉回家。那時天已陰得厲害,化了凍的泥路不好走,她一個人拉著車子,早上起身,到家時,已是中午11點半了。母親看到她疲憊地拉著車子走進院門,臉色難看極了,好像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闖了進來,說話很難聽:“怎么又想回來過節(jié)了?”說得凌靜透心涼,真想放聲大哭一場。這時天上飄起鵝毛大雪,凌靜已沒有力量拉車回去了,因為生產(chǎn)隊離她家有四五十里路呢!可是母親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當(dāng)著她的面,摔鍋砸板凳,還說這么多爛菜爛瓜的,怎么放。凌靜痛苦到極點,強忍著眼淚,低著頭,卸完東西,拉著空車回鄉(xiāng)下。出門時,母親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大年三十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凌靜一路哭一路走,天黑好久了,才到生產(chǎn)隊。偌大的知青點就剩凌靜一個人,房子還四面透風(fēng),比平時更覺凄涼冷清。聽著家家響起的鞭炮聲,聞著飄散在空氣中的年飯香味,饑腸轆轆的凌靜卻一點也不想吃,合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一想到這些,她就對母親充滿了怨恨,從那以后,春節(jié)再沒回過家。
“收下你之后的第二年,生了你妹妹。說實話,你母親當(dāng)時想把你留在鄉(xiāng)下,不要你了。我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你知道,我是從部隊復(fù)員的,對軍隊有感情,再說,你是無辜的,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爭來爭去,最后還是接納了你。當(dāng)然,你媽在感情上,就不像對你的妹妹和弟弟,你呢,上小學(xué)時才從鄉(xiāng)下接回來,對你媽缺少親情感,脾氣又很倔強,這樣一來,母女關(guān)系就很緊張了。你媽雖然對你缺少血緣上的親情,但還是辛辛苦苦把你撫養(yǎng)長大,她這一輩子過得也不容易。你看,剛過六十多歲,就去世了?!备赣H說到這兒,哽咽起來。
“是的,爸,雖然我也覺得媽媽對我不是太疼,但從沒想過不是親媽?!甭犃烁赣H的敘述,凌靜全身發(fā)抖,淚流滿面,那恥辱的出身讓她如五雷轟頂,幾乎站立不住,但與父親的通話,卻出奇的平靜,“再說,我是老大,你長年不在家,她工作上也不順,一個人帶幾個孩子,實在太不易了?,F(xiàn)在想想,對我已經(jīng)很好了。如果當(dāng)初不要我,我只能在農(nóng)村長大,現(xiàn)在真不敢想會是怎么樣呢!我永遠(yuǎn)都感激她?!绷桁o說著流下淚來,突然之間,對母親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而且還為沒能好好孝順母親而愧疚。試想,如果自己抱養(yǎng)一個別人的孩子,而自己又生了好幾個孩子,能像親生的一樣對待嗎?
“你能這樣理解就好了。這些都過去了,你如今生活得很好,就行了。現(xiàn)在再來說你的親生母親吧。她到新疆的部隊后,進了部隊的被服廠,還當(dāng)了廠長,先后生了三個孩子。他丈夫后來當(dāng)了團長,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你親媽非要回原籍不行,她心里想的就是要找到你,看到你??墒巧夏膬赫??又不敢問人家,只是想,只要堅持找,總會打聽到的。否則,她一輩子心里都不安。她老伴是前年去世的。兒子都在外地工作,一個人閑著無聊,就進了老年大學(xué)學(xué)書法。你知道我喜歡書法,我不僅是老年大學(xué)副校長,還是書法班的輔導(dǎo)老師,她就跟我學(xué)書法。我看著她,總覺得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所以,也就有種特別的親近感。因為學(xué)書法,接觸多,家長里短說多了,就說起你的事。我一聽,再對時間,天,不是你是誰啊!但我沒敢說,直到現(xiàn)在也沒敢說。再后來,有人看我們相處不錯,就給我們牽線搭橋,我們也確實合得來,就同意了。但是,你幾個弟妹知道后,都不高興,認(rèn)為丟了他們的面子,很長時間不和我來往。本來一開始就想告訴你的,后來想想,還是等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再說吧,怕你為難。今天我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才決定把這事告訴你。”
“??!”凌靜一直屏住呼吸聽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喜還是悲。
“所以,我想,還是離開這個小縣城吧,人言可畏。你親媽也愿意。我還有一個私心,就是住在你附近,讓你親媽能夠天天看到你。我想,等到適當(dāng)?shù)臋C會,讓你們認(rèn)親吧,這也是天定的因緣,錯不過就一定會遇到?!备赣H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太好了。爸,你說認(rèn)親就認(rèn)親,你說不認(rèn)就不認(rèn),你說什么時候認(rèn)就什么時候認(rèn)。反正,不管她是不是我的親媽,只要對你好,只要你認(rèn)她為老伴,我就會當(dāng)母親對待。說實話,我也怨恨過媽,嫌她對我不好,可是反過來想想,我能有今天,還不是她給的嗎?再說了,我又對她報答了什么?生母不如養(yǎng)母,所以,我會對你們更好的,盡我做女兒的一片心吧?!?/span>
“你就是懂事,和你親媽一樣的性情。見了你就知了?!?/span>
“好,就這樣定了,等你們來了,我給你們擺喜宴?!?/span>
“可別張揚,這把年紀(jì)的人了,就是為了生活上有個照應(yīng),平時有個人陪著聊聊天,哪能當(dāng)真事辦呢?!?/span>
“我知道,你放心。”
放下電話,凌靜用被蒙上頭,嚎啕大哭一場,又傻笑了一通,想,人生如戲,而自己這臺戲,未免太復(fù)雜太戲劇性,好在先苦后甜,結(jié)局不錯。
突然之間,非常想念老父親。
父親所在的縣,隸屬于凌靜居住的東方市,兩地相距二百多里。母親還在時,因為不認(rèn)這個女婿,凌靜就極少回家,逢年過節(jié),大都是寄了錢和禮物去。自從母親去世后,只要有時間,凌靜每個月都回去看望看望老父親,每次都帶上大包小包吃的用的。有時忙了,兩三個月去一次,她會讓人把東西捎去,三兩天打電話問候一下。雖然父親長期不在家生活,但凌靜對父親的感情卻很深,而且很敬重他,也可以說,是她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父親這一生,也是坎坷不平。他是臨解放前大學(xué)畢業(yè)的,整個班都加入了國民黨部隊,他當(dāng)了文書。不久,隨所在部隊起義參加了解放軍。解放后復(fù)員回到老家縣城,當(dāng)了文化館館長,經(jīng)人介紹,和當(dāng)鎮(zhèn)婦聯(lián)主任的母親結(jié)了婚。雖然一生如此不幸,但父親卻活得很樂觀,無論到哪兒,都是樂天派,他的精神支柱,就是愛好書法。自從凌靜上了中學(xué)住校后,父親就經(jīng)常用毛筆給她寫信,遒勁有力的字體,連老師都贊不絕口。凌靜拿它當(dāng)字帖,因此自己也寫得一手好字。下放時,父親給她的信更多,凌靜總是反復(fù)讀來讀去,對于她來說,那真是漫漫航程上的燈塔。在凌靜心里,父親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最優(yōu)秀的男人。她常對史東風(fēng)說:“你要是有我爸十分之一的才華就很優(yōu)秀了?!?/span>
現(xiàn)在父親要住在自己附近了,每天都可以看到父親,都可以和父親聊上幾句了,還有,那個始終對她難以忘懷的、心中隱忍了徹骨之痛的親生母親,不僅愛著自己,也愛著自己最敬愛的父親,而且也要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了,她,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她還有一個深愛自己的丈夫,還有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作為一個女人,一生如此,又復(fù)何求?凌靜想,應(yīng)該好好活著,為了這些愛自己的親人們,為了好好地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