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思想史上，17世紀后半期是近代思想生成和思想巨人輩出的時代。艾薩克·牛頓與約翰·洛克是其代表人物。兩人長期的天才努力最終在17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結出累累碩果，英國甚至西方近代思想和知識的基本框架自此奠定。

    《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是牛頓的代表作，其開創(chuàng)性貢獻主要集中在物理學、天文學和自然哲學領域。牛頓因此而成為科學革命的旗手。該書不僅因具體的科學發(fā)現(xiàn)而名揚四海，而且對人類思想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就世界觀而言，該書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定律等控制宇宙的法則，極大地改變了時人對宇宙本質的理解，推動了時人形成有“機械論哲學”之稱的全新自然觀：自然界是一個整體，一切事物都具有內在聯(lián)系，都完全服從于力學上的機械因果律。就方法論而言，該書是實驗方法和數(shù)學方法相結合的光輝案例，徹底打破了中世紀流行的神啟和先驗方法，為獲取知識提供了全新而可靠的方式。牛頓的貢獻使人們開始相信，存在著不僅控制物質世界、而且控制人類社會的自然法則，憑借人類的理性方法完全可以認識這些法則。該信條正是貫穿歐洲啟蒙運動始終的基本信條。在這個意義上，牛頓成為歐洲啟蒙思想的啟迪者和啟蒙運動事實上的發(fā)起人。愛因斯坦評論牛頓道：“在他以前和以后都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決定著思想、研究和實踐的方向?！?/p>

    《政府論》和《人類理解論》是洛克的主要作品，前者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主要集中在政治思想領域，后者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主要集中在認識論領域?！墩摗妨D解釋政府的起源、范圍和目的，批駁了君權神授學說，確立了議會主權理論，并發(fā)展出近代憲政和民主的一系列基本概念，如主權在民、議會主權、社會契約、有限政府、分權制衡等。洛克因此被視為近代自由主義的先驅?！度祟惱斫庹摗妨D解釋人類知識和觀念的起源、范圍和限度，批駁了天賦觀念論，提出了著名的“白板說”，認為人類的心靈在初始時期猶如一塊白板，人類的所有知識和觀念都是通過后天經(jīng)驗獲得的。洛克因此被視為經(jīng)驗主義的奠基人。經(jīng)驗主義又稱經(jīng)驗論，是與注重邏輯思辨的唯理論相并立的兩大哲學形式之一。洛克的自由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思想啟發(fā)了整整一代啟蒙思想家，法國的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英國的貝克萊、休謨，德國的康德，美國的杰斐遜、富蘭克林等都深受其影響。在這個意義上，洛克是歐洲啟蒙思想的塑造者和啟蒙運動的引路人。美國哲學家弗蘭克·梯利評論道：“沒有一位哲學家比洛克的思想更加深刻地影響了人類的精神和制度?！?/p>

    牛頓和洛克的三部經(jīng)典著作將統(tǒng)治中世紀歐洲的上帝神性和神啟思想方式從物質世界和人類社會中剝離出去，使人們深信人類理性的偉大力量，確信人類經(jīng)驗、思辨等理性思維的可靠性，從而啟迪并塑造了歐洲啟蒙思想，故其成為有“現(xiàn)代文明的精神之母”之稱的歐洲啟蒙運動發(fā)生的基本標志。

    為什么歐洲啟蒙思想發(fā)端于17世紀后半期的英國？換句話說，17世紀后半期的英國為近代思想和知識體系的生成與創(chuàng)新提供了哪些前提和條件？

    任何思想文化的飛躍必有其思想文化發(fā)展的邏輯，理清思想文化發(fā)展進程及其為當時知識界提出的任務和主題是思想史研究的應有之義。隨著文藝復興的深入發(fā)展，人性從上帝重新回歸到人本身，但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性”主要是指人的情感、意志和人格等自然本性。至于人之為人的理性本質的回歸和提高，則是17、18世紀知識界的根本任務。在理性的啟蒙階段，知識界需要系統(tǒng)回答和深度詮釋一些現(xiàn)已成為常識的根本性問題：根據(jù)人的理性，物質世界和人類社會的真實狀態(tài)和支配法則是什么？進一步追問，如果沒有上帝的神啟，人類能否并如何通過理性去把握和理解現(xiàn)實世界及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抽象世界并獲得可靠的知識？這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問題也可以大致轉化為三個思想主題：第一，宇宙和物質世界的本質和支配法則是什么？第二，作為人類社會核心組織的國家和政府的起源、范圍和目的是什么？第三，人類知識的起源、范圍和限度是什么？當時的英國知識界就是圍繞這三個重大思想主題而進行知識體系創(chuàng)新的。牛頓和洛克生逢其時，用三部經(jīng)典著作從三個不同領域共同詮釋了理性的本質，成為英國近代知識體系創(chuàng)新的集大成者。

    圍繞三個思想主題的知識體系創(chuàng)新和建構，并非一兩位思想家所能獨力完成。牛頓和洛克只是他們的時代之子，他們的成就離不開同代人的共同努力。近代化學的奠基人波義耳、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胡克是同代知識分子中的佼佼者，對牛頓和洛克的思想和方法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波義耳在17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已是英國科學界和思想界的領軍人物，他對獲取知識的途徑及其可靠性的關注直接影響到洛克的研究興趣，他關于物質的微粒說和運動的機械論對牛頓有所啟迪。胡克是牛頓的競爭者，他提出的萬有引力概念與新的行星運動分析方法對牛頓構建天體力學大有裨益。牛頓與洛克早年并無交情，但晚年在思想上的交流頗多。為了促進學術交流和學術積累，英國知識界甚至還于1660年創(chuàng)立了人類歷史上的首個哲學和科學共同體——英國皇家學會。進一步追溯，圍繞重大思想主題的知識體系建構，亦非一代思想家所能獨力完成。前輩思想家弗蘭西斯·培根的實驗哲學和歸納法、笛卡爾的唯理論哲學和數(shù)學方法、霍布斯的機械論哲學和國家起源學說，是牛頓和洛克時代思想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基礎。任何思想文化的重大飛躍都是以知識群體的持續(xù)努力為基礎的，正如牛頓所言：“如果我看得更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

    寬松、自由的學術環(huán)境是思想進步和知識發(fā)展的基本前提。從英國內戰(zhàn)到光榮革命的近半個世紀里，圍繞三個思想主題特別是關于政府權力來源的主題，英國思想戰(zhàn)線上曾展開過復雜而激烈的爭鳴和論戰(zhàn)，無疑推動了新思想和新知識的生成與發(fā)展。俱樂部、學會、報社等志愿社團或公共領域是當時英國思想論戰(zhàn)和學術爭鳴的重要陣地。英國是近代志愿社團和公共領域發(fā)展最早的國家之一，出現(xiàn)于16世紀末，內戰(zhàn)期間開始活躍，斯圖亞特王朝復辟時期仍有較大發(fā)展。人們在這里探討哲學問題、交流時政觀點。英國皇家學會就是典型，創(chuàng)立之初得到王室的特許支持，但在選題、資金和管理等方面并不受政府的干預。英國相對寬松、自由的學術環(huán)境在宗教保守勢力仍然強大的17世紀歐洲來之不易。英國知識界對宗教和信仰采取了一種兼容和調和的立場，在客觀上有助于初生階段的理性和科學免遭扼殺。

    執(zhí)著、自律的學術品格是思想進步和知識發(fā)展的精神動力。一般認為，清教倫理在英國近代化進程中發(fā)揮過大的作用，思想文化的近代化亦不例外。清教倫理認為，上帝寫了兩本書：一本是《圣經(jīng)》，一本是大自然。探索大自然的奧秘，就是在理解上帝的智慧和偉大。這種認知為探尋科學真理提供了精神激勵。清教倫理還認為，上帝的選民應該自我約束、艱苦奮斗，并把這些看作自己的天職。這種認知為科學研究提供了嚴謹、頑強、獨立等難得的職業(yè)素養(yǎng)。因此，清教徒在英國知識界不但比重大而且素養(yǎng)高。牛頓、洛克、波義耳、胡克都具有濃厚的清教徒背景。在論及牛頓與宗教的關系時，傳記作者寫道：“牛頓一直擔負著上帝的使命，尋求上帝的秘密，解讀上帝的設計。”愛因斯坦說過：“科學只能由那些全心全意追求真理和向往理解事物的人來創(chuàng)造。然而這種感情的源泉卻來自宗教的領域。”引用這段話，不是用來支持宗教，而是想說作為思想和知識生產(chǎn)者的知識分子，需要有終極關懷，需要有追尋真理和探求真知的獻身精神。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