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
《國風(fēng)》是《詩經(jīng)》中的精華。《國風(fēng)》共160首，其中《陳風(fēng)》10首，都是周代陳國的民間歌謠，反映了周代陳地的社會生活和禮俗?！蛾愶L(fēng)》無論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成就上在《國風(fēng)》中都居上乘，對后代文學(xué)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
一、歌舞祭祀的民情風(fēng)俗畫
翻開《陳風(fēng)》，我們首先感到的是濃郁的民俗情味。陳地土地肥美，人煙稠密，為中原富庶地區(qū)，物產(chǎn)、文化均興盛。人們?yōu)榱烁玫匕l(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總要虔誠地祈神降福，所以其地巫風(fēng)頗為盛行。相傳這一習(xí)俗是受陳國第一代君主胡公媯滿的妻子、周武王的長女太姬的影響而盛行并流傳下來的。《漢書·地理志》載：“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擊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樹之下，有太姬歌舞遺風(fēng)。”馬瑞良《毛詩傳箋通釋》說：“按《樂記》言陳風(fēng)好巫，漢書匡衡傳陳夫人好巫而淫祀。張晏注，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太姬無子，好祀鬼神，鼓舞而祀。”
《陳風(fēng)》的首篇《宛丘》就是這一特殊民俗的反映。“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寫的是一個能歌善舞的巫女，正在宛丘之上舞蹈，舞態(tài)娉婷多姿。宛丘，朱熹注，“四方高，中央下，曰宛丘”?！犊たh志》上說，宛丘“在陳州宛丘縣南三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淮陽縣城東南四公里處的平糧臺?，F(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這里是龍山文化時期的古城遺址，在周代是陳國著名的游樂祭祀場所。每逢祭日，人們從四面八方匯集于宛丘，載歌載舞，祈神賜福，并有男女歡會的物資交流。這一風(fēng)俗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現(xiàn)在淮陽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至三月初三的太昊陵廟會大約是起源于此。
《宛丘》的第二章、第三章是對歌舞場面的描寫。在歌舞狂歡的高潮，鼓樂齊奏，巫女狂舞，可以想見當(dāng)時的熱烈場景。詩中歌舞的女子是位領(lǐng)舞人，她“值其鷺羽”，用以指揮全場，形成整齊劃一的動作?！苞樣稹笔怯铭橔冇鹈瞥傻奈璧傅谰?，像扇形或傘形。古代舞蹈與勞動生產(chǎn)關(guān)系密切，往往在獲得勞動成果時，人們便情不自禁地載歌載舞，跳舞時隨手取獸骨或獸皮敲打伴奏，或拿起鳥羽或牛尾等揮舞起來，這就是原始的樂器和道具?！锻鹎稹分形着爸灯潸樣稹钡母栉瑁c《呂氏春秋·古樂》記載的“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的歌舞形式大致相仿，這在歌舞史上頗有參考價值。
《宛丘》所反映的是祈神降福的宗教歌舞，雖說有迷信色彩，但也包含了娛樂的內(nèi)容。每到祭日，春光明媚、綠草如茵，陳國的少男少女們傾城而出，萬人空巷，相會于宛丘之上。他們舞蹈歌唱，互表衷腸，在男歡女娛中選擇稱心如意的愛人。這時的祭日，成了他們擇偶的吉日良辰，宛丘也成了他們歡會的人間樂園。這就為祭祀活動增加了更多的世俗色彩，從而把宗教歌舞演化為世俗歌舞。《東門之枌》就是一幅再現(xiàn)陳國這一特殊民情的風(fēng)俗畫。
詩中的男主人公在宛丘的游樂盛會上發(fā)現(xiàn)了一位能歌善舞的美妙女子，并對她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兩人約定趁著佳期良辰共同尋芳，在歌舞之中互相傾訴衷腸。通過多次約會，愛情終于成熟，女子以花椒相贈，表示以心相許之意。陳國物質(zhì)文化生活比較發(fā)達(dá)，反映在愛情上也相當(dāng)文明。大約當(dāng)時還沒有太多的禮教束縛，男女可以自由地追求純貞的愛情生活。詩中的女子可以“不績其麻”，跑去與男子幽會，而且雙雙在市井的大庭廣眾之前蹁躚起舞，最后“貽我以握椒”，以心相許。
以花椒為定情信物，這是陳地的風(fēng)俗?；ń饭麑嵎枷?，正如《衛(wèi)風(fēng)·木瓜》中的“木瓜”，《鄭風(fēng)·溱洧》中的“蘭花”“芍藥”一樣，雖然是極普通的東西，但因是“美人之貽”，代表了美人相贈的一片芳心，所以男子便視同異珍。且，“椒”與“交”音同?！敖唬楹靡病?，成雙關(guān)庾詞。這種雙關(guān)庾詞在漢代及其后的歌辭中不乏其例，如以“絲”代“思”，以“蓮”代“憐”等等。
與《東門之枌》內(nèi)容相似的，還有《東門之池》，這首詩又可以看出，男女接觸之初是通過相互對歌開始的。這種表達(dá)情感的方式現(xiàn)在在陳地已不多見，而在苗、瑤等少數(shù)民族的求婚過程中尚有保留。
古代陳地人民能歌善舞的習(xí)俗和傳統(tǒng)，表現(xiàn)了當(dāng)?shù)厝嗣窀辉７睒s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和他們對美好生活的熱情向往和禮贊。詩中充溢著鮮活自然、蓬勃健旺、狂放無羈的原始生命力，看不出絲毫的病態(tài)、衰朽和造作。這種習(xí)俗從考古發(fā)掘出的古代樂器塤、石編磬以及吹打歌舞陶俑等實物中也可以得到映現(xiàn)。
二、優(yōu)美絕倫的愛情小夜曲
愛情是什么滋味？對這種滋味的描寫后人有七字妙訣說：“其中妙訣無多語，只有銷魂與斷腸?！睉賽劢o人的感受不盡是歡娛，更多的是近于絕望的苦惱?！蛾愶L(fēng)》中《東門之枌》和《東門之池》雖然也是對愛情的詠唱，但更多的是恣情歡娛而缺乏對愛情滋味更深層次的體驗。真正稱得上情詩中的杰作的是“星”“月”兩篇?！靶恰逼恰稏|門之楊》，“月”篇是《月出》。鄭振鐸說：“《陳風(fēng)》里，情詩雖不多，卻都是很好的，像《月出》與《東門之楊》，其情調(diào)的幽雋可愛，大似在朦朧的黃昏光中，聽凡娥令的獨奏，又如在月色皎白的夏夜，聽長笛的曼奏?！?/p>
《東門之楊》是寫一對男女約會在城東門白楊樹下，以日落黃昏為期。一方失約未到，他（她）仍然在那里等著、等著。只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好像在對他（她）耳語；只看到星星在向他（她）眨眼睛，好像在笑他（她）的癡情。此詩的妙處在寫得含蓄，情景活現(xiàn)。詩中并沒有直接描寫人物的心理，而是借燦爛星光下的溫柔夜色反襯主人公焦急若渴的心情，把感情的波瀾表現(xiàn)得委婉生動，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間。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碑嬅婷鑼憳O美，然而彌漫在詩中的感情卻是憂郁的，可謂“語麗情悲”。詩中恬靜溫馨的意境，激發(fā)了后代許多詩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我們看宋代歐陽修的名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不就是這首詩的改頭換面嗎？唐代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是直接承襲這首詩的意境。
《陳風(fēng)》在藝術(shù)上最杰出的是《月出》。這是一首描寫月下懷念美人的情詩，全詩共三章，每句句末有一“兮”字，而于“兮”上的第三字用韻，這樣一韻到底，也一“兮”到底，建立了特有的風(fēng)格。正如鄭振鐸所說，像美妙的音樂一樣令人陶醉。而且這種音樂效果不獨表現(xiàn)在和諧的音律上，還在于詩中溫柔浪漫，纏綿悱惻的優(yōu)美情調(diào)和朦朧神秘的氣氛，宛如一支優(yōu)美動人的小夜曲，給人以美妙的藝術(shù)享受。
大自然的景物中，月亮是最富浪漫色彩的，它皎潔明亮，普照大地，給人們帶來了良辰美景；它圓潤而晶瑩地高懸夜空，又是那么令人神往。詩人以他敏銳的審美知覺，捕捉了大自然這一美景。詩的開頭，詩人用溶溶月色創(chuàng)造出一個朦朧美麗的境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痹娙藢⒚廊酥糜谠鹿庵?，使女子的容色之美與體態(tài)之美融于朦朧月色之中。朦朧，也是美的一種形態(tài)，這種朦朧之美使美人更增加了一層神秘感。美女與月色聯(lián)系在一起，寫月之皎潔，旨在“喻婦人有美色之白晢”（《鄭箋》）。用明月比喻美人的膚色，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月出》可算是最早的創(chuàng)造，也是一個天才的創(chuàng)造。
《詩經(jīng)》中寫女性美的詩篇很多，手法大致有三種，一種是以工筆畫的手法，對美人加以細(xì)膩的描繪，如《衛(wèi)風(fēng)·碩人》；一種是側(cè)面描寫的手法，對美人加以烘托，如《秦風(fēng)·蒹葭》；第三種可用《月出》作代表，即把美人放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讓美人在明月清輝的背景下，形成一個立體畫面，構(gòu)成一個美妙的意境。
明月與美女相映襯所構(gòu)成的意境，還可以激發(fā)人們豐富的聯(lián)想。我們可以想到，這位姑娘所以值得愛慕與追求，不僅在于有如花似月的美貌，還在于有明月般純潔的心靈。高懸天際的明月是那樣高不可攀，所以我們又可以聯(lián)想，心愛的姑娘雖然那么美好，卻像天上的明月一樣可望而不可即，所以詩的結(jié)句說“勞心悄兮”，正所謂“思而不見則憂”，而這種愛情的渺茫帶來的痛苦和憂傷更增加了詩的藝術(shù)魅力。清人陳啟源說：“夫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悅益至?！闭羁烫崾玖诉@首詩的奧妙。詩中描寫的月下美人仙姿搖曳，若隱若現(xiàn)，它與朦朧的月色和淡淡的哀傷情調(diào)一起，構(gòu)成一個撲朔迷離的神秘境界。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說，此詩中所描寫的美女并非詩人實遇，而是他對心目中的情人的臆想：“此詩雖為男女之詞，而一種幽思牢愁之意，固結(jié)莫解。情念雖深，心非淫蕩。且從男意虛擬，活現(xiàn)出一月下美人，并非實有所遇，蓋巫山洛水濫觴也?！贝搜钥芍^得其精髓。他在這里還指出了宋玉的《神女賦》、曹植的《洛神賦》與《月出》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這首優(yōu)美的抒情小品深受歷代文人們的鐘愛，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在泛舟遨游赤壁之夜，月出之時，他一面飲酒，一面還情不自禁地將《月出》朗誦了一遍“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可見這首詩是中國詩歌史上具有不朽價值的名作。
三、辛辣犀利政治諷喻詩
《詩經(jīng)》中的政治諷喻詩在文學(xué)史上占一定的地位，它是我國暴露文學(xué)的源頭?！蛾愶L(fēng)》中的《墓門》和《株林》兩首諷刺詩以其辛辣犀利的筆觸，淋漓盡致地揭露了陳國統(tǒng)治者荒淫無恥的丑惡行徑。
有人稱《墓門》一詩為陳國的“詩史”?！睹娦颉氛f這首詩諷刺的是陳佗。陳佗是春秋時期陳國國君桓公之弟。他在桓公病中殺死太子免，并在桓公死后篡位?！蹲髠鳌份d，陳佗篡位后陳國大亂，“國人分散”，百姓身罹亂難，背井離鄉(xiāng)。喪失了民心的陳佗在全國上下一片咒罵聲中，不久即被蔡人殺死?！赌归T》便是當(dāng)時陳國百姓對陳佗的聲討檄文。詩中直接訓(xùn)斥說：“那個人絕不是好東西，陳國的百姓早已知道他的惡劣品行，但即使知道，他也不會改邪歸正，因為他的本性即是惡，應(yīng)該像斬除荊棘一樣除掉他?！?/p>
這首詩唱出了處在苦難之中的人民的思治之聲，充滿了強烈的戰(zhàn)斗性?！读信畟鳌份d，晉國大夫解君甫使宋，途經(jīng)陳國時，曾調(diào)戲一陳國女子，讓她唱歌，女子所唱即《墓門》，可見此詩在當(dāng)時廣為傳唱。
《株林》諷刺的是陳靈公君臣淫亂的事。這件事在《左傳》中也有記載，陳靈公是陳國最荒淫的國君，他與大夫孔寧、儀行父都同大夫夏御叔之妻夏姬通奸。君臣穿著夏姬送的內(nèi)衣，互相嘲戲于朝廷。陳大夫泄治進諫道：“公卿宣淫，人民無效焉?！膘`公表面接受，暗中卻縱容孔寧、儀行父把泄治殺死。靈公在夏姬家中飲酒時，公開對儀行父說：“徵舒（夏姬之子）像你。”儀行父答道：“也像國君。”真是無恥之極。夏徵舒聽到后，異常氣憤，便在自家的馬棚里設(shè)置伏弩，待靈公離去時，一箭將他射死。陳靈公君臣荒淫誤國，國人懾之入骨，因而作此詩來揭露和諷刺。
《株林》在諷刺手法上十分高妙。全篇采用回答的形式，虛擬靈公欲蓋彌彰的申辯，而使其不打自招，巧妙地運用了婉曲的修辭手法，將諷刺的鋒芒掩藏在略帶抑揄的文辭之中，達(dá)到了完美的諷刺效果。
《陳風(fēng)》中值得一提的還有《衡門》一詩。這是一首安貧樂道，無求于世的隱者之詩。詩中主人公厭倦于當(dāng)世的浮華和丑惡，安予貧賤，追求淡泊高雅的生活情趣。食不必求河魴河鯉，妻不必齊姜宋子；居所雖然簡陋，然而門外有清波粼粼的流水，正日夜流淌，洋洋不竭，既可以填腸飽肚，又能夠賞玩自娛，從中體會到一種智者樂水、心無所滯的高雅情趣，這正是孔子曾企慕并贊揚過的陋巷簞瓢之樂，浴沂風(fēng)雩之趣。吟誦此詩，我們可以感到其中隱含著一種憤懣不平之氣，這是他們對丑惡社會現(xiàn)象的一種反抗。
我國古典詩歌史上有大量的吟詠閑適恬退之情的作品，若推本溯源，《衡門》一詩可以視為此類作品的濫觴。
《陳風(fēng)》10首是周代陳國人民勞動、愛情、歌舞的真實寫照。陳地先民們在這塊土地上，以他們的勤勞和智慧，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化，作為中華民族發(fā)祥地之一，陳地為祖國源遠(yuǎn)流長的傳統(tǒng)文化作出了突出的貢獻(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