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病不在身體,而在于心里,正所謂身病易治,心病難醫(yī),說得就是她了。
她的心病被大眾所熟知的無非就是與寶玉的婚事,如果只這一件,那就算不上心較比干多一竅了,也談不上多愁善感。她心里藏著的除了她的婚事,還有諸多她的心病。
心病一:寄人籬下的生活并不如意
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很少有人認為,生活在別人家里,哪怕是關系很好的親戚家里,能稱得上是一種幸福,特別是在失去父母的情況下。林黛玉的現(xiàn)實生活就面臨著這樣的困境。
她出生后,身體的確有病,但并不是無藥可醫(yī),藥方就是不見外人。然而命運卻偏偏把她推向了一個難以治愈的深淵,這大概就是我們常說的宿命了。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不少人常常有這樣的感慨,我們也很勇敢,也不斷地在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不論怎么努力,總是發(fā)現(xiàn)距離幸??偛钅敲匆徊?。于是不少人會因此陷入痛苦,只有極少人能從中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人生不過一場相遇,與人與物與天地皆如此,轉(zhuǎn)而接受現(xiàn)實中平凡的自己,這就叫做通達。
林黛玉的慧根并不低,但她與賈寶玉還是有區(qū)別。兩人雖都有神話加身,但賈寶玉的人生境界比林黛玉還是要高出一籌,林黛玉處在人生的宿命中無法自拔,至死不明。而賈寶玉在小說中則是一個領悟人生的過程,得不到最愛的黛玉,得不到賈府的認可,看著一個個遠去的姑娘們,他最后選擇了入佛門,就是一個了悟人生的結(jié)果,他終于明白了,他在太虛幻境所看到的那些金陵女子的命運原是早已注定的。
所以,賈寶玉最后的離開并不痛苦,而是解脫。而黛玉的離開則是淚盡而亡,在身死之前,心已提前枯萎,莊子說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p>
當一個人心已死的時候,軀體也就只剩下一個空殼,生活自然也就變得毫無意義,活著亦如死去。對于愛情至上的黛玉,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金玉良緣美夢成真,自己還能淡定地送上祝福,這對她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所以說,造成黛玉的悲慘結(jié)局的一個根本原因,就是父母雙失,寄人籬下的生活看似光鮮,實則暗潮涌動,自己連最基本的發(fā)言權都沒有,活脫脫一個賈府的邊緣人物,送宮花排在末位絕非黛玉多心,而是地位不受重視的表現(xiàn)。不然她不會發(fā)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慨嘆!
在賈母活著的時候這種狀況還不算明顯,當賈母死去后,可以預見,這種邊緣化會更加明顯。與其被王夫人做主指婚,不如自己主動離開,其命運可見之悲愴。
心病二:寶玉到底愛不愛我
我們知道紅樓小說述了寶玉與黛玉的愛情與婚姻的雙重悲劇,在小說的三十四回之前,寶玉與黛玉鬧了不少別扭,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黛玉在無理取鬧。
從第八回開始,黛玉的醋意漸顯,寶釵與寶玉兩人互賞對方脖子上掛著的金與玉,不巧被黛玉撞到,這種情景讓黛玉心理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第十八回,黛玉以為寶玉把自己給他的香囊送了人,心里氣不過,于是回頭又把自己新做給寶玉的香袋剪了,結(jié)果寶玉拿出來,才知鬧了誤會。第二十回又因?qū)氂袢ヌ酵麑氣O而吃醋;第二十六回變得嚴重了起來,以為寶玉故意不給她開門,偏又聽到寶釵在怡紅院與寶玉說笑。二十七回便有黛玉葬花上線,寫出了人生的詩讖《葬花吟》。再到二十九回醋意升級,兩人吵架吵到驚動了賈母,鬧得賈府上下都知道了。
回頭看看這些小吵大吵,他們之間的誤會是逐漸升級的,但無不是黛玉胡鬧惹出來的事兒,那么黛玉為什么要胡鬧呢?作者在第二十九回也給出了答案:說這兩人都有一些癡病,到了稍明時事的年紀時,心里便都存了心事,但都不好說出來,于是每每皆以假情試探對方,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人原本是一個心,反倒弄成兩個心了。黛玉憋屈時就是哭,而寶玉郁悶時就是砸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寶玉的表白也呼之欲出。于是到了三十二,有了賈寶玉頂著極大的心理壓力,終于向黛玉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但不巧的是,卻被襲人聽了去。
寶玉做了如此“丑事”,這等于是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背叛,必將要受到懲罰。因此,寶玉挨打絕不僅僅只是因為金釧之死的事情,還暗含著封建禮教對他背叛的懲罰。
寶玉挨罰的結(jié)果是,寧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他的這句話早已表明,在背叛的路上,他已不打算回頭了。于是第三十四回,他給黛玉送去兩塊舊手帕,黛玉一時悶住,半夜睡不著,爬起來寫了三首回應寶玉愛情的詩歌。
至此,寶黛二人的愛情才算是告一段落,她們對婚姻的向往才提到日程上來。所以說,黛玉在三十四回前的重大心病便是,不斷地在試問,寶玉到底愛不愛我?
心病三:究竟能不能嫁給寶玉
當兩人的心意都確定后,我們發(fā)現(xiàn)寶黛二人之間的別扭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馨與和諧。
比如第四十五回,寶二爺冒雨來看黛玉,穿著北靜王送的三件套來了,黛玉看著有趣,便叫他漁翁。寶玉說要弄一頂同款的帽子送她,黛玉脫口說不要,怕自己變成漁婆,說完隨即便羞紅了臉。
這是一副多么相親相愛的場景,漁翁與漁婆 ,一副攜手相愛到白頭的樣子。但現(xiàn)實卻是,他們要結(jié)合,沒有賈府的支持那是絕不可能的。
但要得到賈府的支持,這對于黛玉來說太難了。首先,門不當戶不對,林黛玉父母雙失,林如海家已經(jīng)沒落了,林家無人可為她做主。而兒女婚事,就算二人情投意合,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保駕護航,到底也是難成其事的。
從賈府聯(lián)姻的關系來看,掌管賈府命脈的人都是政治聯(lián)姻。比如賈母本人、王夫人、王熙鳳,接下來寶玉要接管賈府,他的婚事斷不能草率,確保維護與四大家族的關系,否則壓不住賈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
其次,在賈府里難道就沒人為她做一回主嗎?有,第五十七回,在賈府里賴著不走的薛姨媽倒是說過要當這個大媒,給她和寶玉說和,結(jié)果亦不過是一場虛偽的客套話。
那么,賈母到底又是個什么態(tài)度呢?薛寶琴一來打破了這個疑問,盡管很多人不能接受,但此話薛姨媽卻是在明面上說的,她說:
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
這句話中的妹妹就是指薛寶琴,因此,在賈母心中,寶玉的最佳媳婦人選是薛寶琴,既是大戶人家,又集美貌與才華與一身,關鍵性格也好。這正合了賈母在第二十九回所說的孫媳婦的標準:
“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也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p>
那么黛玉到底有沒有上過賈母心中的大名單呢?上過,這是肯定的,第二十九回,她明確說他們兩個就是一對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霸┘摇边@個詞,最初指代的是仇家,到了在唐詩宋詞、曲賦、戲曲、明清小說中,“冤家”逐漸轉(zhuǎn)變成了對情人的稱呼,用來指代那些似恨而實愛,給自己帶來苦惱而又舍不得的人。
賈母也是大家閨秀,依她對窗紗軟煙羅的一番解釋,她見識甚廣,可不是一個亂用詞語的老太太。那么為何看到薛寶琴之后,賈母的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了呢?原因有三:
其一,黛玉身體不好是主因。第四十五回,黛玉對寶釵說,她的病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黛玉自覺如此,賈府的人難道看不出來嗎?
其二,賈母做不得主了,對于寶玉的婚事,顯然父母比賈母更有發(fā)言權,對于迎春的婚事,賈母也是撒手不管的。況且,王夫人動作太快,早早就開始布局了,先是收買襲人,之后對寶玉身邊的人趕走的,逼死的,早已將寶玉的未來進行了規(guī)劃。
相比之下,賈母已老,對于寶玉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其三,薛寶琴進賈府已是四十九回,寶玉也到了要結(jié)婚的年齡,甚至在那時已稱得上是晚婚的年齡,因為之前張道士給寶玉提親時,賈母明確說過,寶玉易晚婚。
薛寶琴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女孩兒,其各方面肯定與眾女兒有所差別。賈母自然會在精中選精,自然會對薛寶琴生出萬般好感。
所以,賈母對寶黛婚事也呈現(xiàn)出了猶豫不決的狀態(tài)。
丫環(huán)紫鵑早就提醒過黛玉,老太太活著,這事兒還有希望,老太太一死,這事兒是斷不能成的。所以在寶黛愛情確立之后,黛玉的心病變成了能否嫁給寶玉。
心病四:男兒之志實現(xiàn)無門
在紅樓里,有男兒之相的女子還不少。王熙鳳從小是當男兒養(yǎng)的,賈探春有男兒之志,史湘云愛穿男裝又有一個男兒般的性格。但也別忘了林黛玉也是當男兒養(yǎng)的,也有男兒之志的氣魄。
小說第二回,已明確說明林黛玉也是被林氏夫婦當男兒養(yǎng)大的。原文如下:
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她聰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yǎng)子之意。
所以,黛玉的絕頂聰明,除了先天也是后天培養(yǎng)的結(jié)果。如果她是一個男性,也是分分鐘拿下進士科的料兒。
在賈府她的表現(xiàn)也不輸男兒,比如第十八回,元春省親,她原本是憋足了勁兒要拿詩冠的,可惜元春只讓她們寫了一首, 不過黛玉替寶玉寫的那首《杏簾在望》還是奪冠了。
再如在詩社里,黛玉的詩也是別具一格,自有一番獨特的韻味。還有對于賈府的財務狀況,黛玉不理家,也知道賈府出得多進得少。再者而言,劉姥姥一進她的屋子,便說這是“哪位哥兒的書房了”。
可見,黛玉的種種表現(xiàn)也展現(xiàn)出了她的另一面,雖然她看上去柔弱,但內(nèi)心卻有著遠比探春更甚的男兒之氣。
然而,在賈府,她的這種抱負也是無用武之地,難有實現(xiàn)之日。
所有這些心病,能不把她拖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