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的學理性辨析總是枯燥乏味的，讀來令人無趣。我們現(xiàn)在輕松一下，通過幾個小故事，來看一看孔子究竟如何具體解讀他的君臣關系的。
衛(wèi)國的蘧伯玉賢德，可是衛(wèi)靈公不用他。彌子瑕不肖，卻得到衛(wèi)靈公的任用。史魚多次勸諫根本沒有作用。史魚病危時，把兒子叫到床邊說，“我身為朝廷命官，不能舉賢罷劣，是我失職。活著不能匡正君主，死了就不能成禮。在我死后，你把我的尸體停放在窗下，就算我完成責任了?！眱鹤勇爮牧烁赣H的遺囑，在史魚死后，將他的尸體停放在窗下。衛(wèi)靈公去吊唁時見史魚的尸體停放在窗下，覺得非常奇怪，就問史魚的兒子。史魚的兒子就把父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衛(wèi)靈公。衛(wèi)靈公聽后大為感動，馬上命令將史魚的尸體停放在房子的正堂。隨即，重用蘧伯玉，并罷免了彌子瑕。孔子聽到這件事后，說：“古時勇于勸諫的人，死了也就算了，還沒有像史魚這樣在死后還用尸體進行勸諫的。是他的忠心感動了他的君王。這才是真正的忠直?！?/span>
史魚在死后巧妙地用自己尸體勸諫君主，真可謂用心良苦。這就是孔子心目中既忠于道，又忠于君，又勸諫得當?shù)囊粋€范例。
也是以死來諫，但泄冶的死諫卻換來孔子不同的評價。
一次，弟子子貢向孔子請教如何評價泄冶的死諫。子貢說：“陳靈公在朝堂上抖摟自己的淫蕩事，泄冶聽不下去，就正言勸諫，結果陳靈公殺了他。這跟比干勸諫紂王而死一樣，都可以算是仁德吧？”
孔子說：“比干對商紂王來說，論血緣是叔父，論官職是少師，忠誠報答之心是為祖宗、為國家。所以以死勸諫，希望自己死后紂王會悔悟。他的本意當然是仁德。泄冶對于靈公來說，官位是大夫，沒有親戚之情。在混亂的朝中做官，想用無足輕重的一人之死，來糾正君主的淫亂昏庸，只能算是潔身自好而已。”[6]
在這里，即使是以死來勸諫君王，也分出了等級：孔子肯定了比干而否定了泄冶。在孔子看來，對于沒有資格以生命來勸諫君王的大夫們來說，死諫不僅不是忠于君王、忠于道的表現(xiàn)，反而是沽名釣譽、潔身自好的行為。泄冶的一片忠心竟換來孔子的如此評價，泄冶的死實在是太不值了。
無獨有偶的是，孟子也碰到了幾乎同樣的問題，僅僅是角度有些差異而已。在被齊宣王問到，君王“無道”時臣下應該怎么辦時，孟子的回答幾乎與孔子如出一轍，只是更明確了。
孟子說：“王問的是哪一種公卿呢？”
齊宣王說：“公卿還有不同的嗎？”
孟子說：“當然不一樣。有與王室同宗的公卿，也有不屬于王室的公卿?！?/span>
齊宣王說：“那屬于王室的公卿呢？”
孟子說：“對于王室的公卿來說，如果君王有了重大的過錯，他就勸諫君王；如果反復勸諫也不起作用，君王仍一意孤行，那就把君王廢了，另立他人?！?/span>
宣王的臉色立刻變了。
孟子馬上解釋說：“王不要奇怪。王問我，我不敢不老實回答。”
宣王的臉色平靜下來之后，又問不屬于王室的公卿該怎么辦。這時，孟子說：“對于這些人，君王有過錯也應該勸諫君王；但如果反復勸諫仍不起作用，那就應該離開君王，另謀他就。”
在孟子這里，臣下勸諫君王的方式也是有等級的，并不是誰都可以“易其位”的?？鬃雍兔献右簧恼螌嵺`也說明，因為國家的一家一姓的私有性質(zhì)和“君臣父子”間的人倫大義是確定無疑的，所以他們否定君王“無道”的行為方式，只能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衛(wèi)靈公篇），最終一事無成。想僅憑孔子的所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先進篇），“勿欺也，而犯之”（憲問篇），就認為孔子暗示了人民具有推翻君主專制國家的權利的觀點，實在是荒唐得天真可笑。孔子的“不可則止”和“而犯之”，是在遵循君臣之道或君臣大義前提下的有明確約束的行為，不可以憑空隨意推演。
下面這則記載于《左傳》中的故事，更清晰明確地表明了孔子關于君臣大義的理解。
晉靈公名夷皋，公元前620年到公元前607年在位，是個昏庸殘暴的君王。他重收賦稅，生活奢侈荒淫，無聊時從高臺上用彈弓射人取樂。有一次，廚師沒有把熊掌燉爛，他就把廚師給殺了。還把廚師的尸體放在筐里，讓宮女們抬著筐從朝堂前經(jīng)過。晉國正卿趙盾和大夫士季看見筐里露出死人的手，便找人詢問廚師被殺的原因。他們?yōu)闀x靈公的無道感到擔憂，決定勸諫晉靈公。
晉靈公口頭上答應改，實際上卻根本不改。為此，趙盾多次勸諫晉靈公。晉靈公終于憎惡趙盾了，便派鉏麑去刺殺趙盾。鉏麑一大早就去了趙盾家，只見趙盾家臥室的門開著，因時間還早，趙盾穿戴好朝服正坐在床邊打盹。鉏麑悄然退了出來，感慨地說：“這種時候還不忘恭敬國君，真是個好官啊。殺這樣的好官是不忠，背棄國君的命令是不信。與其不忠不信，還不如去死。”于是，鉏麑一頭撞在槐樹上自殺了。
鉏麑以死抗命，并沒有使晉靈公醒悟自己的錯誤，反而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幾個月后，晉靈公請趙盾喝酒，暗地里埋伏下武士，準備趁趙盾酒醉殺死趙盾。趙盾的車右提彌明發(fā)現(xiàn)了這個陰謀，快步走上大堂，說：“臣下陪君王飲酒，酒過三巡還不告退。就不合禮儀了?！彪S即，他扶起趙盾就往外走。晉靈公馬上放出猛犬來咬趙盾，提彌明徒手打死了狗。晉靈公又命令埋伏在兩側(cè)的武士出擊。趙盾與提彌明且戰(zhàn)且退，結果，提彌明為趙盾戰(zhàn)死了。
在圍攻趙盾的武士中，有一個叫靈輒的人，多年前，靈輒遇難，幾乎餓死，是趙盾救了他一命。在提彌明戰(zhàn)死，趙盾一人面對眾多武士的危機關頭，靈輒掉轉(zhuǎn)槍頭，幫助趙盾擋住了其他武士的進攻，使趙盾最終得以逃命。
沒過幾天，晉國大夫趙穿在桃園殺死了晉靈公。當時，趙盾逃亡還沒有走出國境，聽到這個消息后就回來了。為此，晉國太史董狐記載道：“趙盾弒其君?！辈⒃诔蒙瞎_了他的記述。趙盾否認史官的記述。董狐說：“你身為正卿，逃亡而不出國境，回來后又不討賊，不是你殺了國君又是誰殺了國君呢？”
聽到這個故事后，孔子說：“董狐真是個好史官，按原則記事而不隱瞞；趙盾真是個好官，只是因為史官的記事原則而背了黑鍋?？上а剑绻隽藝?，就不會替人背上弒君的惡名了！”
像晉靈公這樣昏庸殘暴的君王，難道不該人人得而誅之？本是為民除害的善舉，為何還要背上弒君的惡名？孔子替趙盾惋惜，表明孔子具有非常明確的善惡觀；但他稱贊董狐，又說明他更注重他的政治理念、政治倫理、政治秩序，他將君臣父子式的政治關系看作是至高無上、天經(jīng)地義、神圣不可侵犯的、高于善惡觀的政治原則。他并不因為具體某個君主的無道，而放棄或懷疑他的君臣之道。
至此，孔子關于君臣大義的內(nèi)涵已經(jīng)坦露無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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