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流丹
█ 守夜人
詩人:余光中
五千年的這一頭還亮著一盞燈
四十歲后還挺著一枝筆
已經(jīng),這是最后的武器
即使圍我三重
困我在墨黑無光的核心
繳械,那絕不可能
歷史冷落的公墓里
任一座石門都捶不答應(yīng)
空得恫人,空空,恫恫,的回聲
從這一頭到時間的那一頭
一盞燈,推得開幾尺的渾沌?
壯年以后,揮筆的姿態(tài)
是拔劍的勇士或是拄杖的傷兵?
是我扶它走或是它扶我前進?
我輸它血或是它輸我血輪?
都不能回答,只知道
寒氣凜凜在吹我頸毛
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盞燈
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
做夢,我沒有空
更沒有酣睡的權(quán)利
█ 本詩引自《守夜人:余光中詩歌自選集》
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
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盞燈
——穴居讀余光中《守夜人》
█ 文/賽非
尋個清凈地,看余先生的文字。
窗簾遮住陽光,暖氣調(diào)在22度,脫去厚重冬衣,忘卻今夕何夕。
這是最適合閱讀的空間——一個人的,安靜的,溫暖的,有點昏暗的所在。
打開豆瓣FM的私人頻道,播著久石讓的純音樂,遙遠而輕盈地懸在靜謐禁閉的空氣中。
整個世界的下方不斷沉積,剩下我和余先生的字。
擯棄一切塵世紛擾去讀書,寫字,越發(fā)成為奢侈的事情,別人都在玩耍喧鬧,追逐爭吵,你怎能獨自做得隱士?
一切在于心境,有人愛鬧,有人喜靜,一個人的不同時期,需要不同的滿足感。知道如何滿足自己的身與心,真真不易。不是靠誰誰誰或身外之物,而是認(rèn)清訴求,看清皮囊下的傷口。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在隔靴搔癢,是飲鴆止渴。不解釋,不爭辯,會心獨享耳根清凈。
我和很多人一樣,對余光中的印象源于上世紀(jì)后期的《鄉(xiāng)愁》。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小小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zāi)?,一灣淺淺的海峽?!多l(xiāng)愁》作于1972年,是年余先生44歲。事實上,余先生的鄉(xiāng)愁早已貫穿整個人生,整個詩文創(chuàng)作。余先生曾把自己的生命劃分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舊大陸是祖國,新大陸是異國,島嶼則是臺灣。他21歲第一次離開舊大陸去島嶼,30歲第一次離開島嶼去美國求學(xué)。第一次離開,思念的是臺灣,后來,思念的是祖國,再往后,變成對中國文化——漢魂唐魄的無限眷戀。年輕時,余先生因為對外國文化的向往而選擇主修外文,又屢次去往美國留學(xué)和講學(xué)。美國文學(xué)與文化對他影響愈深,鄉(xiāng)愁也像魔豆般在心底滋長。他日思夜念的故鄉(xiāng),是再回不去的故土,深邃的中國文化,已逝的美好,精神的棲所。
余先生一生漂泊,詩文的主題,多離不開“離鄉(xiāng)”“鄉(xiāng)愁”“孤獨”“死亡”,讀他的詩,迎面而來的是一種透析著頑強的蒼涼。
幾次逃亡,數(shù)次離鄉(xiāng),一如他自己稱作的“蒲公英的歲月”。詩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獨,余先生一人占盡。他孤獨著自己的孤獨,貫穿時空,延展開來,卻在當(dāng)代無處落腳。他一生思考著生命的始終,明知宿命般的結(jié)局,卻依然要與永恒拔河。1966年,不到四十歲的余先生寫了《當(dāng)我死時》。詩中,他想到生命的終結(jié)是返鄉(xiāng),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當(dāng)年的故土,“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單人床》里,“沒有誰記得誰的地址/寂寞是一張單人床/向夜的四垠無限地延伸/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著空無,枕著/一種渺渺茫茫的悲辛”。這種空絕冷清,仿佛失聯(lián)的孩子,在黑暗中的無助無奈。去國離鄉(xiāng),離開加了烏托邦濾鏡的美好純凈的童年,往后走再遠,走到地球的任一角落,都還是懷念最初的起點,因為回不去,因為恍若隔世,都會在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眼角的淚,為故鄉(xiāng)而流。
又有對泯滅尊嚴(yán)與文明的不妥協(xié),對殘暴荒蠻世道的諷刺?!队幸恢凰励B》中,不被人群接受的異類日漸消亡,射殺后制成標(biāo)本,貼上標(biāo)簽,成為對后人的誡言。然而,“殺一只鳴禽,殺不死春天/歌者死后,空中有間歇的回音/或者你堅持歌唱,面對死亡”。死鳥變得不死,只因面對肅清異己的捕殺,消亡之后還有堅持,還有希望,還有未能泯滅的初心。
明知生之寂寞,卻要去守夜之孤獨,這是余光中的糾結(jié)與堅守,知命與不甘。他借《九命貓》之口說,“我的敵人是夜,不是任一只鼠/一種要染黑一切的企圖”,夜之黑,如同死亡,如同絕望,如同我們心底潛伏的罪與惡,人類永恒的心魔。人類自古害怕黑暗,上帝賜予人類光明,科學(xué)使得光在黑暗中有了可能。可我們心中的黑暗,永遠無法被全部照亮,死亡帶來的黑暗,更非人類可以逃遁。余光中的眼,不是用來尋找黑暗中的光明,知時間不可逆,生命規(guī)則不可違背,他也寧愿去獨守這黑夜,”黑暗是一部醒目的書/從封面到封底,我獨自讀“?!鞍魏印笆怯嘞壬l繁使用的意象,除了世人熟知的那首《與永恒拔河》,還有《水草拔河》:“晝夜是漣漪,歲月是洪波/是誰,明知我不能停留/日日夜夜,卻叫我上岸去“。即便明知時間不可逆,最終是輸家,依然還是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對峙下去?!疤咸系乃暲?只有我,企圖用一根水草/從上游到下游/從源頭到???與茫茫的逝水啊拔河”。生命終將逝去,時間在圍剿生命,人在時間的長河無處可逃,無路可退,一切都將指向一個終點,而詩人還有,也只有一根“水草”——救命稻草也好,幻象毒株也罷,是他僅有且不放手的武器。面對人生之“不可抗力”,繳械投降的人太多,孑然獨守,懂得享受的,是背水一戰(zhàn)的樂趣。
余先生一直在思考死亡,也在見證生命的循環(huán)以往。死亡與誕生,是生命循環(huán)的不同節(jié)點。他與永恒的黑夜抗?fàn)幉唤^,亦感恩母親賜生帶來的光與樂。余光中在《矛盾世界:母難日之二》中寫,快樂的世界啊/當(dāng)初我們見面/你迎我以微笑/而我答你以大哭/驚天,動地/悲哀的世界啊/最后我們分手/我送你以大哭/而你答我以無言/關(guān)天,閉地/無論初見或永別/我總是對你大哭/哭世界始于你一笑/而幸福終于你閉目”,無奈于生命的始終,在兩代人身上的傳遞;而《抱孫》里,更多的是對生命輪回的會心感慨,“不待輪回,已恍然隔世/三十五年前,在那島上/也曾經(jīng)如此抱著,搖著/另一個孩子,你的母親”。隔代之間的凝視,夾裹著歷史與滄桑,長者愈明,幼者懵懂,一個回望過去,一個仰視未來。 生與死,悲與樂,愛與恨,如同世間萬物,此消彼長,生生不息。
余先生寫詩六十多年,成詩一千多首。自選且自譯的詩集,余先生一生只出過一部,那就是《守夜人》。如他序中所言,詩人自譯作品,好處是完全了解原文,絕不可能 “誤解”??嗵幰苍谶@里,因為自知最深,換了一種文字,無論如何翻譯,都難以盡達原意,所以每一落筆都成了歪曲……作為讀者,對照而觀,英譯的詩,未嘗不是另一個余光中。中文詩蓄勢雋永,顯其漢魂唐魄,英文詩則或紳士或雅痞,蘸滿西方文化,依然厚積薄發(fā)。中西筆法,在一個意向,不同情境里殊途同歸。好的詩歌是語言藝術(shù)的最高級,語言背后更出彩的是對文化對藝術(shù)對歷史的深刻理解與感悟。
《守夜人》1992年首版于臺灣,收詩65首;2004年,新收17首詩,于臺灣再出新版,序言中寫道“詩興不絕則青春不逝,并使人有不朽的幻覺”;而今在大陸首次推出的《守夜人》,距離首版已是24年之后,頗多增刪琢磨,以余先生自己的話來說,“再過十二年我就一百歲了,但我對做人瑞并不熱衷。所以這第三版該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守夜人》了。”
詩集收入的最后一首詩《半途》,是余先生兩年前的新作,寫他彼時心境:知了越噪越顯得寧靜/此生倒數(shù),該是第幾個夏天/蟬聲再長,也只像尾聲了/與永恒拔河,還沒有輸定/向生命爭辯,也未必穩(wěn)贏。臨近九十,生命脈絡(luò)似乎明朗,卻又充滿懸念。守最后一盞燈的最后一個守夜人,讓時空維度變得渺小—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輩子,算不算永遠?/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fēng)里……
《守夜人:余光中詩歌自選集(中英對照)》
作者: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