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服務員驚呼道:“你還敢坐這兒(沙發(fā))???不嫌臟?”我才知道,原來大家都覺得這群人很“臟”,臟得連坐過的座位居然別人都不能再坐了。
我在吧臺工作了幾周后,被安排到音控臺工作,主要負責換唱片和打追光。有一次一個“小姐”在客人的慫恿下,點了一首《舞女淚》。她唱得聲情并茂,在追光下,淚水浸濕了她那濃妝艷抹的雙眼,讓我真的覺得她是“一步踏錯終身錯,下海伴舞為了生活”,至少,她們背后一定會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為什么這類人群如此神秘?為什么需要用“藝名”?為什么她們被認為如此之臟,因而被大家嫌棄?她們悲傷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什么樣的故事?一時間我腦子里涌現(xiàn)出很多問題,但又不知如何解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問題逐漸被塵封到記憶的角落,直到2005年,才又一次被重新提了出來。
2005年,我在A省參與一個高速公路沿線的艾滋病預防研究項目。我們的研究小組主要負責對“艾滋病易感(容易感染)人群”的脆弱性進行流行病學調(diào)查。當時,很多專家都認為,在A省除了注射吸毒(血液傳播),性傳播是艾滋病傳染的主要途徑,而“找小姐”就是這種途徑的主要社會根源。
當時,最流行的一個研究觀點是:“即使小姐人群學會了使用安全套的知識,卻仍然有不用安全套就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危險性行為。”這讓大家覺得,“小姐”人群已經(jīng)墮落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了。
尤其是,我們所研究的幾乎每一種人,只要談到性傳播感染,都脫不了和“小姐”的關(guān)系,并因此變成艾滋病易感人群,如卡車司機、筑路工人、社區(qū)青年等。這或許就是當初被大家所嫌棄的“臟”吧?
可是,為什么“小姐”們這么頑固呢?難道她們真的連命都不要?那時,我雖然還沒什么根據(jù),但是總覺得事情恐怕不是看上去那么簡單。
初出茅廬
2005年底,我到泰國清邁大學去攻讀碩士學位。我打算基于之前在A省參與的項目來設計自己的碩士研究計劃。初始方案,我想研究公路沿線筑路工人和“小姐”之間的關(guān)系及相應的艾滋病防治策略,地點就在中國西南邊境。
第一次去田野點是2006年夏,當時我還沒開題。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公路在這一帶幾乎完工,也就是說,我的研究少了一半的目標人群,筑路工人都走了,當?shù)刂皇O滦〗闳巳骸?br>由于當時的很多研究結(jié)論指明“性傳播感染艾滋病都離不開小姐”,我心想,那么我就直接研究“小姐人群”好了。當時導師擔心我不能成功訪談到真正的“小姐”,建議我說:“你先訪談一個,試試看,行就繼續(xù),不行就改題目?!?br>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其實當時我就是覺得,改題目還得重新再來,之前的一些工作積累就都白費了。因此,我就以“摸著石頭過河”的方式,開始了對小姐的研究。沒想到這個決定,卻為后面的調(diào)查埋下一個大禍根。
在和導師商量好之后,我打算到當?shù)匦℃?zhèn)里找自己的研究人群——小姐。
那是個靠近邊境的小鎮(zhèn),人口大約有三萬多人,主要支柱產(chǎn)業(yè)是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是種茶、水稻;后來引進了新技術(shù),有人開始種植橡膠和香蕉。其中橡膠有較高的經(jīng)濟價值,每噸約2萬多元。當?shù)睾芏嗳?,因種植橡膠而發(fā)家致富。再加上邊境口岸和高速公路的建設,所以,小鎮(zhèn)雖然地處偏遠國境,但也人來人往、繁榮興旺。
小鎮(zhèn)不大,開車不到十分鐘就可以穿過主城區(qū)。主城也就一條主干道,中間是商業(yè)區(qū)、學校和政府機關(guān),兩端有一些酒店、賓館、KTV和一些美容院、按摩店、理發(fā)店等。晚上能看到其中一些小店亮著粉色的燈光,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紅燈區(qū)”了。
畢竟是回到國內(nèi)做研究,我覺得自己有著天然的文化和社會關(guān)系的優(yōu)勢。經(jīng)過NGO老師的引薦,我認識了當?shù)匦l(wèi)生局的朋友,他們不僅給我介紹了當?shù)匕滩×餍械那闆r,還找人帶著我去看“紅燈區(qū)”的狀況。由于當?shù)匦l(wèi)生局會給娛樂場所的所有工作人員體檢,并簽發(fā)“健康證”,有了這個證才能上崗、營業(yè),當然也包括那些“小姐”,所以“紅燈區(qū)”的老板娘們多少會給衛(wèi)生局的人點面子。
當時,衛(wèi)生局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位被訪者,她叫阿蘭,18歲, 在當?shù)亻_了一家“按摩店”,她既是老板娘,自己也親自接生意。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客人的腿上撒嬌,店里的其他幾個“小姐”都在打麻將。看到朋友帶著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熱情地打招呼。可是我們說明來意后,她很猶豫,并沒有答應接受我的訪談,而總是岔開話題,和其他人說著招呼生意的話??粗齻兒苊?,我意識到來的時間不對,決定先留下她的電話再做打算。礙于衛(wèi)生局朋友的面子,她留了電話。
第二天中午,我請衛(wèi)生局的朋友打電話約她吃飯。她剛起床,經(jīng)朋友大力勸說一通,我又再三保證“訪談只是用做研究目的,保證對你無害”,她才半信半疑地同意來吃飯。吃飯期間,她話很多,聽得出來,她很會跟別人打交道、拉近關(guān)系,很難想象這是一個18歲女孩兒的言語??墒撬缓秃团笥颜f話,并不理睬我。
為了減輕陌生感帶來的隔閡,朋友建議我們下午去當?shù)匾粋€旅游景點玩玩,她也同意了,我這才撈著跟她聊天的機會。可是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跟她對話,根本不在同一個頻道上,經(jīng)常被她笑話。她們嘴里說的話題都是關(guān)于當?shù)厣鐣匣ɑňG綠的事情,我根本插不上嘴,只好在一旁傻傻地聽著。
在這之前,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之愚鈍、如此之脫離社會。或許正是我學生氣的表現(xiàn)和誠懇的態(tài)度,再加上朋友安排的一系列吃飯、游玩等活動產(chǎn)生了影響,也或許是在她那八面玲瓏、老于世故的表面下,本來就跳動著一顆善良、憐憫的心,她漸漸地對我不怎么排斥了。
晚上,我們一起吃燒烤時,她慢慢對我講述了一些她的故事。整個訪談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與其說是訪談,還不如說是閑聊,因為我事先并沒有準備詳細的提綱和細致的思考。雖然有一點波折,但我還是覺得,這樣進入田野也不算太難。
回到學校,我興沖沖地拿著憑記憶寫下的訪談記錄給導師看,以證明我能成功訪談這個敏感人群,導師也因此同意了我的研究意向。之后,我就開始了對這一人群的研究設計。
不得入場,何來調(diào)查?
當頭棒喝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研究開題通過之后,我再一次來到這個小鎮(zhèn),正式開始了我的田野調(diào)查。
起初我想先找到阿蘭,請她幫我介紹一些她的姐妹,來參加我的訪談。誰知時過境遷,她去了另一個小鎮(zhèn),這條線斷了?;蛟S是第一次接觸的方式太順利了,我決定復制上次的方式,繼續(xù)聯(lián)系當?shù)嘏笥?,想請他們幫忙介紹一些愿意參加訪談的“小姐”。然而,這次再和朋友一起去接觸這個人群時,卻遭到了明確的拒絕。當時老板娘的原話我還記得:“又不找小姐,還東問西問的,你走!”原來,這種方式根本不具有可復制性,朋友熟識的“小姐”也就阿蘭這么一個。我原以為已經(jīng)打開的大好局面,瞬間回到起點。
一開始就出師不利,這讓我始料不及。只好先安頓下來,從長計議。于是,我在小鎮(zhèn)中部的居民區(qū)找了間小屋,先租住下來。又找朋友借了輛小摩托車作為交通工具,并辦了當?shù)氐氖謾C卡。
晚上,我一個人開著摩托車,往返穿梭于小鎮(zhèn)兩端的“紅燈區(qū)”,可是,曾經(jīng)去過的小店沒人理我,不認識的小店我也不敢輕易進去。看著陌生的夜空,想著自己對這次田野調(diào)查的種種未知與無助,我才意識到原來田野調(diào)查這么難。
為了打開局面,我懇求當?shù)氐呐笥牙@著幾層社會關(guān)系,才找到一個認識的按摩店老板娘。
這個老板娘四十多歲,經(jīng)營的店里有6個“小姐”。我覺得她是一個關(guān)鍵人物,在研究方法里被稱為“守門人”,想通過她來打破目前的堅冰。
礙著朋友的面子,老板娘并沒有直接拒絕我,但也沒有主動幫助我的意思。我知道她并不信任我,但相對于“沒有任何進展”這已經(jīng)有很大突破了。老板娘告訴我,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跟她聊。她店里的“小姐”都很忙,晚上要上班,白天要睡覺,沒空參與我的訪談。我知道老板娘是想讓我知難而退,但這畢竟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機會,我不想輕易放棄,于是硬著頭皮,連續(xù)幾天去她的店里找訪談機會。但是,很可能是經(jīng)過她的授意, 店里的“小姐”們都不怎么理我,只有老板娘隨便地應付我?guī)拙湓挕?br>為了討好她們,我想約她們吃飯,以此尋找訪談的機會。起先跟老板娘提起,她并不同意,一直說大家都忙,沒空。后來有一次“好不容易”說通了,老板娘終于同意第二天中午約幾個“小姐”一起吃飯。我當時還竊喜,以為調(diào)查有戲了。
按著老板娘的意思,第二天中午,我早早等在當?shù)匾患医小棒~莊”的飯館。剛過正午,老板娘帶著十幾個姑娘來了,其中包括她店里的幾個“小姐”,滿滿地坐了兩桌。飯桌上,大家有說有笑的,我心想這回調(diào)查有戲了,正盤算著從誰開始訪談。沒想到吃完飯,大家一哄而散,一個人也沒留住。老板娘也一臉的無奈,那意思是“我已經(jīng)盡力幫你了”。我明白自己又被耍了,只好乖乖地埋單。這次田野調(diào)查我沒有任何資助,全部都是自己掏腰包??磥砦业凸懒苏{(diào)查,也低估了調(diào)查預算。
那場飯局上,我通過互撥電話,認真留了幾個“小姐”的電話號碼,但打過去,都是以“沒時間、很忙”為由推脫。我想等第二天不忙了再聯(lián)系,沒想到其中一個“小姐”一接電話就說:“我知道你是記者,想曝光我們。再打我電話,我就喊某某來打斷你的腿!”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她的“建議”,決定先保住自己的腿再說。
禍不單行。過了幾天,有一次我去她們店里作“局外人”觀察。晚上12點左右回來的時候,路上迎面逆行開來了好幾輛大摩托車。車尾排氣筒的消音器被去掉了,聲音很大。燈光很亮,直照著我。車上坐著一些當?shù)氐男』旎?,手里好像還拿著鐵鏈和刀。我早聽說過當?shù)厥沁吘车貐^(qū),經(jīng)常有黑幫斗毆,且出過人命。我可不敢招惹他們,低著頭,腦子里像過電影似地想,“這是不是某某小姐的某某哥要找我算賬?……不對呀,我沒再打她電話呀?”
正想著,他們圍著我的小摩托轉(zhuǎn)了兩圈,用本地方言對我說:“外省人,沒的事,少來這點兒(這地方)?!比缓笏麄儞P長而去,只留下我和自己“砰、砰”的心跳。
事已至此,我的田野調(diào)查不得不停止,我自己也進退兩難,心中翻江倒海,一連串的焦慮接踵而來。
一則,自己預計會一帆風順的田野調(diào)查,現(xiàn)在變得一籌莫展。
二則,我?guī)淼腻X已經(jīng)消耗了很多,在沒有任何資助的情況下,再這樣下去,我撐不了多久,就要面臨彈盡糧絕的窘境。第三,這個研究如果進行不下去,難道我要回學校修改自己的研究計劃?我已經(jīng)為此準備了幾乎兩年時間了。再改研究內(nèi)容又得重頭再來,碩士只有四年期限,逾期就不能畢業(yè)了。第四,如果被退學,我如何回去面對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人生?第五,如果硬著頭皮做調(diào)查,再遇到那幫小混混,我還能脫身嗎?……
那段時間,唯有自己鼓勵自己,我經(jīng)常想起《三國演義》中,張遼對呂布說的一句話“大丈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總覺得自己就算拼了,也得完成這次田野調(diào)查。
可是如何拼呢?
峰回路轉(zhuǎn)
這樣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大概持續(xù)了有一個月,我一直在放棄和堅持之間徘徊著。
突然有一天,上次一起吃過飯的一個“小姐”給我打電話,喊我出來吃飯。我預感著有什么事發(fā)生,但又不能確定,覺得至少這是一次接觸被訪者的機會,所以就去了約好的飯館。
她叫小媛,在那家按摩店工作,22歲,長的很瘦,留著長發(fā)。見面之后,她說自己心情不好,讓我陪著喝酒。我覺得她有事,就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幾杯酒之后,她緩緩地說,她母親病了,她想回去看看,但母親想看看她的男朋友。因為之前她跟母親說,自己在縣城醫(yī)院當護士,還虛擬了一個男朋友?,F(xiàn)在要兌現(xiàn)了,她自己回去容易,可是沒有男朋友。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次絕好的溝通機會,于是自告奮勇表示愿意扮作她的男朋友,幫她演好這場回家探母的戲,她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去市場買了一些當?shù)氐亩Y物,然后和小媛一起乘上回家的小巴,約走了 3個多小時,到了她真正的家。
小媛的家在一個農(nóng)場里,一排排的房子很整齊,只是有些年代了,顯得有些破舊,墻角下長滿了草。家門上還貼著去年的春節(jié)對聯(lián),風吹日曬多了,有些褪色、開膠,風一吹沙沙地響。屋里很小,大約有20多平米,只有一間房,客廳和臥室由一個布簾子隔開??蛷d有一個兩人坐的舊沙發(fā),對面放著臺老舊的電視機,屋頂?shù)跎鹊娜~子上有一層黑黑的灰層。屋后有一個20多平方米的小院,一側(cè)搭了個小廚房,灶臺上還擺著沒刷的碗筷。
院子里養(yǎng)著幾只雞,角落的豬圈里養(yǎng)著一頭豬。滿地的雞糞和豬圈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惹得蒼蠅哄哄地飛來飛去。家里的生活必需品好像都齊備了,只是顯得臟亂,好像主人經(jīng)營家不太上心,有種敗落的感覺。
小媛看著倒是習以為常了,一邊招呼我坐下,一邊打電話聯(lián)系媽媽。
一會兒,小媛的媽媽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穿著很樸素,看樣子剛從農(nóng)場干活回來,手里還拿著農(nóng)活工具??吹轿?,她先是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呵呵地問我哪里人、做什么的、多大了等問題。我按著事先和小媛商量好的臺詞回答,小媛媽媽很滿意。反而是我很好奇,不是病了嗎?怎么還去干活?問了才知道,原來小媛媽媽有高血壓,時好時壞的。醫(yī)生開了藥,現(xiàn)在穩(wěn)定些了,其實不影響生活。這次主要是想女兒了,找個借口讓小媛回來一趟。
中午,家里來了很多親戚朋友。其實我心里明白,他們主要都是來看小媛“男朋友”的。我當時挺緊張的,很怕回答錯什么而穿幫??赡苁俏乙簧韺W生氣的樣子幫了忙,大家都覺得我是個讀書的人,有禮貌,還讓小媛多向我學習。小媛適時地把我?guī)淼亩Y物分給大家,又贏來了一陣諸如“很懂事”“會做人”等夸獎。
午飯大家吃得很開心,小媛也露出一臉的滿意,不時對我的表現(xiàn)點點頭。我這種不會表演的表演,在這個場景中反而成了最好的演技。
午飯后,大家散了,小媛以“醫(yī)院還要加班”為由,和我一起坐上了回小鎮(zhèn)的巴士。坐在車上,小媛的眼角有點紅潤,車后的站臺上,還站著揮手的小媛媽。那一刻真實的溫情,讓我都差點崩潰。
從始至終,在這個回家探親的事件里,我和小媛一直在演戲。我想,唯一真實的或許就是小媛回家探親的真情吧。她的護士身份、她的假男友——我、甚至是她母親的病情和之后的親朋見面,都是一出出的“戲”,但這個“戲”或許恰恰是小媛內(nèi)心真正渴望的真實。
從研究方法上來講,以這種方式打開田野的僵局,就有如撞大運一樣,完全無法預測,也沒有什么可借鑒性。但正是這種田野中事件發(fā)生的不確定性,卻給我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了解我的被訪者。因為“母親想見女兒男朋友”的借口,讓我這個一開始一直被拒之門外的“局外人”有了合情合理的切入口,得以如此自然地融入到小媛的家庭聚會中。
從研究方法上來講,小媛是知情人,我在面對小媛時還是個公開的“局外人”,但在小媛的母親和親戚朋友面前,我又是一個隱蔽的局內(nèi)人。在這一事件過程中,我可以從研究者身份到小媛男朋友身份之間來回穿梭,不斷從兩個視角來了解、思考小媛的故事。當然,這或許不是小媛故事的全部,但卻在特定社會情境下,對我展示了小媛的真實一面。
回到小鎮(zhèn),小媛終于放下對我的警惕,跟我講述了她的故事。
原來小媛的父母都是外地的知青,結(jié)婚之后落戶在當?shù)氐霓r(nóng)場工作。小媛出生之后,因為父親重男輕女的觀念,導致夫妻不和,父親經(jīng)常找借口打罵母親。到小媛讀初中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小媛從此跟著媽媽生活,經(jīng)濟來源全靠母親的一點兒工資,生活十分窘迫。父親不僅不負擔撫養(yǎng)費,又另娶了一個老婆。在生了個男孩后,還抱到家里來跟小媛母女倆炫耀,使得母女倆都怨恨父親。
小媛初中畢業(yè)后,到職業(yè)學校讀護理專業(yè)。她很努力,一心想畢業(yè)后在城里找份體面的工作,讓媽媽不再受苦。但事與愿違,畢業(yè)后沒有一家醫(yī)院接受小媛護理崗位的申請,她把失敗歸結(jié)為“家里沒有(社會)關(guān)系”。但小媛又不甘心就這么回家繼續(xù)苦日子,就留在縣城的KTV做服務員,并對媽媽謊稱自己在醫(yī)院當護士。
在KTV工作的日子里,她看到一些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姐”有很好的收入,且經(jīng)常買新衣服和首飾,打扮得很“潮”。正值花樣季節(jié)的小媛也很愛打扮,也想過得體面一點。可是服務員的工資每月只有400塊,連偶爾出去吃頓夜宵都得皺眉頭。那時候,領班和其他人都夸小媛長得漂亮,出來“做”一定很找錢。其實,小媛怎會不知道小姐是份什么樣的工作,但家里貧困無援,自己又奮斗無果,社會現(xiàn)實對弱者沒有半點憐惜。再加上年輕的她也愛慕虛榮。慢慢地虛榮心戰(zhàn)勝了恥辱感,小媛就這樣進入了“小姐”的行列。
這讓我想起了那句歌詞“一步踏錯終身錯,下海伴舞為了生活”??墒牵绻@是錯,那么這是人走錯了路,還是路自身的問題呢?
通過這場成功的演出,我贏得了小媛的信任,她也成為我正式田野調(diào)查的第一位被訪者。之后,通過小媛的引薦,我才訪談到了其他幾位小姐。我也才明白,只有通過小媛這樣的“圈內(nèi)人”引薦,我才有資格訪談這個敏感人群。通過這次經(jīng)歷,不僅開啟了我的田野調(diào)查,更重要的是穩(wěn)住了我那顆愈來愈不堅定的信心。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跟小媛聊起,當初她們?yōu)槭裁从X得我是個藏著攝像機的曝光記者時,她回應說,當時她們也不知道“研究生”是個什么東東,只覺得一個外地的陌生男人,來她們店里,不找“小姐”,卻搞什么訪談,很像記者,所以大家都排斥我。
實際上,我也不算什么威脅。在她們的生活中值得應付的狠角色比比皆是,且不說傳統(tǒng)道德的壓力與法律的干預,只是生存在“紅燈區(qū)”錯綜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里,就已經(jīng)十分不易。
首先說說老板娘。她們個頂個的都是人精,眼里不揉沙子,進到老板娘手里的錢,再想要回來,可不是一般的難。我親眼看到過,幾個五大三粗的嫖客,因不滿意小姐服務找回店里來,最后分文未要回,灰溜溜地走了?!靶〗恪眰冋煲@樣的老板娘合作,雖然她們之間也爾虞我詐的,卻能從老板娘手里分到六成到八成的“真金白銀”。而且老板娘還得哄著她們,不敢輕易得罪。
其次,“小姐”們還得跟嫖客打交道。嫖客們來自普通大眾,啥人都有,有“軟柿子”,也有得罪不起的主兒,精明的“小姐”經(jīng)常能哄得客人開開心心地掏錢,就算鬧崩了,也能斗智斗勇、“欺軟躲硬”,不吃虧。記得有個“小姐”說過,在這個小鎮(zhèn)上,只要她不想見誰,躲一個人還是容易的。這點我信,因為我用幾乎絕望的經(jīng)歷驗證過。
還有,“小姐”不得不跟當?shù)氐牡仄α髅?、黑幫打交道。這幫人從不按常理出牌,高興、不高興都有可能來“紅燈區(qū)”搗亂,嫖了還不給錢,弄不好還打人,可謂是人見人躲。“小姐”們自知要在這塊地界生存,對地痞與黑幫要么拉攏關(guān)系、要么逃之夭夭,反正不受其傷害。
除此之外,她們偶爾不小心懷孕了、染個性病啥的,只能靠自己或相互照應。有的還要照顧家人、拿錢養(yǎng)家、養(yǎng)男人。
以上這些我眼中無解的生活難事,對她們來說卻是家常便飯,處變不驚。雖不能說所有“小姐”都是如此,但只要能在這個“紅燈區(qū)”留下來常住的,都是能經(jīng)得起這些復雜條件考驗的。
相比起來,像我這樣被她們耍得團團轉(zhuǎn)的小角色,對她們幾乎無害。
直掛云帆
這之后,我開始逐漸恢復信心,繼續(xù)調(diào)查。自己開著摩托車,一連幾個晚上,把小鎮(zhèn)上每一個娛樂場所跑了一遍,一個人一個人地數(shù)過來,大致得出了當時小鎮(zhèn)上“小姐”的數(shù)量,還在地圖上更新了這些娛樂場所的位置。同時,為了擴展信息量,我還訪談了一些當?shù)氐钠渌槿?,如嫖客、老板娘、摩的司機、警察、當?shù)卣藛T、娛樂場所附近的生意人等。
我當時完全是出于直覺才這樣做的。到了后來投奔潘綏銘老師門下之后,我才逐漸明白,這其實就是潘老師身體力行、系統(tǒng)總結(jié)、一貫大力提倡的“社區(qū)考察”的調(diào)查方法,而我當年的悶頭亂闖,差得實在是太遠。
看來路數(shù)不對也不行,田野調(diào)查光憑滿腔熱情和埋頭苦干,也只能是事倍功半。
不是如何調(diào)查,而是如何相處
在我來到小鎮(zhèn)之前,曾經(jīng)設計過自認為非常嚴謹?shù)恼{(diào)查方案,但自從調(diào)查真正開始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設計不過是紙上談兵。我首先遇到的就是以下這些問題。
太正式了,等于裝蒜
我事先設計好的訪談方式與地點均不適用。
田野開始之前,我請朋友在一家小飯館借了一間臨街有大玻璃窗的獨立包房,用來做一對一深入訪談的地點。目的是為了安靜,并有利于保護被訪者隱私。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教條了。在這樣的地方做訪談,“小姐”們一般會覺得陌生,不愿意來。就算來了,也會因這種正式訪談形式而感到緊張,不愿意多說。
實際上,我收集的信息大部分是在非正式訪談中得到的,在和她們一起打牌、吃飯的時候,因為比較放松,這時的閑聊往往會提供更豐富的信息。后來才逐漸明白,這種“聊天式調(diào)查方法”,其實才是定性訪談的最佳方式。
調(diào)查,首先是學習
相對于生活在復雜社會關(guān)系中的“小姐”,作為學生的我,在一開始的調(diào)查中就顯得格格不入,又呆又蠢。
“小姐”們經(jīng)常對我說:“就你這樣的,還來做調(diào)查?我把你賣了,你還得替我數(shù)錢?!蔽抑浪齻冇羞@能力,因為我親眼見她們見啥人說啥話,表現(xiàn)得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把看起來兇巴巴的嫖客耍得團團轉(zhuǎn)。相比之下,我顯得是如此的不開竅,就像來自另一個星球一樣。
再往后,我才逐漸領悟到,對于她們的世界來說,我之所以傻,不僅僅是因為我不了解她們,更是因為我忽略了學習、不肯發(fā)現(xiàn)和承認:這些“下賤女人”其實也有生活邏輯和生存技巧,也在與外部世界不斷地互動和博弈,從而形成了此時此景中的她們。
所以我覺得,所謂的社會調(diào)查,其實首先是向我們的調(diào)查對象學習。這并不是說要學習她們的生活方式,而是說,必須首先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她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才可能真正地了解和理解她們。
這也表現(xiàn)在我與她們的聊天內(nèi)容之中。
為了在和“小姐”閑聊的時候能有話說,我事先在網(wǎng)上找了很多笑話,包括一些葷段子。但在實際聊天時,要么是我講出前半段,別人就把后半段說出來了;要么是我講完了,大家都不覺得好笑。為這,我經(jīng)常被她們嘲笑,讓我十分尷尬。
后來我才逐漸明白:屬于她們的話,網(wǎng)上是查不到的,我必須在跟她們的交往中學說話、學溝通,學習這一切背后的特有邏輯和獨特文化。
必須融入她們的文化
當?shù)鼐莆幕⑿?,沒喝酒之前還是陌生人,一起喝過酒,尤其是喝痛快了,就進入了熟人圈子,就成為了朋友。做生意得喝酒,做項目得喝酒,為了訪談“小姐”、疏通老板還得喝酒??傊缓染坪茈y辦成事。如果某人喝得足夠多,則經(jīng)常被譽為“人品好”、“夠朋友”、 “有本事” 、“值得欽佩”等。不能喝酒的人,不僅是“小酒量”的問題,往往會被覺得“不夠朋友”、 “不坦誠”、“不適合交友”等。在這個小鎮(zhèn),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社會等級的高低是由喝酒多少決定的。
這種靠“喝酒”交流的方式,讓我十分不適應。因為我酒量很差,喝一點就倒,屬于反復實踐就是練不出來的那種“小酒量”。這次田野經(jīng)歷,可把我這個短板放大到了最大程度。跟被訪者聊天,聊得不好,覺得是關(guān)系不熟,于是得喝酒。聊得投機,因此關(guān)系建立的夠好,還得喝。
可問題是,一旦喝了酒,誰訪談誰可就不知道了,酒精作用下的我,完全不能掌控調(diào)查。那段時間,我一直想著:“人類這么聰明,為什么沒發(fā)明個喝酒不醉的藥方?”
記得訪談第一個小媛介紹的“小姐”,由于是頭一次直接訪談陌生的“小姐”,我也很緊張。知道她們多數(shù)都抽煙,就帶了包香煙,想通過遞煙來緩解尷尬。沒想到適得其反,一見面,我就遞了一支香煙給她,沒聊幾句,她就抽完了。于是,我又遞給她一支。說了一會兒,話不投機,我又想遞第三支煙的時候,她火了,“你以為我是煙筒阿!”
那一刻,我人還坐在她對面,但心已經(jīng)鉆到地縫里去了。
當?shù)氐摹靶〗恪倍紣鄞蚺?,如“斗地主”、打麻將之類的。我和她們混熟了之后,常參與她們的小集體活動,大家一起吃過飯之后,主要的休閑活動就是打牌賭錢,而且賭的很大。我是窮學生,沒錢,也不會打牌。因此,經(jīng)常只是坐在一邊看。但有時候突然有個人要上廁所,往往需要我頂一會兒,這下就麻煩了。不參與,顯得格格不入,參與吧,我這技術(shù)就等于直接給錢啊。萬一上廁所這位出來得晚一會兒,我還得去銀行貸款。
于是,我暗地學習打牌,發(fā)奮圖強。后來發(fā)現(xiàn)打麻將實在不行,我手笨,擺牌太慢。那些“小姐”擺牌就像麻將機一樣快,去趟廁所的時間也能打兩局,短時間內(nèi)我實在練不出來。后來重點學習“斗地主”,學算牌,練到最好的時候,臨時頂一會兒基本保證不輸,只是手心里都是汗。
以上是在當?shù)靥镆罢{(diào)查期間,最讓我頭疼的幾個必備技巧。因為抽煙、喝酒、打牌等,這些都不是我所擅長的、不是學校里能學到的,但卻都是融入當?shù)丶t燈區(qū)活動中所不可或缺的,是真實社會中連接人際關(guān)系的必然方法,特別是研究“小姐”所必需的。正如潘綏銘老師曾經(jīng)提過的“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找小姐”,這里我也著實證明了一次“不是所有人都能訪談小姐”。
這些情況,我當時并沒有多想,只是怪怨自己太笨??墒呛髞韽恼{(diào)查方法論的角度來反思,我卻越來越困惑了。任何一個人的能力都是很有限的,如果我真的學不會抽煙、喝酒、打牌,那么我也就真的沒有資格和能力去調(diào)查“小姐”了嗎?如此說來,難道我去調(diào)查犯罪團伙,也必須跟著他們?yōu)榉亲鞔鯁幔?br>從純學術(shù)上來說,這就是“研究者與被研究者是否應該保持距離”的問題??墒俏椰F(xiàn)在覺得,這其實不是一個應該、不應該的問題,而是一個做到、做不到的問題。無論是保持距離還是消除距離,我們這些書生型的研究者,有幾個人真能做到呢?那我們還研究不研究?
這一直是困惑我的問題。
可遇而不可求
我發(fā)現(xiàn)這個鎮(zhèn)上的“小姐”因工作地點、收入不同,大致可分為三個類別。一是在KTV工作的“小姐”,她們收入較高,每次服務200元以上,由領班管理。二是在諸如美容院、美發(fā)店、按摩院等“路邊店”工作的“小姐”,她們收入略低,大概在每次100元左右。三是在路邊兜客的“站街小姐”,一般到晚上9點以后才出來,她們收入最低,也最不好接觸。
小媛來自路邊店。這個類型的“小姐”,跟路邊店老板娘之間,是口頭的契約合作關(guān)系,很少有強制的雇傭。老板娘負責為“小姐”攬客,負責保護自己介紹的“小姐”,也以此跟“小姐”分錢。同時,老板娘也喜歡聽話的、招客人喜歡的“小姐”。同理,“小姐”們也是這樣來選擇老板娘?!靶〗恪眰兘?jīng)常因跟老板娘的關(guān)系好壞,而流動在不同的路邊店里,她們之間大都相互認識。這就是為什么我把“老板娘”當做田野中的“守門人”,一直沒辦法有所突破。而經(jīng)過小媛的介紹卻可以較順利的訪談到其他“小姐”。其實老板娘和“小姐”不是一路人,屬于貌合神離,相互之間并不是非常信任。
通過小媛介紹,我認識了許多路邊店里的“小姐”,這個類型“小姐”的信息收集已基本飽和。
接著,我打算聯(lián)系KTV里的“小姐”。由于她們受領班管理,我想通過聯(lián)系KTV的管理層來打通關(guān)系。衛(wèi)生局朋友熱心地幫我介紹了一個當?shù)刈畲驥TV的老板。據(jù)說這位老板之所以能在當?shù)卣咀∧_,是因為他黑白通吃,在當?shù)乜芍^是神通廣大。見他那天,我特意送了一條很貴的香煙作為見面禮物,拜拜山頭。經(jīng)過介紹,我說明來意,他滿口答應了,允許我在這里做訪談。我當時真不敢相信竟能這么簡單。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徹底明白了,這個世界真的不會天上掉餡餅。
這位老板看起來30歲左右,個子不高,其貌不揚,但身邊的服務員對他都很服帖。他說起話來,詞句都很謙虛,但是內(nèi)里卻浸透著一股蠻不講理的氣勢。他告訴我,這個KTV里“小姐”有20多位,只要今天我能把桌上的啤酒都喝掉,就讓我隨便做訪談。
我掃了一眼長方形的茶幾上,咋一看,什么都沒有,很干凈。再仔細一看,桌面上一圈一圈的花紋,其實都是藍帶啤酒罐,足足擺了兩層。有著著名“小酒量”之稱的我,聽了這很“合理”的要求,突然覺得,當初能演別人的男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但話已出口,無路可退,拼了,喝吧!結(jié)果可想而知,在下酒菜還沒端上來之前,我就已經(jīng)喝斷片兒了。
第二天醒來,我做了兩個決定:第一,不再去找那位KTV老板 了;第二,我再也不想看到藍帶啤酒了!
命運總是這么捉弄人,幾天以后,參加當?shù)匾粋€朋友的聚會,我又回到了這個KTV,又看到滿桌的藍帶。
朋友是這一地區(qū)的茶葉商人,剛做成了一筆生意,為了慶祝,來到這家當?shù)刈畲蟮腒TV。不同的是,這次我只是聚會的參與者之一,不是主角,也不需要用喝酒交換什么。所以這次我有機會在頭腦清醒的條件下,抽空從包房出來,走走看看這個KTV。
這里雖說是當?shù)刈畲蟮囊患襅TV,但其實也只有十幾間KTV包房,另一半是個舞池,音樂震耳欲聾,閃爍的激光燈下,大約有幾十個年輕人在蹦迪,人群隨著DJ的引導大聲呼喊著什么。到處散發(fā)著啤酒的味道,這氣味讓我有點反胃。
正打算轉(zhuǎn)身回去,突然感到有人大力拍我的背?;仡^一看,在一閃一閃的燈光下,好像是一個小姑娘,心想著,是不是啤酒的味道又把我灌醉了?這時她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并拉著我走到舞池邊緣有燈光的地方。這時我才看清楚,一張熟悉的臉,是阿蘭。
她沖著我的耳朵大聲說:“看你在舞池邊,喊你半天,都不見有反應。”
“你回來了 ?'我答非所問。
“那邊生意不好,我回來了 !”她答道。
算是故友見面,接著又是喝酒。我和阿蘭在舞池邊的卡座里大聲地敘舊,直到朋友的聚會散場來大廳找我。那晚,我又醉了。
第二天醒來,頭疼得要炸了,還想吐。想想沒有進展的田野工作,提不起一點心情。我恨這感覺。
突然,我想起昨天阿蘭好像對那家KTV很熟,下意識地感覺這是個重要線索,馬上聯(lián)系她。電話的那頭傳來阿蘭的聲音:“???我現(xiàn)在就在那家KTV(工作)呀,換個地方嘛,這里的姐妹我很熟啊。”后面的話我都忘了,只記得出了門,搭了個“摩的”,直奔阿蘭而去。
原來,阿蘭在外地過的不開心,又轉(zhuǎn)回小鎮(zhèn),就在那家最大的 KTV做老本行。好在小鎮(zhèn)不大,讓我又遇到了她。
我告訴阿蘭,自己想訪談“KTV小姐”,她道出了一條重要信息。這個小鎮(zhèn)里有一部分“小姐”經(jīng)常流動在KTV和路邊店里,流動的方向主要取決于生意的好壞。如果今天KTV生意好了,即使“小姐”正在路邊店里,一個電話就可以趕過去。這一點我在小鎮(zhèn)摩的司機處得到了證實,小鎮(zhèn)很小,隨便去一個地方只需幾分鐘,而且打摩的5塊錢封頂,方便又便宜。同時,這部分“小姐”跟KTV老板之間也是松散的口頭契約關(guān)系,并不會被限制人身自由。對于“小姐”來說,不管是路邊店還是KTV,在哪里接到的客人,就跟哪里分錢。
這條消息,相當于幫我打通了訪談“ KTV小姐”的瓶頸。由于 KTV對“小姐”的松散式管理,使我不用再靠喝酒去求KTV老板(合法守門人)了,而像阿蘭這樣的被訪者(非法守門人),給我提供了更為便利地接近被訪者的機會。就這樣,通過滾雪球的抽樣方式,我終于訪談到了一些“KTV小姐”,包括當?shù)啬羌易畲驥TV里的。
那么,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呢?我當時沒想過,過后也忘了,直到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才恍然大悟:社會調(diào)查,不僅要禁得起挫折,還要耐得住性子。別人的生活不是按照我們的日程來安排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屢見不鮮。我們只能等待事情的變化,充其量也只能作出一點點促進而已。
至此,我才開始明白,作為定性研究的理想狀態(tài),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為什么需要那么長的時間。那不僅僅是為了調(diào)查得更加深入,也是為了有更多的機會,去捕捉那些偶發(fā)的或者隨機的卻意義重大的事件。
底層社會“自組織”的范例
在研究“小姐”的這段日子里,看她們的生活,聽她們的故事,讓我頗有感觸。最開始只是感覺,她們并非外界傳言中的那樣異類。只有當我真真切切地接觸過她們之后,才體會到,她們其實只不過是社會中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她們也有一些很讓局外人驚詫莫名的行動。我還是來說說我印象最深的幾個方面吧。
她們的習氣,就是她們的世界
“小姐”們之間既是姐妹,也是競爭對手。她們往往會階段性地組成小團體。我經(jīng)常能看到團體間冷嘲熱諷、打牌斗賭、爭客人等情況。這附帶著給我的田野工作造成很多麻煩,往往訪談了一個小團體,就會受到另一個小團體的拒訪。這個難題我一直克服不了,常常感嘆:想平衡好幾個小團體的關(guān)系,非“蘇秦之才”不可為也。因此導致拒訪率高,也是最后我訪談人數(shù)不多的主要原因之一。
此外,在田野調(diào)查中,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位“小姐”,對我的訪談十分配合,也積極幫我引薦過其他“小姐”作為潛在被訪者。只是她總是不斷地找我借錢,借口就是最近打牌輸了、沒錢吃飯了等原因,每次也不多,就是一兩百塊,而且只借不還。一開始我沒在意,可后來經(jīng)不住多次被借錢,又不好輕易拒絕她,畢竟她幫過我。
后來,我在和其他“小姐”聊天時,才偶然聽到真實原因。原來找我借錢的“小姐”吸毒,她幾乎已經(jīng)借遍身邊所有朋友,只是我還蒙在鼓里。因此,我盡可能委婉地對她表示,自己是學生,經(jīng)濟有限。結(jié)果,她再也沒找過我,也沒有還錢,我也失去了一位愿意被訪的合作者。
遇到這些事情之后,我曾經(jīng)馬上就總結(jié):“小姐”們很特殊,有壞習氣。但是隨著這些年來不斷做各種社會調(diào)查,我開始反問自己:哪個階層哪個群體沒有自己的灰暗面呢?尤其是,在我看來是灰暗面,可是在她們的世界中,也許恰恰是必需的生存之道。
當然,這不意味著我們就應該肯定他們的各種灰暗面,但是,如果我們看不到這就是他們生活世界的必要組成部分,那我們的調(diào)查也就失去意義了。
“小姐”和客人,誰欺負誰?
有一位擅于察言觀色的KTV“小姐”,講述了自己遇到客人故意刁難時的策略:“看到是小痞子、喝醉酒的,麻煩,一般我不接。接了的客人如果故意找茬,我也不怕他們。尤其是有頭有臉的人、政府的人,我就大聲跟他吵,一會兒就乖了……官越大越怕吵,(因為)他怕鬧大了、捅出去,吃不了兜著走?!?br>另一位“路邊店小姐”也提到,有一次一個很帥的客人,對她花言巧語說要跟她交朋友,要帶她去大城市玩。然而,一夜情之后,沒給錢就想跑掉??墒撬b睡,并偷偷地藏起了他的手機。結(jié)果,那個客人乖乖地回來賠禮道歉,給了兩倍的錢,才將手機要回。
我問:“舊手機不值多少錢,那客人為啥回來拿?多丟臉?!?br>她答:“手機里有他老婆電話(號碼)!”
一句話,我頓悟。這群女人不好惹,想想當初我田野的起始階段,如果不是運氣好,我早就無功而返了。
可是后來想想,這才是難能可貴的信息。
我從一開始就不可避免帶著豐富的同情心去調(diào)查“小姐”,經(jīng)常很容易就看到她們可憐的那一面,尤其是很容易把嫖客想象為絕對的主宰者和欺壓者??墒窃谏钊肓私庵蟛虐l(fā)現(xiàn),生活其實遠比我想象的要豐富得多。
這就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對我調(diào)查結(jié)果的豐富了,而是對我人生觀和思維方法的極大豐富。因此,我不僅感激“小姐”們,更感激定性調(diào)查這種社會學實踐。
她為我“兩肋插刀”
有一次,我和阿蘭等幾個“小姐”一起在河邊的燒烤攤吃夜宵。大家正聊著天,突然旁邊桌上幾個喝酒的青年人不知為什么打起來了。戰(zhàn)火越演愈烈,酒瓶亂飛,吃燒烤的人們都站起來紛紛往旁邊躲。
當?shù)厍嗄耆司坪鬆巸炊泛荩以缬卸?。況且上次被街頭小流氓威脅后,心中多少還是有點陰影,一般會盡量避免跟他們接觸。不幸的是,我們幾個被堵在里面,后面就是河,當時第“三十六計”的使用難度很大。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被打的青年人直接摔倒在我腳下。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阿蘭和另一個“小姐”突然攔在我前面。阿蘭一邊回頭跟我說:“外省人,往后站”,一邊招呼大家沿著河岸的邊緣,緩緩地退出激戰(zhàn)現(xiàn)場。
事后阿蘭跟我說,那幾個打架的都是這一代的地痞,經(jīng)常游手好閑,喜歡欺負外地人。如果剛才我稍微跟他們有點身體接觸,很容易惹禍上身。
聽了阿蘭的話,我默默地感激。作為男人,這種時候我原本應該充當保護者,卻在危急時刻被幾個弱小的女人仗義相救。
從學術(shù)上來說,以上這些故事都不是某個“小姐”的特殊情況,而是所有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通過實踐與學習,總結(jié)出來的一套生存策略,這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一種不同于主流社會的亞文化。這就是他們的自組織功能的主要體現(xiàn)。
從調(diào)查方法的角度來看,我深深地慶幸自己偶遇了這場打斗。否則,我怎么可能實踐“從極端透視普通”這種視角,不斷地修正自己對“小姐”群體的認知呢?
退一步,進兩步
參與觀察,知易行難
田野調(diào)查的中期,在阿蘭的引薦下,我曾經(jīng)在一個美發(fā)店(路邊店)里,觀察“小姐”們晚上跟客人接觸的場景。
一開始,我選擇坐在美發(fā)店的里面,沒客人的時候,跟“小姐”們一起打牌消遣,來了客人,就可以看她們?nèi)绾胃腿舜蚪坏馈?墒钱斂腿诉M來挑“小姐”時,如果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男性在店里,就很容易誤會已經(jīng)有客人來挑過一輪了,如果店里的“小姐”都是剩下的,會造成客人的不滿。即使我和老板娘再三解釋,有些客人還是會介意。
后來,為了不影響人家的生意,我就坐在她們店的門口。老板娘說,別人問起,就說你是我弟,來幫我照看生意的。這個辦法聽起來不錯,這樣也能清楚地看到、聽到老板娘拉客人、“小姐”們選客人等活動情景。
經(jīng)常聽別人說某某事物是把雙刃劍,而我這次看似很好的“觀察調(diào)整”,其實就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在了刀刃上。
一開始是客人找麻煩。有一次,一個店里的“小姐”跟客人出去后,可能是溝通不好,倆人鬧崩了,“小姐”跑了。可客人是付了錢的,于是回來,抓著坐在店門口的我大鬧一場,任我怎么解釋都不行,最后老板娘退了錢,我才得以脫身。
當時我覺得,能得到這樣的觀察機會不容易,我不想輕易放棄,而且覺得這種事不會經(jīng)常發(fā)生,所以我繼續(xù)坐守店門口。沒想到又惹來當?shù)睾谏鐣恼衣闊?br>一天晚上12點多了,店里“小姐”們多數(shù)被客人選走了,我也正準備回去休息。一幫喝醉酒的男人開著車突然駕到,沖到店里沒看到滿意的“小姐”,也不管老板娘怎么勸,就抓著店門口唯一的男人——我,非要讓我給他們安排滿意的“小姐”,否則就要打人、砸店。
我當時感覺,自己就像是案板上的肉一樣,別人想怎么剁就怎么剁。解釋不通,沒能力反抗,也不能報警。最后是老板娘找來當?shù)赜袆萘Φ娜?,從中調(diào)和,又出了點酒錢,才把我這個小角色給放了。
后來,我都不好意思去那家美發(fā)店做調(diào)查了,免得給老板娘再添麻煩。
看來社會學教科書所倡導的“參與觀察”的研究方法,其實還有許許多多的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否則,不但可能一事無成,還可能引火燒身。可惜的是,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找不到可供參考的具體操作指導。其結(jié)果是,如果我現(xiàn)在再去調(diào)查“小姐”,對于參與觀察也仍然是一頭霧水,望而卻步。
反過來說,我在現(xiàn)場的當時,為什么不去細細地思考這個問題呢?為什么沒有分析一下,自己失敗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當時當場,其實還是有人可能幫助我去尋找另外的機會,我為什么淺嘗輒止呢?
這些,就是一個初學者的自責,同時也是成長者的鞭策。
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當?shù)亍靶〗恪敝?,最難接觸的就是“站街女”了。她們跟路邊店和KTV的“小姐”聯(lián)系不緊密,即使是阿蘭和小媛她們也不認識這些人,并不像文獻中說的那樣,“站街女”多是高檔年輕“小姐”年紀大了、落魄了,才去“站街”。我猜可能是由于當?shù)亍靶〗恪比巳毫鲃有源螅靶〗恪备潞芸?,才導致這種社會網(wǎng)絡中斷。由于沒人能引薦,所以我只好自己想辦法接觸“站街女”。
她們往往只有在晚上10點左右才會在某一段路邊出現(xiàn),沒有組織者、沒有固定的店,純屬打游擊,自己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自己保護自己,對陌生人保持較高的警惕性,因此也最難接觸。一開始我只是在遠處觀察,看她們在街邊兜客(找客人)的情境,但聽不到說什么。也曾經(jīng)嘗試跟她們聊天,但只要不是買性,幾句話之后她們就不理我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們一次服務的價格不高,約在50元左右。于是,我鼓足勇氣,打算用50元買一次跟她們聊天的機會。
談妥價錢之后,一位“站街女”帶著我來到一個深深的巷子里,左拐右拐地約走了有10多分鐘。我的心越來越忐忑不安,開始懷疑這次訪談能不能做,早聽說在當?shù)赜小跋扇颂钡氖掳l(fā)生,心里默念著上帝保佑。
她帶我來到一個租住的平房里,屋里只有一張床,點著一個紅色的燈,雖然昏暗,但我還是能看清她的樣子。她大約40歲左右,穿的很鮮艷,但沒有化太濃的妝。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緊張,一邊給我讓座,一邊說平時來找她們的客人中,也有像我這么年輕的。
為了不使她誤會我是客人,我只好再次表示,我真的是來做研究的學生,不是嫖客,只是想和她聊聊。同時,擔心她拒絕我的訪談,我先拿出50元給她??赡苁强丛阱X的面子上,又是在她的地盤,她勉強同意了。但聊得很警覺,每個問題都是幾句話就不說了。我感覺空氣都要凝固了。
大約過了30分鐘,她表示不愿意聊了,還要急著找生意,于是這次訪談就結(jié)束了。
當走出那條深深的巷子時,我長出了一口氣,好像被人按在水下已經(jīng)快要斷氣了,突然掙扎著露出水面的那種感覺。
這種僅僅基于50元錢的調(diào)查,太缺乏信任感,很難收集到真實、有效的信息,即使我問完了所有的問題,得到的也多是敷衍了事的答案。況且,我也是在驚恐的狀態(tài)下訪談,根本沒有思考她的回答含義,很難有追問。事后想想,當時很可能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那位“站街女”也未必能經(jīng)常遇到一個只付錢聊天的傻子。
之后,我又在其他地點嘗試了幾次這樣的訪談方式,均收集不到豐富的信息。這種情況一直到我田野調(diào)查結(jié)朿,也沒有太大改善,因此針對“站街女”的調(diào)查,成為一項沒有完成的任務。
上面的兩個故事,從消極的角度來看,可以總結(jié)為:應該知難而退,不可逞強??墒菑娜松砷L的積極角度來看,它們卻告訴我:在搞清楚自己的能力所限究竟何在的同時,更應該尋找自己能力的增長點,并且付諸努力去實現(xiàn)之。
反思
兩次田野調(diào)查,共歷時約5個多月。受助于像阿蘭、小媛這樣關(guān)鍵人的引薦,我一共聯(lián)系過48位“小姐”,但由于各種原因,大部分都拒絕參與訪談或中途退出,最后只完整訪談到18位。其實原本我的計劃是訪談30位“小姐”,無奈身上所帶的錢已經(jīng)全部耗盡,實在開展不下去了,在征得導師的同意后,我只得收拾行囊準備返回學校。
離開小鎮(zhèn)的頭天傍晚,阿蘭、小媛等幾個朋友約我在路邊吃燒烤。大家都說我平時不喝酒是為了做調(diào)查,這次總可以痛快地喝一場了吧。我同意,滿滿地倒了一大杯當?shù)氐陌染?。端著杯,我對在坐的每一位朋友都說了一番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謝話語。大家為之所動,反而不讓我喝了。于是,那晚我沒醉,和朋友們聊了好多。
夜色漸漸深了,透過酒杯的霓虹,小鎮(zhèn)的喧囂又一次上演。
從當初田野調(diào)查到現(xiàn)在已快八年了,如今城市化建設已經(jīng)使小鎮(zhèn)規(guī)模增加了好幾倍,人口也翻了幾番,那條街上的“紅燈區(qū)”早已物是人非。但當初的經(jīng)歷卻恍如昨日故事,歷歷在目。
這次田野調(diào)查的經(jīng)歷也徹底轉(zhuǎn)變了我對“小姐”的看法。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們是弱勢群體,她們背負著傳統(tǒng)道德的壓力,躲躲藏藏地生活在社會中,同時,還要承擔各類性傳播疾病的風險。剛?cè)胩镆皶r,我甚至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幫助這群人。但當我真正開始田野后才明白,在這里,我才是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若沒有“小姐”的幫忙,我在這里寸步難行。
我這樣自認為是主流社會的“研究者”,卻經(jīng)常在“紅燈區(qū)”被耍得團團轉(zhuǎn),被譽為“被別人賣了,還為別人數(shù)錢的人”。倒是經(jīng)過“小姐”的指點,才真正開始了田野調(diào)查。但仍然經(jīng)?!吧畈荒茏岳怼?,偶遇地痞斗毆,也得“小姐”仗義出手才能脫身。在這里,她們遠比我強大得多。
正因如此,時隔八年回想起她們的時候,我沒有憐憫,只有敬佩;不是同情,而是祝福。
她們,不管年輕不年輕,人生的路還都很長??墒牵医^不會廉價地祝福她們活得更好,只祝福她們:為自己走,為自己活。
請了解我
張楠,男,河南安陽人,社會學博士,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講師。
泰國清邁大學碩士,中國人民大學博士,曾于2012年赴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訪學。研究方向性社會學、健康社會科學,發(fā)表相關(guān)論文10篇。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次關(guān)于小姐的研究改變了我此后的人生軌跡。我不僅基于田野調(diào)查完成了碩士論文,更重要的是因此結(jié)識了潘綏銘教授,并有幸成為他的學生,從此開啟了我性社會學研究的歷程。如今我已成為一名大學青椒,當我跟學生講社會調(diào)查研究方法時,也會分享那段田野經(jīng)歷。教學生,也反思自己。感悟到自己的渺小,才能領略世界的浩瀚。體驗到生命的價值,才會謙卑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