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聽蕭音
“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李嬤嬤終于趕走心魔,還原成為一個老人,一個溫柔慈愛的老人,這或許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李嬤嬤,寶玉的乳母,賈府世代的奴仆。
小時候,寶玉吃李嬤嬤的奶長大:稍大一些,李嬤嬤陪侍在寶玉外面的大床上。
盡管有這些功勞,但李嬤嬤愛絮叨,倚老賣老,總惹的寶玉心煩。
這一日,寶玉去薛姨媽家串門,林妹妹也趕來了,大家坐在一起要吃酒,李嬤嬤上來說:
“姨太太,酒倒罷了。”
寶玉只好央求,說自己只喝一盅,李嬤嬤死活不同意,并且說:
“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壇呢。不是那日我眼錯不見,不知那個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的喜歡,給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兩天罵!”
薛姨媽見如此,也不怕自己當那“沒調(diào)教”,一力承擔責任,李嬤嬤才下去和眾人吃酒,寶玉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只得再次央告,說,再吃兩杯就不吃了,李嬤嬤見說不管用,就使出殺手锏,說:
“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
寶玉聽了這句話,只得放下酒,不敢再喝了。
黛玉十分看不過,一邊叫寶玉賭氣,一邊回敬了李嬤嬤幾句話,說她必定是認為薛姨媽這里是外人,才不該喝這些酒,李嬤嬤素知林妹妹的為人,聽見林妹妹說這些話,又是急,又是笑:
“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比刀子還利害?!?/p>
薛姨媽又連忙解圍,說,別怕,有我呢。李嬤嬤見勸阻不了,又有薛姨媽護著寶玉,不能十分相強,就吩咐小丫頭們小心,自己回家換衣裳去了。
寶玉醉醺醺的回到絳蕓軒,問起早晨給晴雯來的豆腐皮包子的事,晴雯說,
“李嬤嬤來了,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里去了?!?/p>
寶玉又問起楓露茶的事,偏茜雪又回說:
“我原留著來著,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p>
各個事情疊加在一起,寶玉十分生氣,立意要把自己的乳母攆走,襲人好說歹說才勸下。
但這件事,雖然當時沒有發(fā)落,我想寶玉到底還是找了一個機會,告了李嬤嬤一狀,賈母尋了個機會,就把李嬤嬤遞解還鄉(xiāng)了。
李嬤嬤退休了,但家還在賈府,兒子李貴還跟著寶玉出門,李嬤嬤和兒子自然住在一起——李嬤嬤不時進來向老太太請安。
李嬤嬤又忘不了曾經(jīng)付出過心血的寶玉,還十分留戀自己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
這大約是所有退休人員的心態(tài),尤其是由于各種原因不得已退掉的人,更有這種心態(tài)。
這一日,李嬤嬤拄拐進來看視寶玉,看見丫頭們把寶玉的屋子弄的臟亂不堪,就感嘆:
“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fā)沒個樣了,別的媽媽越發(fā)不敢說你們了。這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發(fā)不成體統(tǒng)了?!?/p>
丫頭們只管玩自己的,并不理她。李嬤嬤沒趣,又問丫頭們“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么時辰睡覺”等話,但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p>
丫頭們討厭這個倚老賣老不好好在家休息的李嬤嬤,李嬤嬤偏不看眼色,只管發(fā)作。
李嬤嬤又看到蓋碗里的酥酪,拿起來就吃,丫頭們勸她不聽,還說:
“我不信他(寶玉)就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他怎么長大了?我的血變的這么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
李嬤嬤有功勞,有忠心,但不能老掛在嘴邊,說給這些丫頭聽,誰又能聽得進去呢?
李嬤嬤走了,晴雯氣的睡在炕上,秋紋替她向寶玉解釋說:
“倒是贏了,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氣的睡去了?!?/p>
寶玉問起酥酪的事,襲人一看又是和李嬤嬤有關,趕緊息事寧人,說自己并不喜歡吃那些東西,酥酪的事情才算罷休。
寶玉一門心思維護這些丫頭們,也真真沒想過自己的乳母怎樣,如果把維護丫頭們的心思略微移一移給乳母,李嬤嬤未必就是這個樣子。
又一日,李嬤嬤拄著拐棍又來了,罵襲人:
“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得寶玉不理我,聽你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個小子?!?/p>
襲人卻并不和李嬤嬤吵,只是禁不住哭了。如果和李嬤嬤吵,襲人素日的賢德就成了泡影,也會進一步把事件擴大化。
襲人懂得李嬤嬤地位特殊,茜雪事件還不是前車之鑒?
仔細想想李嬤嬤這些行為,其實也可以理解。
看著長起來的丫頭代替了自己的位置,心里總有一種怕,怕寶玉忘掉了自己的功勞,怕丫頭們不看重自己的地位。越是怕,越嘮叨,越要宣揚自己的重要,這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一種病。
鳳姐聽到李嬤嬤吵嚷,就知道是“老病發(fā)了”,且看鳳姐如何治療李嬤嬤這?。?/p>
第一、戴高帽。拉著李嬤嬤,笑道:
“好媽媽,別生氣。別人高聲,你還要管她們呢?!?/p>
你是年高有德的,你不僅不要自己吵嚷,還要管著別人吵嚷呢,給予李嬤嬤在賈府的地位以充分的肯定。
第二、替出氣。鳳姐又說:
“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她?!?/p>
誰惹你生氣了,告訴我,我愿意替你出氣,這就充分肯定了李嬤嬤吵嚷的“合理性”把所有的不是都派到了別的丫頭身上,讓李嬤嬤的不平之氣一瞬間煙消云散。
第三、陪吃喝。
“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p>
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你還吵嚷什么?一面又叫豐兒:
“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p>
一陣風撮走了這個吵嚷不休的李嬤嬤。
此后,李嬤嬤再沒來鬧過事,想必是聽了鳳姐的勸。
對于這樣退休之后仍然倚老賣老橫加干涉的老人,寶玉的“攆”,丫頭們的“煩”,都不是辦法。
鳳姐用了“捧”,也就是說給予李嬤嬤充分的理解和尊重,至少李嬤嬤感覺上是得到了理解和尊重,有了這兩樣,李嬤嬤也就不再鬧了。
怡紅院的一些丫頭學會了這一點——小紅遇到了李嬤嬤,就含笑站住問:
“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那里來?”
原來寶玉立逼著李嬤嬤把賈蕓叫進來,李嬤嬤擔心這樣的事情被老太太知道了不好,但擔心歸擔心,照樣去找賈蕓傳信,又沒功夫等著賈蕓,到時只打發(fā)個小丫頭或老婆子帶進來就完了。
李嬤嬤現(xiàn)在也學會“狡猾”了,并不像先前那樣死勸討寶玉的嫌了。
一連幾年過去,拄著拐棍的李嬤嬤不來怡紅院了?;蛘呔昧耍睦砭推届o下來了。
退休的人,特別曾經(jīng)做過一段貢獻的人,總需要那么一段緩沖期來緩解心里的不舍,過一段時日,回想起當初的行為,可能連自己都覺得好笑,是怎么了?就那樣執(zhí)著?
有一位老教師退休后,每每早晨起來散步,總習慣夾著一本書,走著走著,就到了校門,總要到了辦公室看見鎖已經(jīng)換了,才明白自己已經(jīng)確實退休了。
我實習的學校,有一位老校長,退休十幾年了也沒有離開學校,和老伴住在一間二十多平的宿舍里,平日學校停電的時候敲敲鐘,有電的時候就自己逛著玩,不是沒有房子,就是不愿意離開。
李嬤嬤大概也是這樣,但心靜了,習慣了新的生活,怡紅院就算有人叫去,還不愿意去了,去了不也是要服侍人嗎?還不如呆在家里做老封君。
忽一日,寶玉人事不知,襲人等忙把李嬤嬤叫來,李嬤嬤看了半日,又在嘴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寶玉也不覺得疼。
李嬤嬤沒了辦法,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
寶玉畢竟是她的奶兒子,不管這個奶兒子曾經(jīng)怎樣待他,李嬤嬤對寶玉的感情還是很深的。
襲人這個時候早已成為怡紅院大姐大,當襲人催著要她說出點緣故時,李嬤嬤也沒有埋怨訓斥之語,只是又哭“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李嬤嬤終于趕走心魔,還原成為一個老人,一個溫柔慈愛的老人,這或許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在老年來臨離開崗位之時,人多多少少都會有留戀傷感的心態(tài),做出一些倚老賣老不能讓人理解的事情,對這些,年輕人應該足夠理解,足夠尊重。
當你真正做到了理解和尊重,老人也會敞開心扉,接納你這個年輕人,說不定,在關鍵時刻,他們還可以在你事業(yè)上幫你一把、送你一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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