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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暜航
古時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性友人之間即便常來往，也不會輕易見到對方妻室。
沒見過面，是否就代表對其一無所知呢？事實并非如此。
女性主內(nèi)，打理家中生活事務。男性友人到家里做客，雖然不會見面，但看看家務打理得是否井井有條，便知女主人是賢是拙了。
嘗一嘗桌上的羹湯，立刻知曉女主人烹飪手藝如何；看看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合身與否，便知女主人針線工夫如何，算不算得上賢妻良母。
“一出茶湯便見妻”，“要知慈母看兒衣”，是古人總結出的見微知著的經(jīng)驗。
的確，小小的細節(jié)，卻能反映出家庭內(nèi)部的大問題。
《紅樓夢》七十回之后，寫的看似都是生活中的件件小事，恰恰體現(xiàn)出賈家深層次的問題。
資金鏈斷裂、人際關系掣肘、門戶管理疏失……透過文字，細細想來，令人心驚肉跳。
尤其到了第七十三回，事情越鬧越大，連一向閑適安逸、頤養(yǎng)天年的賈母，都無法再保持沉默，親自出馬安排追查，責罰奴仆。
當一個將軍拿起兵刃沖上沙場的時候，不是乘勝追擊，就是垂死掙扎。
賈母出面理事，顯然屬于后者。
一
在《紅樓夢》中，寧國府給人的印象，一向是風氣敗壞、管理混亂的。
王熙鳳協(xié)理時，敏銳地總結出寧府“五大風俗”，論癥施治，有針對性地解決了問題，打理好秦可卿喪儀。
那時的王熙鳳，何等意氣風發(fā)。
人們常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孰知，衰敗的、不幸的家庭，也有許多相似之處。
到《紅樓夢》的后半部分，榮國府亦呈現(xiàn)出頹敗跡象。這時，寧府的五大風俗，已經(jīng)悄悄跨過那條窄窄的夾道，傳染到了榮府。
寧國府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賈母生日時，大觀園門上班房里空無一人，尤氏要找人問話都頗費了一番工夫，“專執(zhí)”已成了表面文章。
而濫支冒領的問題，早在秦顯家的接手小廚房時，就顯露出端倪。
東府人口混雜，遺失東西；榮國府不知有沒有丟失物品，卻在光天化日之下，園中山石背后出現(xiàn)了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的繡春囊。
書中夜間聚賭，帶頭的偏偏是有頭有臉的仆人，林之孝家的親戚、迎春乳母都牽涉其中，正合“有臉者不服鈐束”一條。
東府的五大風俗，如今西府也幾乎占全了。
這一切，亟待當家人用心整治?？墒牵敵跄莻€說一不二發(fā)號施令的少奶奶不見了，觀書人看到的，是一個病懨懨、寧肯置身事外的王熙鳳。
或許，“偏生我又病了”，成了當下最好的說辭。
淡淡的一句話，包含了多少無奈、多少委屈。
這“病”究竟何來？正因下人得罪尤氏，王熙鳳要按規(guī)矩辦事，反被婆婆邢夫人發(fā)難，生了一肚子閑氣，加重了病情。
原來，王熙鳳之所以能在寧國府大展身手，正由于她是“空降”的身份，不需要考慮復雜的人際關系。
就如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孫大圣，才能大鬧天宮、強闖地府。
而屢屢受榮國府盤根錯節(jié)人際關系掣肘的王熙鳳，只能乖乖就范。
這一切，從周瑞之子撒了一地壽饅頭時，就已經(jīng)注定了。
二
都說知子莫若父。在文學和藝術作品中，父子、母女等性情上常常有特殊的映射關系。
書中，作為曾經(jīng)的和現(xiàn)在的當家人，賈母與王熙鳳之間，也存在對應關系。
王熙鳳的現(xiàn)在，正是賈母的曾經(jīng)；如果王熙鳳能夠榮華到老，想必會有與賈母類似的尊榮。
甚至就連賈母本人，都有意無意地跟孫媳婦比較。按她的說法，自己當年理家的時候，管理家人、侍奉公婆，那種勁頭，那種精明，比鳳姐更勝一籌。
這話中有玩笑的成分，也有老人家愛面子的小心思。但想來，賈母年輕時，打理家務必然有自己的一套，當不遜于王熙鳳。
這不僅得益于她個人的能力，更源于賈府當年的盛勢。
人們往往看到《紅樓夢》中賈府的富貴，哪里知道，書中展現(xiàn)的絕非賈府鼎盛的狀態(tài)。
甄士隱為《好了歌》解注，一句“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正合賈府盛衰之勢。
當初賈府因寧榮二公發(fā)達，漸漸顯露疲態(tài)。元春省親，雖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看上去無比榮耀，實際只是下坡路上小小的中興。
賈母做當家人的時候，才是賈府真正鼎盛的時光。千般萬般的榮華富貴，在賈母提起“軟煙羅”娓娓而談時，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
軟煙羅的妙處，在于做了窗紗床帳，就如同蒙了一層淡淡的煙霧，曼妙無比。
孰知，賈府的盛景，也像煙霧一樣，過眼即散，仿佛水中的花影，一經(jīng)觸碰，便化作無數(shù)碎片。
賈母畢竟老了，早已退居二線、三線?？蛇@一回中，讓她再次燃起“斗志”的，不是對盛況的追憶，而是殘酷的現(xiàn)實。
夜賭的危害，初涉理家事務的探春，難以摸清深淺。
王熙鳳雖有經(jīng)驗，卻顧慮重重，特別不久前才碰了釘子，根本抽不出手來整治。
萬難之下，只能由賈母親自出面，才能連根拔起。
賈母聲色俱厲，要求一查到底，如有大將風范。
可不要忘了，她畢竟是一個剛剛過完八十大壽，才欣喜了幾日的老太太。
經(jīng)歷過繁華，又面對衰落，賈母內(nèi)心的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震怒，她的親自過問，頗有些佘太君百歲掛帥的意味。
不過，讀來除了悲涼，還是悲涼。
三
若抓住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小題大做，這樣的老人是昏聵糊涂的。
書中賈母動怒，讓一家老小都懸著一顆心。透過情節(jié)，觀書人卻不得不佩服賈母的英明睿智。
她最擔心發(fā)生有傷風化的“別事”，這實在是先見之明。
司棋與潘又安在大觀園中私會，賈母雖不知情，但已有警覺；而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緊接著傻大姐誤拾繡春囊，賈母的預見果然一絲不錯。
大觀園中，各種性情的丫鬟都有，甚至有的還能識字。
妙處在于，發(fā)現(xiàn)繡春囊的，恰是無知無識的傻大姐，不認識囊上的字就罷了，竟連上面的圖樣也看不明白，為洶涌澎湃的后文埋下伏筆。
傻大姐這一人物，在此第一次出場，橫插一筆并不顯得突兀。
世人皆知曹公苦心著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字字皆由血淚凝成。
只不過，這如同珠璣的文字如何得來，已經(jīng)無從捉摸。
不知這一處處妙筆，是出自暗夜燈下的拈須冥想，還是閑庭漫步時的靈光一現(xiàn)。
如今只讓人慨嘆，如椽大筆寫下的文字，竟如此精妙，令人不免像清客相公們一樣，感嘆一句“難為怎么想來！”
古時能工巧匠，偏擅山上起臺，臺上筑閣。同理，書中巧處更有妙文。
若傻大姐撞見王夫人或王熙鳳，還有可能大事化小；若當真把繡春囊拿給了賈母，她雷霆怒氣之下徹查，興許能讓賈府的風氣好轉一時。
誰知，傻大姐偏偏遇上邢夫人。
此時的邢夫人，已經(jīng)由當初無原則幫助賈赦強娶鴛鴦的尷尬人，后來無端發(fā)難兒媳的嫌隙人，徹底變成了推波助瀾的別有用心之人。
在邢夫人手中，繡春囊成了針對王夫人、王熙鳳的武器，引出了抄檢大觀園這場風波——前前后后牽扯眾多人物，卻未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加劇了賈府的內(nèi)在危機。
這一切，是巧合，更是必然。當雨滴集聚在一起，便能沖落山巔的巨石。種種隱患逐漸疊加，發(fā)生抄檢、乃至抄家的悲劇，無非時間早晚的問題。
可嘆，傻大姐拾繡春囊，實在不得其時，所遇非人。想來，賈府的悲喜盛衰不也一樣令人啼笑皆非嗎。
四
賈母的怒火，雷聲大雨點小，經(jīng)歷一次爆發(fā)后，就悄無聲息了，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哪怕抄檢大觀園、王夫人閱人，賈母也并未干涉，看起來又回到了喜歡熱鬧喜歡玩樂的安閑狀態(tài)。
賈母出面理事，虎頭蛇尾，頗令人費解。
沖冠之怒，讓人看到了這個老封君嚴厲精干的性格側面，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
她的怒火，雖如猛虎之威，卻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賈府已病入膏肓，絕非一劑猛藥就能復原如初。
上上下下，各自打著各自的小算盤，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祖母怎么可能扭轉。
更何況，以賈母的精明，不會不知道，交往過密的甄府抄家，對于賈家意味著什么。
她寧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過中秋佳節(jié)，也不愿多談及甄家的事情，絕非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只不過默默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罷了。
這不是波瀾不驚，而是無力回天。
在兒孫眼中，賈母所能做的，無非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孫子當了自己的東西，換銀子暫時周轉；到了寶玉等掌上明珠成婚時，拿出自己的體己錢來，讓他們風光辦事。
就像逢年過節(jié)往兒女包里悄悄塞錢的老人一樣，賈母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對于家務的打理，甚至于家族的未來，賈母哪怕有心，也終究無力了。
頹勢之下，穿金佩紫的兒孫沒有任何作為，家中婆媳各懷心思，奴仆眾人只知內(nèi)斗，難道靠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能夠力挽狂瀾嗎？
或許，查禁夜賭更讓賈母看透了一切，無論家勢如何，自己也只能“難得糊涂”，仍舊表面上樂呵呵地做那個“老廢物”。
這是賈母的悲哀，是賈家乃至四大家族的悲哀，又何嘗不是封建末世的悲哀。
五
《紅樓夢》中有很多解不開的謎團，二百年來眾說紛紜。提到繡春囊，就不能不提及相關的一個謎案：繡春囊究竟是誰的？
有人認為，繡春囊就是王熙鳳的，只不過她當著王夫人的面不敢承認；
也有人認為，王熙鳳說的對，有可能是尤氏或其他姬妾的；
清人認為是寶釵的，也有今人認為系妙玉的；
有人懷疑寶玉帶到園中，有人覺得是婆子遺失的，甚至還有人想到了小紅……
種種說法，不一而足。
有人觀紅重視證據(jù)，只可惜，曹公卻沒有寫到任何一個字，明確指向繡春囊的主人。
沒有證據(jù)，似乎包青天再世也難以解答這一謎題。
好在《紅樓夢》是小說，是文學作品，它既不是科研論文，也不是司法文書，很多問題可以依照文理分析。
例如，在武俠小說中，假定前提往往是武林各派爭相搶奪某本武功秘笈，揭起腥風血雨。
如果在小說的后續(xù)內(nèi)容中，此秘笈沒有起到任何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顯然無法向讀者交代。
再比如，影視劇的某個場景，鏡頭中數(shù)次閃現(xiàn)一個重要道具，在之后卻沒有任何相關情節(jié)呼應，這樣的落空無疑是敗筆。
因此，依照書中前后情節(jié)來看，繡春囊必與司棋、潘又安這對鴛鴦有關。如此才是方家手筆。
然而更重要的是，繡春囊的出現(xiàn)，直接導致了抄檢大觀園的劇變。自家抄檢自家，正是朝廷抄檢整個家族的預兆。
待到賈府淪為白茫茫大地時，書中所有的女兒，無論是主觀有錯的，還是一清二白的，都無法獨善其身，終將面對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命運。
風起于青萍之末。查夜賭，拾春囊，看似熱鬧紛呈。
悲劇結局，在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中，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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