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術(shù)、單車和小鹿
草西/圖文
不清楚為什么，提前一個月，我就買好了去大阪的往返機票，也許是學(xué)了一段時間日語，產(chǎn)生了交流的沖動，又或許是這一年走哪兒都有人陪，想要自個找點意外。抱著換座城市生活幾天的態(tài)度，精神上沒有非得到那兒做些什么的緊迫感，對這次旅行不做規(guī)劃，也無期待?？傊?，我出發(fā)了，帶著20寸行李箱、最低的預(yù)算和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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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登機牌時，前后的女人們提著能裝下我的大箱子，里面很空，專為采購準(zhǔn)備。下飛機時，我拜托鄰座的男士幫我拿架上的行李。他輕輕一挑，打算用食指提起箱子，但它沒有動。
“你的箱子這么重??！”
“不算重啦！”
“一般來的都不裝東西的！”
“是呀！”
“你不是去購物的嗎？”
“我是去玩的，真的?！?/span>
到京都時，已入夜。通道里，回響著桿子敲打地面的“咔噠咔噠”聲。一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士，杵著導(dǎo)盲杖，不疾不徐地向出口走去。頭頂飄著雨后的云朵，街道反襯著霓虹。巷子很暗，卻不陰森，遠(yuǎn)處的門燈顯出溫暖的色調(diào)，使我想起在哲學(xué)之道的那晚。
也是一個雨天。我獨自漫步。從不見人影的樹叢那邊，傳來兩個日本太太說笑的聲音?！八麄冊谖关埌桑 蔽倚睦锵胫?，卻沒停下腳步。雨越下越大，四周的商戶都關(guān)門了。耳邊傳來風(fēng)聲、水聲，還有樹葉摩擦空氣的喘息聲。
只需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走二三分鐘，就能從主干道穿行至靜謐的河渠旁，進(jìn)入另一個幽寂的空間。家門前的燈，微微的，弱弱的，沒有奪目感。它不擾亂我的心，卻又在夜晚給人以依靠，似乎只要出狀況，就能隨時敲門，總有人在屋里。
世界太奇妙，有好多的巧合，巧合在不知它會發(fā)生，卻又注定將發(fā)生。人和人的關(guān)系，也是那么的奇妙，有些人，你總在腦海里想他，他卻不再出現(xiàn)；有些人，你已經(jīng)忘記了，但他又總與你的生命牽絆著。太多東西，不靠我們的精神起作用。在念頭之上，一定還存在某種無法言說、卻比精神更純更美的連結(jié)。
日本最古老花街“上七軒”的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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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節(jié)省旅費，我住的膠囊旅館。有異于大廈里的工業(yè)風(fēng)，這是一棟傳統(tǒng)民居，含一間睡房，一個餐廳，兩個浴室和三個廁所。睡房有上下十個長方塊格子，左鄰右舍以布簾分地盤，男女混住。付完房費，收到一張A4大小的告示紙，上面除印有酒店聯(lián)系方式、地圖、服務(wù)和收費外，還有注意事項：
“不能吸煙。
晚上10點后，請鎖大門。（有密碼，可自由進(jìn)出）
晚上10點后，請保持安靜。
晚上10點后，不要使用吹風(fēng)機。
置于廚房的物品，請貼上姓名。
請按要求處理垃圾。
對丟失物品，我們不負(fù)責(zé)任?！?/span>
這張紙上，居然沒寫：“不經(jīng)鄰居同意，請勿擅自拉開布簾”。
夜里10點，唯一的工作人員準(zhǔn)時下班。旅舍盤踞著一群不把約定當(dāng)規(guī)矩的外國人。我旁邊住著瑞典來的杰夫。他真的急需潔膚，因為我聞到了汗臭味。幸好我的床靠窗，多少減去了不適感。
四晚的房費以現(xiàn)金結(jié)算。雖然為迎接2020年東京奧運會，日本已加快電子支付的應(yīng)用，但不少商鋪仍只收現(xiàn)金。在北京，我已有3個多月沒帶鈔票出門了。來到這兒，手握脹鼓鼓的錢包，我竟生起了落入凡塵的充實感。
在美術(shù)館，結(jié)賬時使用一種收現(xiàn)金的機器，但后面站著工作人員，負(fù)責(zé)指導(dǎo)和打包。起初，我認(rèn)為多此一舉，仔細(xì)想想又覺周到。諸如此類的小設(shè)備在日本很普及，兼顧了科技與傳統(tǒng)，既有機器的方便也有服務(wù)的溫暖。中國人喜歡“推倒重來”，卻不考慮傳承。我曾經(jīng)也認(rèn)為過時等于落后，但現(xiàn)在想法變了。顛覆后有很多選擇是好事，但讓人只有一種選擇，就不夠包容。在北京（包括中國很多地區(qū)），不用電子錢包的人，已經(jīng)是實打?qū)嵉娜鮿萑后w了。
為體驗“佛教，武術(shù)，冥想”課程，我來到了上小川町。小學(xué)旁，有一家不起眼的壽司店。
眼前是上了歲數(shù)的民宅，里面住著本分的人。他們守著一份買賣，幾十年如一日地經(jīng)營著。歲數(shù)在增加，連接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不動產(chǎn)也在變舊，但人心的天平，好像一直沒有搖擺。
12點20分，我走進(jìn)小店，坐在了凳子上。店面不足15平米，只有一位服務(wù)員。他既是伙計，也是老板；既捏壽司，也要收銀。吧臺夠坐三四個客人，兩張小桌還能擠下五六人。電視里播放著搞笑綜藝節(jié)目，同時段等餐的，還有一對老人。一位打扮中規(guī)中矩的女士吃完便當(dāng)，剛離去。爐子上三個火眼都忙著，左燒開水，右熬昆布，中間那個，老師傅往里扔了把蔥花，想必是套餐的配湯。
13點08分，離與寶幢寺龍源和尚碰面的時間已不足半小時，1300日元的便當(dāng)終于出現(xiàn)在我胸前的臺面上?；?2分鐘，我把飯就吞干凈了。老師傅對我這位客人不太滿意吧。雖然他道了謝，但遞上來的毛巾，卻是涼的。
老師傅的壽司店
京都街上的一家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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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跑來到寶幢寺在上京區(qū)的體驗中心，這是一棟三層的小洋樓，由西陣織和服工廠改建而成。龍源和尚與太太早百合已在門外恭候。接待室正對大門，繞過居住空間，地下是佛堂。行碎步帶路的早百合，是一名和裁技能士（和服裁縫），她穿著自己剪裁的磚灰色和服，腰間系著同色系的立矢結(jié)。和服款式極簡，沉悶卻實用。我們寒暄了一陣，互遞了名片，喝過綠茶暖完身后，就上課了。
學(xué)生只有我一人。龍源和尚是真言律宗出家人，師出總本山西大寺清凈院，習(xí)武23年，曾在北京練武5年。真言宗是唐代空海法師遠(yuǎn)渡中國，取經(jīng)后回日本創(chuàng)設(shè)的。當(dāng)時能活著來中國，又活著返日本的求道者，可是九死一生。日本社會與中國一樣，佛教面臨很多問題，它不僅已成概論中的概論，少了實證和體悟，還因突發(fā)的多起事件，逐漸疏離了人群。與藏傳佛教不同，真言律宗傳承自唐代的系統(tǒng)，屬于漢傳密宗。不過，經(jīng)三武滅佛，唐密就在中國消失了?！斑@是從中國學(xué)來的，現(xiàn)在還給你們?！彼f。
龍源和尚用普通話授課，從十正道的第一條“正見”教起。
嬰兒從爬開始，經(jīng)由一年的練習(xí)，才能做到直立行走，可一旦學(xué)會，我們就視走路為理所當(dāng)然。伴隨成長，我們還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的傷痛，身體受本能的保護(hù)，產(chǎn)生了逃避、壓抑等防御性動作。例如，左膝蓋疼的話，身體就下意識地向右側(cè)傾斜，以減輕痛苦。
站立時，觸發(fā)雙腳與大地的知覺，觀想關(guān)節(jié)、肌肉、筋膜、骨架的變化，像瑜伽的山式，但腳指不用張開，腿也不必緊繃。行走間，揣摩雙腿角力的松緊。當(dāng)我們觀察身體時，總能發(fā)現(xiàn)不對稱、不平衡的部位，此時，如果有意調(diào)整，那么心靈也將得到修正。這便是“以身修心”。
之后，是重頭戲——武術(shù)的部分。龍源和尚借年輕人對武術(shù)的熱情弘法，這也是我報名的原因。由于生性好動，小學(xué)時我被抓去練過武術(shù)。雖然處于懵懂期，但蹲馬步、抬腿、挨訓(xùn)的日常，還是令那時的我受了不少罪。鼻子被同學(xué)的拳頭打出血，完不成動作被教練罰，練一字馬拉傷韌帶等，都留下了永恒的記憶。不過，那只是身體上的痛，小學(xué)生的練習(xí)全心全意，哪里不對勁，第一時間就哭了，不像成人忍得住。與獨自就能完成的武術(shù)套路不同，近身互博更能感受武術(shù)于人于心的力道。
武術(shù)的道與做人一樣。龍源和尚說：“完全接納對方，并讓他的力發(fā)出來，但是，自己要保持重心不變，順著力的方向。躲避或歪斜都是不自然的，這會讓自我變形。當(dāng)身體回歸中正時，對方自然就倒下了?！蔽湫g(shù)不是攻擊，也不是競技，是關(guān)系?！罢l身子壯，誰就強大，這是沒有超越動物性的關(guān)系?！饼堅春蜕姓f。武術(shù)不是弱肉強食，而是心意相通。
很快，我就感受了一把心意相通的滋味。龍源和尚示意我用兩根并攏的手指，從后脖子那兒把躺著的早百合抬起來。我拼盡力氣，感覺她的頭在變大，似乎快要坐起來，但她只是微微浮動了上身，就又沉回了地面。我不覺得人可以單憑兩個指頭（不能借力），以跪著的姿勢，讓躺著的人坐起來。要知道，光是成人的腦袋，就重8到10斤。接著，我按照龍源和尚的方法，左掌緊貼早百合的右掌，四目相互凝視，試了一回。我感覺早百合變輕了，不到三秒，她就被我折疊了。我的手指與她的脖頸仿佛有了意志，在通電的剎那，產(chǎn)生了力量。龍源和尚也解釋不了為什么，但他說，越是放松和相信的人，越能辦到。
從體驗中心出來，已近4點。電纜纏著藍(lán)天，遠(yuǎn)山紅葉苒苒。無人菜攤前，有騎車來的大學(xué)生，還有步履蹣跚的銀發(fā)老人。在回旅館的車上，我想起了這段課程介紹：
“我們從認(rèn)識自己的身體開始。
站立，走路，每一個動作上，把握自己意念和身體運動的配合。
下一步，我們開始注意他人和自我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
覺醒自己與自我、自己與別人的關(guān)系，才可以用我們真實的力量?！?/span>
五點不到，天就黑了。白天還是晴空萬里的京都，又落起雨來。路燈打在反光的地面上，水波和鞋影交錯混雜。我踩著自己的心，像踩著過河的石頭一樣。
回到旅館，泡完澡，正寫著日記，杰夫的歌聲就穿透了過來。我把電腦放到枕邊，從衣柜里拿出相機。糾結(jié)了一小會兒，撩開了布簾。
“你唱得真好！”
“謝謝！”
“我可以給你錄像嗎？”
“隨意?！?/span>
不知他是因為有人錄像唱得格外賣力，還是本身就表情豐富，從鏡頭里，我看到了一個靈魂歌者。原本膠囊里的人都是各顧各的，最多吃早飯和夜宵時，大家討論一下出行計劃。當(dāng)杰夫不顧10點后肅靜的規(guī)定唱起歌時，被獨立分裝的旅人們，統(tǒng)統(tǒng)集中到了走廊。沒什么是一首歌解決不了的，它既打破了隔膜，也沖淡了汗味。
體驗中心正門
社區(qū)里的無人菜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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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加入了一個騎行團。因為我始終搞不懂電車的換乘和時間，所以提前一個半鐘頭就到了約定的地點——從京都駅33號站臺乘嵯峨野線，坐4站能抵達(dá)的花園駅。
我四處逛了逛。大中午的，許多店卻關(guān)著門。有一家花店開著，女主人正擺弄著高腳臺上的盆栽。另有一家和菓子店，透過玻璃幕墻，我看到女店員正彎腰向客人致謝。稍等片刻，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就提著精美的紙袋從里走了出來。公交車站有3個人在等車，一位老太太帶著孫兒，還有一名中學(xué)生。一家汽修店外，兩個上了歲數(shù)的阿公，沖洗著一輛淺灰色的本田面包車，旁邊談笑風(fēng)生的是車主一家三口。在我閑逛的一小時，屈指可數(shù)的車輛駛過。整個花園町空蕩蕩的，與明媚的冬陽不相稱。想起這天是周日，按照日本的勞動法，周末或節(jié)假日工作，雇主要給員工支付額外的加班費。在非核心商業(yè)區(qū)，周末的顧客并不會比平日多，不營業(yè)或許是最經(jīng)濟的選擇。
我尋覓著吃點什么，走了三個街口，只看到一家賣咖喱飯的，但我不想吃雞肉或牛肉，就去了711便利店，買了些關(guān)東煮。日本的便利店無孔不入，雖然給生活創(chuàng)造了便利，卻也擠占了小商鋪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多的個性小店，因此失去了人氣。
在同樣關(guān)著門的居酒屋前，站著三個人。其中一位是導(dǎo)游由貴，大阪人。他穿著衛(wèi)衣和紐百倫球鞋，戴著鴨舌帽，實足棒球愛好者的模樣。由貴父母在花園駅開了一家餐廳，制作各種本地的傳統(tǒng)食物，有拉面、大阪燒、壽司、天婦羅、火鍋等。我們碰面的居酒屋，正是這家小店。另兩位是從夏威夷來的新婚夫婦卡羅蘭和尼克。他們結(jié)婚五年，正為生寶寶努力著?？_蘭比較靦腆，講話慢，語氣平，尼克就更沉默了。
從墨爾本來的老夫妻簡和皮特，準(zhǔn)點出現(xiàn)。簡撅著嘴，像一只厚唇魚似的與大家打招呼。她知道我從中國來，又是團里除了導(dǎo)游之外的亞洲人，就開始喋喋不休。她有2個兒子，其中一個娶了日本女人。為了見兒媳婦，她跟著皮特從澳洲飛來日本，這是她第一次到訪亞洲。皮特與簡在我看來是絕配。他高高瘦瘦、溫文儒雅，有一個吵鬧的妻子，他可以省不少講話的力氣，只管點頭、微笑就夠了。
全部團員到齊后，導(dǎo)游開始分配自行車。我一眼相中最矮的藍(lán)色單車，不想?yún)s是由貴的私車。不過，他還是讓給我騎了。選這輛車的好處是坐墊下有緩沖圈，屁股不會因顛簸而刺痛，但也有壞處，就是它沒有前筐，我得一路背著雙肩包。
第一站，我們?nèi)チ嗣钚乃?。妙心寺不是一座寺，而是有?0多座塔頭的寺院群。簡不管見到什么，總露出一副吃驚的表情，大嘴唇還不斷地重復(fù)著“太不可思議了，茜！”、“太美妙了，茜!”。于是，我給她取了花名——阿驚。
除了阿驚，其他人也稱呼我為“茜”，沒喊過一次我的英文名。這個音比較好發(fā)，若是換成“草西”，難度就增加了不止10倍?！败纭钡囊羯咛?，不管是對喊的人還是聽的人，都有提神的效果?；乇本┖?，我便決定以后不用英文名了。
在妙心寺山內(nèi)的桂春院庭園里，騎行團得到了由貴朋友的招待。我們不僅觀賞了不對外開放的“既白庵茶室”（以前和尚喝茶是要被處死的，于是他們修了隱蔽又狹小的秘密空間，用作茶室），還品嘗了綠茶和紅豆糕。坐在榻榻米上，望著殘存的楓葉，捧起手中的茶杯，想象庭園四百年來的風(fēng)雨變遷……
“這茶喝起來像魚湯！”耳邊傳來了阿驚的聲音。
“我覺得像雜草湯?！逼ぬ氐穆曇粢矀鱽砹恕?/span>
“我的腿要斷了！”扭頭一看，阿驚正把壓在屁股下的腿伸直。
從庭園出來，天下起了小雨，但不影響騎車。于是，我們?nèi)チ她埌菜潞徒痖w寺。
“你知道嗎，金閣寺非常有名，有一本書就是寫這兒的！”我對由貴說。來京都前，我讀了幾本書，包括三島由紀(jì)夫的《金閣寺》，川端康成的《古都》，還有林文月的《京都一年》和東山魁夷《和風(fēng)景的對話》。
“是，是，是。我知道！”由貴拿出手機，打了幾個字，滑動了片刻，將屏幕對著我：“是他吧！”一休哥的光頭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
“呃，他也很有名。”我說。
“他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金閣寺。不過，他可有很多女朋友噢！”由貴笑了。
京都的馬路沒有專門的自行車道，偶爾穿梭于僅能容納一人的人行道，讓我沒工夫左顧右盼。
一輛轎車從身邊跑過，車上的年輕人朝累得半死的我們揮手，亢奮的重金屬樂向我們襲來，這座城市終于不再矜持。由貴急忙跟我們道歉，哈著腰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們太吵了！”但他根本沒必要道歉。聽到音樂時，我不知多高興。
吃飯前的最后一站，由貴帶我們到北野天滿宮看夜景。他說，這個神社適合晚上逛。
北野天滿宮供奉著學(xué)問之神“菅原道真”，不少學(xué)生、職人慕名前來參拜。我們模仿由貴的舉止，扔了硬幣，摸了牛頭，祈禱變得聰明。唯有卡羅蘭，摸了牛的肚子，求早生貴子。
“牌匾上為什么掛著一只野豬？”我問由貴。
“因為今年是豬年！”他說。
我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日本不按中國的陰歷算日子，他們邁入豬年的時間，比我們大約早一個月。平成三十一年，正是我們的己亥年?！柏i”引發(fā)了四位歐美人的討論，他們問起生肖和年份，以及自己的屬相來。
在京都街頭騎行
桂春院庭園
學(xué)習(xí)喝茶的禮儀
書畫背后就是秘密茶室
北野天滿宮掛著的生肖畫
空蕩蕩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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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景點周圍，街道一如既往的冷清。由貴表示，隨著連鎖超市、購物中心的普及，京都很多私鋪都經(jīng)營困難?！拔蚁矚g運動，也認(rèn)識一些寺廟的朋友，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本地化的餐廳，我就想出了這個生意（騎行團），把人籠絡(luò)在一起。”他說。
六小時的行程，將以品嘗地道美食結(jié)束。
晚餐以一小碗暖胃的拉面開場。面條很細(xì)，湯里只放了海帶、蔥花和鹽。由貴的父親在吧臺后燒菜，母親在我們隔桌做大阪燒。由貴忙前忙后服務(wù)大家，他的妹妹也在后廚幫忙。我們用餐的兩個小時里，騎行團是唯一的客人。
五個人圍坐在桌前，不說話會很奇怪。阿驚展示出超強的體力，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身為唯一的中國人，我也沒受冷遇。雖然兩對夫妻講話很快，但我也能插上話。
“日本真的太不可思議了！便利店，你們?nèi)ケ憷炅藛?？那里面怎么會有快餐賣？”阿驚問。
“是的！各種各樣的！面條、炒飯、煮蔬菜！”卡羅蘭說。
卡羅蘭也是第一次來亞洲。皮特和尼克已經(jīng)來過日本多次，因此沒有表現(xiàn)得像阿驚和卡羅蘭似的。
“我在超市里，通常只買牛奶和肉！”阿驚翻了個白眼。
“日本的電車也太不可思議了！你們也是這樣嗎？”阿驚突然問。
“我們沒那么復(fù)雜。我可搞不懂日本的電車！不過，我們有高鐵，走哪兒也方便?！蔽艺f。
“高鐵？”皮特問。
“從北京到上海，只需要5個小時呢！”我說。四人接下來的表情明擺著對中國還很陌生，兩個中國最大且最有名的城市之間的距離，他們?nèi)鄙俑拍睢?/span>
“大概1000多公里吧！”我補充道。
“也只有中國，能建那么多高鐵吧！”皮特說。
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了下中國速度。阿驚又問我：“你們是像日本人一樣睡榻榻米，還是床呢？”
“我們習(xí)慣了睡床，有腿的。”我無法想象現(xiàn)在還有人問這種問題，本來想介紹一下炕的，但擔(dān)心解釋不清，就沒繼續(xù)。
由貴端來了飲料。皮特點了啤酒，簡和尼克要了清酒，卡羅蘭點了可樂，而我則要了橙汁。
“我不喝冰水的。”握著零度的玻璃杯，我說，“在日本，餐廳總是上冰水?！焙攘艘豢冢揖筒辉倥鏊?。
“我的醫(yī)生也告訴我，不能喝冰的水。他說那會讓身體凝固?！卑Ⅲ@說。
“夏威夷有種咖啡，非常好喝！上面是奶油，還有冰淇淋！”旅程快要結(jié)束，第一次見卡羅蘭這么激動。
“我還沒去過夏威夷。去那兒要辦簽證?！蔽艺f。
“我們來日本也要辦簽證?。 卑Ⅲ@插嘴道。
“前幾年辦美國簽證，被拒了。”我說。
“那就繼續(xù)申請！”卡羅蘭說，“美國政府常常莫名其妙！”
“現(xiàn)在更不好辦了。你知道的?！蔽艺f。
“等兩年，快了?！笨_蘭信誓旦旦地表示。
主菜上來，五人各點了豆腐火鍋、天婦羅（阿驚和卡羅蘭點的一樣）、生魚壽司和烤魚。坐我右側(cè)的卡羅蘭，每道菜她都沒吃完，拉面吃了一半，大阪燒吃了三分之一，天婦羅的米飯只戳了幾口。她還不習(xí)慣日本的飲食，喝茶用餐，都有些緊張。
品嘗了精心準(zhǔn)備的小食，我把目光投向了進(jìn)進(jìn)出出的由貴。他每周工作六天，接待從世界各地來的游客。每天差不多的行程，差不多的時間做差不多的事，以至于路上的協(xié)警看到他，也主動打招呼。
“真無聊吶！他不會覺得無聊嗎？”阿驚既不能忍受也無法理解由貴的生意，一個勁地感嘆，還給我們使眼色。我心想，由貴不算慘，畢竟，他可以自主安排工作，每天還有一上午屬于自己的時間。守電梯的、看安檢包裹的、阻止行人闖紅燈的、欺負(fù)小攤小販的……如果她來中國，就會發(fā)現(xiàn)大把更無聊的工作。日語中，有“社畜”一詞，直譯為“社會畜生”，是上班族用來自嘲的話。阿驚是自由職業(yè)者，她老公是建筑師?？_蘭是待孕的主婦，她丈夫從事會計咨詢。在他們看來，為了養(yǎng)家糊口，像畜生一樣工作，是不是需要國際人道組織救援？
阿驚問起我的工作。在一群明天就不知所蹤的人面前，我痛快地暴露了自己：“我是一名寫作者?！蔽腋嬖V他們，自己從小就喜歡寫東西，從未間斷過。
“你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那是多么美好??！”皮特說。
“是?。《嗌偃硕甲霾坏?！”阿驚附和道。
“沒錯，是這樣。我很知足，可是現(xiàn)在我還得做些別的工作來養(yǎng)活自己?！蔽依^續(xù)說，“得平衡一下?！?/span>
“做什么不呢？”皮特自言自語道。
或許，他們對我的理想并不感興趣，贊美也是出于禮貌，但被四雙肯定的眼神注視著，讓我覺得大大方方講出自己的愿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吃完飯，由貴開車送我們回旅館。我伸手去拉右車門，他趕忙走過來，說：“錯啦，錯啦！”在日本，駕駛座的位置與中國相反。我說自己怎么老迷路，也許與慣性思維有關(guān)。日本人開的車偏迷你，兩個美國人鉆進(jìn)來后，感覺車子就跑不動了。
路過京都駅，行人多了不少。掛在大廈間隙里的明月，淹沒在了繁華和摩登中。
“可能是要舉辦奧運會了，這一年來日本的游客多了很多！”由貴說。
“那你的生意豈不是很好？”我說。
“現(xiàn)在的日本不好掙錢?！?/span>
“中國也一樣?！?/span>
我們又聊起了日本菜，無非是拉面、烏冬和壽司。
“你們剛剛吃的四季料理，里面的馬肉其實是鹿肉。千萬不要告訴奈良人噢！”由貴冷不丁嘀咕了一句。
由貴父母請客的四季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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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雙肩包上的白鹿福袋，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那是我吃鹿肉的前一天，參加“奈良秘境徒步之旅”時，在春日大社買的。我了解鹿在奈良人心中的地位，也對人與鹿之間的相互成全、相互利用深有感觸。但我沒想到，自己吃了它們。雖然只有一小瓷勺的量，可還是犯惡心。
奈良的鹿是國寶。通往神社的路，人只能走左右兩邊，中間要留給鹿。在核心保護(hù)區(qū)內(nèi)，有1200多只被認(rèn)為是神獸的鹿。奈良人不殺它們，只在每年的秋季，割去公鹿的角。以上信息，由啟子女士告知。
因再度迷失在京都駅內(nèi)，早出發(fā)半小時的我，遲了一小時才到奈良近鐵站?！澳瘟济鼐惩讲街谩卑l(fā)起人育代領(lǐng)著菲律賓一家五口先出發(fā)，留下朋友啟子在車站前的噴水池等我。
與啟子女士碰頭后，我們打算坐R13紅色觀光巴士追上育代。她拿著的宣傳單上寫著發(fā)車時間，她指了指說：“我們還要等20分鐘?！?/span>
“這輛車我們不能坐嗎？時間好像剛剛好。”我指著時刻表說。
日本人做事比較程式化，因為我比遲到的時間早了幾分鐘到，所以她一時還算計不過來。
“你看看，現(xiàn)在是10點18分，那輛車10點22分出發(fā)?！蔽艺f。
啟子為能提早坐車而露出了笑容。她挽著我，走向街對面的車站。奈良的公交車是前門上、后門下，我差點搞錯。等找到并排的位子坐下，我倆就聊上了。
車上，啟子女士給了我一份英文觀光地圖。上面用粉色銀光筆勾勒出這次徒步的路線。育代沒有帶我們走旅游線路，而是另覓了一條清幽的密徑。上百年的老樹在地表徜徉，各色楓葉與嬌嫩的水滴掛在枝丫上，銀杏積了一層又一層，松樹高聳挺拔，像守護(hù)我們的門神。
在奈良公園、東大寺等游人密集的地方，因為人心浮躁，所以野鹿也跟著鬧騰。它們?yōu)閾屖常夥浅１┰辍?/span>密徑的鹿以溫順乖巧的母鹿和不因世事的幼鹿為主，對我們來說安全很多。育代給我們每人發(fā)的一疊資料，就有保護(hù)自己和野鹿的說明書。
鹿仙貝是被允許投喂野鹿的唯一食物。野鹿沒常識，紙張、塑料，到了它們嘴里，都會被咽下。我看到少數(shù)游客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讓鹿把裝仙貝的塑料袋或者游客中心發(fā)的導(dǎo)覽圖吃了下去。我替那些鹿感到悲哀。當(dāng)我把自己的親眼所見告訴育代時，她不停搖頭。
來到割鹿角的草甸，菲律賓五口又坐下了。徒步過程中，他們時不時要休息，沒有椅子，就坐在階梯或路肩上。體貼的育代和啟子始終沒有催他們，但我感覺到她們的無奈。“珍妮佛”一家每多休息一分鐘，我們的腳步就要加快一分鐘，他們休息的時間嚴(yán)重超時的話，我們的行程將減少一部分。誰都知道日本人的守時和照章辦事，說好幾點解散，到時肯定拜拜。對“珍妮佛”一家的慢吞吞，我有點反感。
父親坐在凳子上，兩只野鹿正刁難著他。育代陪著小孩和媽媽。我和啟子站在原地等他們。
“你知道為什么那些東西沒人清掃嗎？”啟子問。
“那些巧克力豆嗎？”我開玩笑地說。
啟子會意地抿嘴笑了，然后說：“這是自然的養(yǎng)護(hù)。鹿吃了草，然后把營養(yǎng)返還給土。春天到的時候，這兒將開滿漂亮的花朵?！?/span>
“所以，鹿不只是吃仙貝咯？”我問。
“當(dāng)然！仙貝只是零食而已。”啟子說。
“上面的山包也會開花嗎？”我指著鐵絲網(wǎng)后面的草甸問。
“是的，現(xiàn)在是冬天嘛！”啟子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接著說：“日本以四季和它們的顏色，來比喻人生的不同階段。我已活到白色的冬季啦！”
我們認(rèn)識的這天，正好是冬至日。它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日，也是冬天的開始。人過六十的啟子和育代，除了中午吃烏冬面和在二月堂折紙，和大家一起休息了個把小時外，她倆一直站著。身體素質(zhì)高下立見，菲律賓人倒數(shù)第一，沒有競爭力。不過，他們倒是替自己找好了借口——日本太冷了！
菲律賓人除了體力不行，對佛教文化也是一頭霧水。在東大寺，“珍妮佛”問起佛和菩薩的區(qū)別，育代試著從女人的角度解釋了一番：“你看，佛穿著樸素，已經(jīng)脫離了世俗的審美，但菩薩穿著華麗，還戴項鏈?！?/span>
其實，比起東大寺，啟子和育代更常來春日大社。奈良人不砍樹。春日大社有一棵樹，斜著捅破了屋頂。蓋房子時，這棵樹還小。如今，房子改了格局，樹還保持著它原有的長勢。
啟子的兒子不久前在春日大社舉辦了婚禮，她給我看了他們結(jié)婚的照片，就在朱紅色的長廊下，男女牽著手，穿的是傳統(tǒng)禮服。育代與老公也相識于此。神社與奈良人的生活關(guān)系密切，反而東大寺等寺廟就淪為了景觀。啟子說，日本人早把寺院當(dāng)做節(jié)慶和觀光的景點來對待了。
神鹿遭逢人間的交通管制
“巧克力豆”
奈良公園附近被臺風(fēng)打倒的樹
啟子兒子結(jié)婚的地方
我也在春日大社許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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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啟子一見如故，因為我們都崇尚自然。大學(xué)時，啟子女士隨父母在肯尼亞待過一年。那時的她英文不好，對去遙遠(yuǎn)的非洲這件事很不爽，“不明白為什么要去”。但肯尼亞氣候適宜，2000米高的海拔，不冷也不熱，她漸漸喜歡上了那兒。她跟我講了在非洲的軼事，讓我開始向往有長頸鹿的日子?；楹螅屠瞎诩~約、東京、大阪都居住過。她感嘆道：“在紐約，覺得那座城市好大啊，沒想到后來去了東京，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更大。”城市雖大，卻不適合生活。有孩子后，她搬到了奈良，一住，就是40年。
奈良南部連著和歌山縣，那兒出產(chǎn)的蜜柑正逢熱銷。在大阪的無印良品旗艦店，和歌山縣的蜜柑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一袋一斤裝的橘子598日元（36元），比岸和田產(chǎn)的貴100日元（貴6元）。春有草莓、夏有桃子、秋有葡萄、冬有蜜柑，縣內(nèi)還出產(chǎn)豐富的農(nóng)牧漁產(chǎn)品，這讓居住在奈良的人能方便地買到本地產(chǎn)的新鮮食材。“奈良很自然，這里適合帶孩子?！眴⒆诱f。
日本人對自然的敬畏之心，體現(xiàn)在細(xì)節(jié)里。每一寸看得見的土地，都鮮有漫不經(jīng)心的痕跡。金閣寺門票上有四個中國字“福壽如意”，日本人讀不懂；而他們的自然觀，我們也很難感同身受吧！
啟子女士示范御手洗
體現(xiàn)日本人崇尚“精致、自然”的布景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