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陳獻章在學(xué)術(shù)史上的地位，黃明同在《陳獻章評傳》一書的前言中稱：“陳獻章之學(xué)，融儒、道、釋于一爐，創(chuàng)江門學(xué)派，立嶺南理學(xué)新派，既樹嶺南文化新風(fēng)，又開明代心學(xué)先河?！庇纱丝芍敲鞔膶W(xué)派的開創(chuàng)人之一，王陽明的弟子王畿在《復(fù)顏沖宇》中又稱：“愚謂我朝理學(xué)，開端還是白沙，至先師而大明?！?/p>
既然如此，那陳獻章跟王陽明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呢？由于心學(xué)在歷史上的地位，這兩人的關(guān)系也是后世學(xué)者重點研究的問題。然而有意思的是，王陽明卻不曾提及陳獻章這位前輩。黃宗羲在《明儒學(xué)案》中稱：“兩先生之學(xué)，最為相近，不知陽明后來從不說起，其何故也?！秉S宗羲是王學(xué)后人，他的這句話當(dāng)然引起了后世的猜測，然而古人畢竟沒有檢索系統(tǒng)，黃宗羲也不可能把王陽明的文章遂字的檢測到，但這件事對今天的計算機來說，當(dāng)然不在話下。
姜允明先生仔細翻看了《王文成公全書》，他從這部大書中查得了王陽明有三處提到過陳獻章，之一是“嘗游白沙先生之門”，第二則是在一首詩中“白沙詩里莆陽子，僅是相逢逆旅間”，而第三次則是提到湛甘泉的母親時說“教其子以顯。嘗使從白沙之門”。從這三處來看，沒有一處是王陽明對陳獻章的論述，只是順便提及而已。那么，王陽明對陳白沙的態(tài)度為什么是這樣呢？按照胡直在《論學(xué)書》中的解釋是：“夫陽明不語及白沙，亦猶白沙不語及薛敬軒。此在二先生自知之，而吾輩未臻其地，未可代為之說?！焙钡倪@句話，近似于沒說。他只稱王陽明不提陳白沙，就如同陳白沙不提薛瑄一樣，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清楚，而后人又不在現(xiàn)場，怎么可能了解其中的真實原因。
既然兩位當(dāng)事人未曾明言，那也只能讓后世隨意的去猜測了。顧憲成在《小心齋札記》中就說過這樣的話：“陽明目空千古，直是不數(shù)白沙，故平生并無一語及之。至勿忘勿助之辟，乃是平地生波。白沙何嘗丟卻有事，只言勿忘勿助？非惟白沙，從來亦無此等呆議論也?！鳖檻棾烧J為王陽明目空一切，他未曾提到過陳獻章，是因為他沒把陳放在眼里。但是，熊十力不贊同顧憲成的這個說法，他在《十力語要初序》中說：“余嘗怪陽明平生無一言及白沙。昔人有謂陽明才高，直是目空千古，故于白沙先生不復(fù)道及。果如此說，陽明必終其身未脫狂氣也。陽明之賢，決不至是。湛甘泉在白沙門下名位最著，陽明與甘泉為至友，而論學(xué)則亦與之弗契，足見陽明于白沙必有異處，而終不道及者，正是敬恭老輩，非慢也。其異處安在，余亦欲論之而未暇?！?/p>
陳獻章雕像
熊十力也奇怪為什么王陽明不提陳獻章，但他同時又說，王陽明畢竟是大賢，他決不可能這樣的沒禮貌，因為怎么說，陳白沙也是他的前輩，更何況陳獻章最有名的弟子湛甘泉跟王陽明是好友。雖然湛、王兩人的學(xué)術(shù)觀也不同，但這不妨礙兩人友好相處，如此說來，王陽明不可能做出不尊重前輩的事。
既然如此，那怎樣解釋王陽明不曾提及陳白沙這件事呢？姜允明給出的解釋是，因為王陽明身為朝官，而陳獻章當(dāng)時被人攻擊為“流禪”，因為這個原因，王是有意回避提及陳白沙，但事情是否真是如此，那也只能讓后世隨意的猜測了。然而歷史上的這些猜測，恰恰說明了陳白沙與王陽明兩人的學(xué)術(shù)觀是何等的想近。不過，從陳白沙的個人經(jīng)歷來看，他最初是傾向于朱學(xué)的。
明宣德年間，陳白沙出生于廣東新會，二十七歲時，他前往江西臨川拜吳與弼為師。吳與弼帶領(lǐng)弟子們從事農(nóng)耕，他對弟子要求極嚴，每天一大早就喚起弟子們從事各種勞作，陳白沙在其門下大約有半年的時間，就返回了家鄉(xiāng)，雖然僅短短的幾個月，但吳與弼的人品以及學(xué)術(shù)觀念卻對陳白沙影響深刻，他在《書玉枕山詩話后》中對老師有著這樣的贊語：“聞其論學(xué)，多舉古人成法，由濂、洛、關(guān)、閩以上達洙泗。尊師道，勇?lián)?，不屈不撓，如立千仞之壁，蓋一代之人豪也?！?/p>
故里碑
以上是陳白沙對吳與弼的稱贊，他在《龍岡書院記》中也提及了師從吳與弼的經(jīng)歷，以及對自己的影響：“予少無師友，學(xué)不得其方，汩沒于聲利、支離于秕糠者，蓋久之。年幾三十，始盡棄舉子業(yè)，從吳聘君游。然后益嘆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取向所汩沒而支離者，洗之以長風(fēng)，蕩之以大波，惴惴焉，惟恐其苗之復(fù)長也?！标惈I章說，因為他年少時沒有明師指導(dǎo)，所以學(xué)習(xí)不得要領(lǐng)，所學(xué)得的知識都是支離破碎的糟糠，真正拜吳與弼為師之后，才明白以往所學(xué)是何等的浪費時間。但不知為何，陳白沙經(jīng)過一段的修行，又體味出了靜坐之道，而后他又說了這樣一番話：“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寢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后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p>
雖然陳白沙非?？粗貛煆膮桥c弼對自己產(chǎn)生的影響，然而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又說過這樣的話：“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發(fā)憤從吳聘君學(xué)，其于古圣賢垂訓(xùn)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标惏咨持t稱自己聰明度不夠，所以沒有從吳與弼那里找到學(xué)問門徑。而這段話中的“然未知入處”，后世對它有著不同的解釋，比如楊起元在《白沙語類序》中說：“吳先生無講說，使（白沙）先生劚發(fā)植蔬編籬。吳先生或作字，先生研墨，或客至，則令接茶。如是者數(shù)月而歸，竟無所得于吳先生也。”楊起元的解釋到是挺有意思，他認為陳白沙在吳與弼那里天天被使喚著干各種雜務(wù)，干了幾個月就回來了，所以什么也沒學(xué)到。然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卷十中則稱：“白沙之于吳聘君也，為之執(zhí)役數(shù)月，而不敢請益一言?！鼻缶J為陳白沙的無所得，是因為他膽小不敢向老師多請教問題。反過來再看，陳白沙的那段原話，顯然楊起元的說法有些偏頗，因為陳白沙自稱吳與弼給他講了許多圣賢之書，并沒有只是讓他整天干活，只是陳白沙覺得他沒能從老師講解的書中得到體悟性的升華。
回到家鄉(xiāng)之后，陳白沙依然按照吳與弼的教導(dǎo)認真的讀圣賢之書，可是讀了多年，還是沒能找到門徑，于是放棄了從書中求真理的訴求，轉(zhuǎn)而靠靜坐，不但如此，他對自己弟子的教育也是這種方式：“有學(xué)于仆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jīng)歷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wù)為高虛以誤人也。（《陳獻章集》）”
大門都上著鎖
其實陳白沙在教弟子們靜坐之前，他已經(jīng)在這方面練習(xí)了幾年，他的弟子張詡在《白沙先生墓表》中說：“暨歸杜門，獨掃一室，日靜坐其中，雖家人罕見其面，如是者數(shù)年，未之有得也。于是迅掃夙習(xí)，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后有得焉，于是自信自樂。”看來他的修行方式很象是佛教的閉關(guān)，因為他獨處一室靜坐，跟家人都很少見面，而且一坐就是幾年，然而靜坐的結(jié)果也沒讓他得到頓悟，于是他又走出獨處之室，開始融入自然，然后終于得以悟道。而他之后的王陽明，其悟道方式似乎也跟陳白沙的經(jīng)歷頗為類似。
后來，陳白沙又兩次入京參加科考，他的這個做法令許多人不解，在他五十五歲時，陳白沙被廣東官員推薦到了朝廷，而他的再次入京，也受到了他人的諷刺。陳白沙到了朝廷后，因為身體不適，堅決要求返回，理由是侍候老母，于是他又返回家鄉(xiāng)，在當(dāng)?shù)厝说膸椭?，修建起了一座嘉會樓，他在此樓中授徒。而這個階段中，他培養(yǎng)出的最著名的弟子，就是湛若水。黃明同引用了《新會縣志》上的記載，稱陳白沙知名弟子就有109人之多，其中陳最為看重者，就是湛若水。陳在《江門釣瀨與湛民澤收管》三詩中的自注中說：“達磨西來，傳衣為信，江門釣臺亦病夫之衣缽也。茲以付民澤，將來有無窮之托。珍重，珍重?！标惏咨嘲炎约旱南Ｍ耐性诹苏咳羲纳砩希麑⒋吮扔鞒蛇_磨傳衣缽給二祖，由這些比喻可知，佛教觀念對陳白沙影響之深，但湛若水也不負師望，黃明同說：“湛若水也不負先生的重托，不僅把獻章所創(chuàng)立的江門學(xué)派推向嶺北，在南京講學(xué)而與王陽明齊名，而且，通過與王陽明的交往，使獻章之學(xué)影響及王陽明?！?/p>
陳白沙用個人的經(jīng)歷體悟到讀書不能使人悟道，他認為：“夫?qū)W貴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載籍，則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則，典籍自典籍，我自我也。（《白沙先生行狀》）”陳白沙說，學(xué)習(xí)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心得，有心得之后，再去讀前人的典籍，這才能把前人的思想變成自己的，否則的話，古人的思想跟讀者的思想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說，如果不能進行有機的轉(zhuǎn)化，那么讀書也沒有什么價值。為什么會給出這樣的結(jié)論呢，陳白沙在《復(fù)張東白內(nèi)翰》中稱：“夫?qū)W有由積累而至者，有不由積累而至者；有可以言傳者，有不可以言傳者?！蟮钟煞e累而至者，可以言傳也；不由積累而至者，不可以言傳也?！估硪玻稳逖灾畟湟?。吾嘗惡其太嚴也，使著于見聞?wù)卟欢闷湔?，而徒與我嘵嘵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辭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亂人也，君子奚取焉？”
陳白沙說，靠長期積累而得到的知識是可以言傳者，如果不靠積累而能獲得知識人，就是不可言傳者，他說這個道理是宋朝的理學(xué)家總結(jié)出來的，而陳白沙認為，這樣的要求太苛刻了，所以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靠自己的領(lǐng)悟，而不是靠學(xué)習(xí)獲得知識。而陳白沙所說的領(lǐng)悟方式，就是靜坐。對于這一點，他在《與羅應(yīng)魁》中稱：“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xué)。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fā)源，后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專提此教人，學(xué)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入禪去，故少說靜，只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xùn)。此是防微慮遠之道，然在學(xué)者須自量度如何，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靜方有入處。若平生忙者，此尤對癥藥也?！?/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