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讀者讀書會《唐詩百話》主題的最后一天。在這16天的唐詩之旅中,你是否收獲頗豐?在領(lǐng)略唐詩之美的同時,你可知道有哪些耳熟能詳?shù)奶圃娖鋵嵤潜徽`讀的?去偽存真,讓我們在《唐詩百話》主題的最后一天,細(xì)細(xì)探究“那些年,我們讀錯的唐詩”吧。
一、《登鸛雀樓》:作者可能不是王之渙!
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首詩,《國秀集》題為《登樓》,作者署為朱斌。而《文苑英華》《溫公續(xù)詩話》《萬首唐人絕句》《唐詩紀(jì)事》均題作王之渙?!秶慵肥鞘裁磿??是盛唐人芮挺章所編的詩歌選集,此人與朱斌、王之渙為同時代人。此書的卷下既選了王之渙,也選了朱斌,而將《登樓》放在朱斌名下,肯定是可信的。
此外,中唐人李翰作《河中鸛雀樓集序》沒有提到王之渙詩,只提到暢當(dāng)詩。暢當(dāng)比王之渙晚,是大歷年間進(jìn)士,他也寫過一首《登鸛雀樓》:
逈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
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這首詩也寫得不錯,所以李翰會提到他。那么,為什么李翰沒提朱斌的《登樓》呢?可能和其詩名不顯有關(guān),至今我們對此人所知甚少。而暢當(dāng),今天看來不是大家,在當(dāng)時卻極有詩名,韋應(yīng)物、盧綸、戴叔倫、李端等諸多才子們都和他有詩歌往還。所以李翰一定會提到他。
又據(jù)陳尚君先生考辨,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沈括《夢溪筆談》記載鸛雀樓上有唐人王之渙、暢當(dāng)?shù)脑姡@應(yīng)該是宋人在鸛雀樓上補題的??紤]到宋初編寫的《文苑英華》已把這首詩放在了王之渙名下,那么它肯定是在晚唐五代這段時期之內(nèi),悄悄“轉(zhuǎn)移”,投奔了“新主”。由于王之渙的詩名遠(yuǎn)超過朱斌,所以詩因人貴,就流行起來。以至于到了北宋中后期,會有人把它堂而皇之地題寫在鸛雀樓上,署名為“王之渙”。
二、《春曉》:題目是不是錯了?
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春曉》,絕大多數(shù)《孟浩然集》的版本都沒問題,但偏偏是今存最早的宋蜀刻本《孟浩然詩集》(今藏國家圖書館),題目作《春晚絕句》。此外,還有明代人編的《唐百家詩》本《孟浩然集》題作《春晚》,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版本。
“春晚”這個詞匯,在唐詩中出現(xiàn)很多。今檢《全唐詩》,有將近100處,而且常出現(xiàn)在詩題中,如《春晚游鶴林寺寄使府諸公》《春晩雨中》等等。而“春曉”出現(xiàn)大約20處。更有趣的是,中唐的一位宰相武元衡寫了一首《春曉聞鶯》,引來很多人唱和。其詩題,有的版本也作《春晚聞鶯》。可見,“春曉”和“春晚”傻傻分不清楚,不僅孟浩然詩這一例。咱們現(xiàn)在不能斷定孟浩然原作的題目就是《春晚》,但至少不要被“春曉”干擾了我們理解詩意。
從詩意本身來看,“春晚”比“春曉”更合適。孟浩然在詩中想表達(dá)的是“惜春”“惜花”之情,而不是春天早晨的困倦和思緒。而“春晚”的意思,就是晚春、暮春,就是“花落知多少”的時節(jié)?!按簳浴蹦兀繜o論是武元衡的《春曉聞鶯》及相關(guān)唱和之作,還是元稹的《春曉》、溫庭筠的《春曉曲》,這些以“春曉”為題目的詩,主要描寫的都是早晨起來對遠(yuǎn)人或?qū)ν舻乃寄睿瑐?cè)重于晨起之思。而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是伏筆和鋪墊,他最關(guān)心的是“春晚”,是春天的不知不覺的離開。這才是“詩眼”。
三、“讀書破萬卷”:杜甫讀書有沒有如此兇猛?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這句太有名了,為中小學(xué)生作文所常用。但是,“破萬卷”的“破”是什么意思?估計大多數(shù)人都會理解成:“讀書太多太勤,把書都讀破了。”嗯,杜甫讀書真兇猛!
現(xiàn)代人這么解,其實古人也會這么看,而且解說得更為活靈活現(xiàn),甚至更有想象力。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云:“書破,猶韋編三絕之意,蓋熟讀則卷易磨也。張遠(yuǎn)謂識破萬卷之理,另是一解?!卑选捌迫f卷”理解成“韋編三絕”,更形象了;理解成“識破萬卷之理”,就引申得更遠(yuǎn)。總結(jié)起來,“破萬卷”可以包含三種意思:第一,博覽群書;第二,熟讀書破;第三,理解深刻。
為什么一個“破”字引發(fā)如此多猜想?原因只是:它是杜甫寫的,而且接了一個下句:“下筆如有神”。于是越說越“神”!那么,杜甫自己怎么看待“萬卷”呢?《鄭典設(shè)自施州歸》云:“群書一萬卷,博涉供務(wù)隙。”《可嘆》云:“群書萬卷常暗誦,孝經(jīng)一通看在手?!薄栋貙W(xué)士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余……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边@三首詩里的“萬卷”,都僅僅是在說博覽群書,沒有深意。
所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僅僅是在說一個樸素的道理:讀書多,就能寫得好。杜甫讀書,沒那么兇猛,也沒那么深刻,他強調(diào)的是博覽,這是初盛唐人讀書的習(xí)慣。他們藏書,抄書,編書,但很少有精辟的思考和見識。
那么,“破”究竟作何解?
一種理解,“破”就是“過”。我們現(xiàn)在還有“破百”“破萬”之說。“破”當(dāng)“過”講,初唐人沈佺期就有這么用。其《度安海入龍編》云:“別離頻破月,容鬢驟催年。”“破月”,就是超過一月。杜甫自己也有這樣的用法。如《絕句漫興》:“二月已破三月來?!薄栋椎蹣恰罚骸芭D破思端綺,春歸待一金?!薄岸乱哑啤?,就是已過;“臘破”,就是過了臘月。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破”都和時間相關(guān),所以“破”如作“過”講,和“萬卷”搭配,感覺比較奇怪。
另一種理解,“破”就是“遍”,我認(rèn)同這種說法。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破,猶盡也,遍也?!彼裕捌迫f卷”強調(diào)是的極其淵博,有“涸澤而漁”之感。又李賀《潞州張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云:“系書隨短羽,寫恨破長箋?!边@里的“破”,也作“遍”講,說的是信箋上寫滿了愁恨。
四、“白發(fā)三千丈”:李白是在照鏡子嗎?
秋浦歌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讀這首詩,大家都關(guān)注前兩句:好夸張啊!好有想象力??!但是,詩應(yīng)該作為整體來讀,尤其是這樣一首短小精悍的五絕,更需要前后聯(lián)系來看。如果說前兩句很壯美,有謫仙風(fēng)范,那么,后兩句的攬鏡自照,是不是稍顯溫柔,甚至有點“娘炮”呢?更值得追問的是:對著一面小小的鏡子來想象“三千丈”的白發(fā),是不是夸張過火了?
問題就出在:“明鏡”作何解?余恕誠先生對此有很精彩的解讀。他以為,題目是“秋浦歌”,那就一定要結(jié)合李白在秋浦(今皖南)的生活和寫作來看。
首先,《秋浦歌》有十七首,每一首都涉及秋浦的山水風(fēng)物。即使寫“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也要以“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這樣的風(fēng)景畫來收尾。所以,“明鏡”應(yīng)指秋浦之水。詩歌中的詞匯和意象,一定要結(jié)合題目和情境來解讀。比如《將進(jìn)酒》中的“高堂明鏡悲白發(fā)”,因為寫于祝酒之時、杯案之間,而且“明鏡”與“高堂”相搭配,就可以理解成室內(nèi)的鏡子。《秋浦歌》就不同。
其次,李白很喜歡用明鏡來比喻水,尤其是皖南之水。如《秋登宣城謝脁北樓》:“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薄肚逑小罚骸叭诵忻麋R中,鳥度屏風(fēng)里?!倍紝懹谕钅?。另外還有一首《與賈至舍人于龍興寺剪落梧桐枝望灉湖》說:“水閑明鏡轉(zhuǎn),云繞畫屏移。”描寫的跟《清溪行》很像,此詩作于岳陽,風(fēng)景也與皖南接近。
總之,“明鏡”指秋浦之水?!鞍装l(fā)三千丈”,乃是白發(fā)倒映在長長的溪水之中的情景。李白臨溪自照,白發(fā)之影隨溪水而拉長,遂有“三千丈”之聯(lián)想,順理成章,自然脫俗。
五、讀錯了唐詩,怎么辦?
我們舉了四個例子,來說明讀唐詩時可能會遇到的種種“陷阱”:作者,題目,字詞,意象,都有可能出現(xiàn)誤讀。這些誤讀中,作者和題目,屬于“硬傷”。要克服“硬傷”,需要很多年的積累,需要文獻(xiàn)上的敏感,很難做到。我的意見是:如果“硬傷”不太影響我們的閱讀和思考,就可以忽略;如果影響了,就要注意。比如讀《登鸛雀樓》,你關(guān)注的只是盛唐氣象、鸛雀樓的氣勢,那么作者問題就無傷大雅。如果你要根據(jù)這首詩來考證王之渙的生平,那么就得格外注意。再比如讀《春曉》,如果只關(guān)注“春眠不覺曉”,看淡了作者的惜花、惜春之心,那就不如大筆一揮,改成《春晚》吧!反正也有文獻(xiàn)上的扎實依據(jù)!如果你本來就深會作者之心,那么題作《春晚》還是《春曉》都無所謂。
至于字詞、意象等方面的誤讀,屬于“軟傷”?!败泜钡目朔?,需要我們養(yǎng)成嚴(yán)謹(jǐn)、扎實、深思的閱讀習(xí)慣,去發(fā)現(xiàn)悖謬、含混之處。比如,我們不要總是用現(xiàn)代漢語的習(xí)慣來解讀古詩,就不會輕易地把“破萬卷”理解成“磨破”“破解”。我們不要只孤立地閱讀一首詩,而是要把它周圍的詩都讀一讀,這樣就能發(fā)現(xiàn)《秋浦歌》的奧秘。做到這些,就能避免很多誤讀了。
編輯:若 水 美編:若 水 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