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多解為執(zhí)政之道,卻亦不離修身之教。何以言之?僅以“大威”作解,便可見其端倪。大者,天也。大威即天威。先秦典籍中,“天威”與“民威”常相對(duì)舉。如《尚書·皋陶謨》云:“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達(dá)于上下,敬哉有土(上天的視聽依從下民的視聽,上天的賞罰依從下民的賞罰。天意與民意相通。要謹(jǐn)慎啊,有國土的君主)”。論及天意與民意互聯(lián)互通之處,歷來典籍所載,不絕于筆。僅《尚書》之中,便有不少。此實(shí)即“天人合一”之內(nèi)涵,為古代哲學(xué)之核心?,F(xiàn)隨意列舉《尚書》之例,可以管窺二三:
《尚書·多士篇》云:“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贝嗽捘酥芄嬲]殷商舊臣大族所言。意即天降大命于周,使周王取代紂王成為新的天子。此皆我周朝子民秉持天意,盡心作為(惟我下民秉為),敬畏天威的結(jié)果。周公此言,振振有詞,乃是順天應(yīng)命,執(zhí)天之行之論。余人昔日讀書至此,嘗作一聯(lián),上曰:和平仁厚與天地同意;下曰:中正大公為生民立極。實(shí)皆此亦矣!
《尚書·康誥篇》云:“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贝嗽捴笠馊缡牵荷咸熘率欠裾\意助益你,從民情中便自可見。
《尚書·泰誓篇》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贝苏Z果真是擲地有聲,又一語道破千古玄機(jī)!人民之意愿,蒼天不光知道,且會(huì)依從。發(fā)泰誓者,正是起兵滅殷之周武王。他在孟津大會(huì)諸侯,誓師伐紂。發(fā)此豪言,正是要勉勵(lì)諸侯順天應(yīng)命,共赴建國大業(yè)。然而在此之前,當(dāng)周文王打敗殷商屬國黎國,自西部崛起之時(shí),殷商之子民便在呼吁“天曷不降威”了(參見《西伯勘黎》)。意即“上天為何還不降罪于殷呢?”套用老子之言:“大威曷不至乎?”最后牧野之戰(zhàn),殷師倒戈,強(qiáng)盛了五百年之久的商朝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周朝統(tǒng)治者甚明了殷商王朝如何覆滅,亦從中汲取教訓(xùn),曰:“我不可不鑒于有夏,亦不可不鑒于有殷。”(《尚書·詔告篇》)。
如是,則不難理解,此段言論,不啻老子對(duì)執(zhí)政者之當(dāng)頭棒喝或一記警鐘。蓋人民不發(fā)威則已,一旦發(fā)威,則何異于天威之至?《荀子·王制篇》中如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即成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典故來源。其蘊(yùn)藏之道理,與老子之訓(xùn),盡為一轍。而唐太宗李世民深諳此中之道,心存敬畏,故能開創(chuàng)大唐貞觀之治。其于《貞觀政要·政體篇》中嘗有一段論述,其要義完全可為本章之注,如云:“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為敝其耳目,不知時(shí)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jìn),既不見過,所以至于滅亡。朕既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征對(duì)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nèi)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歷數(shù),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菹乱詾榭晌罚\如圣旨。(崇文書局2007版,P16)”此中論述,唐太宗有句話須十分留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奔淳魇苋司磹郏嗣袷谷司次?。天子如若有道,百姓便會(huì)擁戴他,設(shè)若君主無道,就會(huì)為百姓所拋棄。這是十分令人畏懼之事!如此而言,老子本章,則亦明確提出“民本”之思想。蓋本章之論,合于《易經(jīng)》否泰二卦、臨觀二卦、咸恒二卦、師比二卦、革鼎二卦之精義。何以見之?
否卦者,謂天地不交之象,執(zhí)政者高高在上,民心民愿不能得以上達(dá),兩者背道而馳,自然否也;若執(zhí)政者體恤民情,能時(shí)時(shí)觀察民情,想百姓之所想,以百姓心為心,自然能夠安泰吉祥。
同樣,臨觀二卦,亦然如此。《臨卦·象辭》曰:“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碑?dāng)代學(xué)者,重慶霍斐然先生解之云:“兌澤主降,坤地亦主降,皆是由上至下,以上臨下曰臨。澤上有地,地下有澤。兌為口,為教思無窮,坤為厚德載物,應(yīng)地?zé)o疆。為‘容保民無疆’也。”都是指上能臨下,體恤民情之義。而此臨者,自上而下親近之,名為“居高臨下”。此臨非凌也,凌者,亦是言于高處,然為凌駕之義,高高在上,不能親近之,故不同也?!队^卦·彖辭》曰:“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颙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shí)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庇绕渥詈笠痪?,“觀天之神道而四時(shí)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笔钦f觀察能感化人心,教育百姓,乃是說在上者能有中正之氣,時(shí)刻觀察世態(tài)民情。天地自然,主宰萬物,春夏秋冬,有條不紊,無有悖亂,有神奇造化之能,悟得此道理之人,不可不謂君王圣人。因此敬畏神道,以之為教,使人敬畏天地神道,百姓自然服從?!队^卦》之義,更與老子本章之旨,十分契合。蓋“民不畏威,則大威至”一句,可一分為二得出兩種看法,一者執(zhí)政者當(dāng)以民為本,君為輕,民為重,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則不可不畏;二者執(zhí)政者以神道設(shè)教,知天道之可畏,若民眾不知敬畏天道天威,則須臾兇矣。故當(dāng)使百姓有敬畏之心,有敬畏之心,方有誠敬之心。譬如孔子之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夫所謂天命、大人、圣人之言此三者,均是人生宇宙真理道德之化身,人若不能敬畏之,則其狂妄魯莽之情狀可知,亦必然終有闖禍滅身之過。是故曰“民不畏威,則大威至?!逼┤绶鹜釉凇端氖陆?jīng)》中之開示:問曰:“子以禮從人,其人不納,禮歸子乎?”對(duì)曰:“歸矣。”佛言:“今子罵我,我今不納。子自持禍,歸子身矣。猶響應(yīng)聲,影之隨形,終無免離,慎勿為惡……惡人害賢者,猶仰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己墮;逆風(fēng)揚(yáng)塵,塵不至彼,還坌己身。故賢不可毀,禍必滅己(《乾隆大藏經(jīng)》第55冊(cè),中國書店2009版P710)?!狈鹜涌谥兄異喝?,猶孔子所謂之小人。心無畏懼,自然欺大人,侮圣人,最后咎由自取,惹火上身。而具體可容后細(xì)論之。
再看《咸卦·彖辭》曰:“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yīng)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咸卦·象辭》曰:“山上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薄跺柁o》中“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一句是全段之核心。亦是主張上下交感之義。君民一體,交互感應(yīng)。此皆《易經(jīng)》陰陽往來和合之道。老子諳此深義,由是可見。而《象辭》中“以虛受人”四字,下卦艮,兩陰在下,故名曰虛。以虛受人者,猶孔子“克己尊人”之論。受者,得也。心懷謙遜,心存敬畏,自然得人,自然服人。
《恒卦·彖辭》曰:“恒,久也。剛上而柔下,雷風(fēng)相與,巽而動(dòng),剛?cè)峤詰?yīng),恒。恒,亨,無咎,利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shí)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崩罪L(fēng)相搏,交相感應(yīng),故能長久,名之曰恒。此中之剛?cè)嵴?,雷風(fēng)者,皆如君民之情,宜相互交通,自可長久。
《革卦·彖辭》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巳日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說,大亨以正。革而當(dāng),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時(shí)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革之時(shí)大矣哉!”霍斐然先生《周易正解》如云:“兌為澤為水,離為日為火,水澤主降去熄滅其火,離火主升去燒干其水,二者互相爭斗不停,像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而有改陰求陽之變,故曰革?!比艟鲜У?,背離人心,人民亦然會(huì)有改朝換代之求,恰好正是老子“民不畏威則大威至”之形象說明?!陡镓浴は筠o》曰:“澤中有火,革。君子以治歷明時(shí)。”歷,《說文》曰:“歷,過也?!奔催^往,此中治歷明時(shí)一詞,則有研究歷史過程,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yàn)之義。所謂“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又所謂“前事不忘,后世之師”,古為今用之義。此中湯武革命,即是武王誓師革命,改易商朝為周之歷史事實(shí)。亦是“民不畏威則天威至”之最好說明:商朝末年,紂王荒淫無道,還四處搜刮民脂民膏,使百姓失散(狎其所居),流離失所,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厭其所生),亦使殷商之三賢盡去,武王于是自西部起兵,率領(lǐng)義師,毫無畏懼,終于攻克了紂王,使商湯帝國改朝易主。
《鼎卦·彖辭》曰:“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飪也。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yǎng)圣賢。巽而耳目聰明,柔進(jìn)而上行,得中而應(yīng)乎剛,是以元亨?!倍φ撸ㄒ?,天下太平之象,故為國之重器。因其為烹飪之器,賴以熟食養(yǎng)生,烹飪可以養(yǎng)圣賢,亦可祀鬼神,人神賴以而得乎享受,故大吉而亨。故象征飲食,象征生養(yǎng)。若天下百姓,盡皆能得以生養(yǎng),必然可致太平,不至“厭其所生”,“因其不厭,是以不厭”。人民得以安養(yǎng)生息,故能定,定者,天下安然也。
《易經(jīng)》中《否》、《泰》、《咸》、《恒》、《鼎》、《革》等六卦,均是重點(diǎn)談及君民之道。更是民本思想之體現(xiàn),學(xué)人亦不可不察。
而傳統(tǒng)意義所謂之民本,大體可理解為以民為本,民為國本。乃是中國第一部有主編、有宗旨、有計(jì)劃、集體編寫之政論大著。與后世西方所謂之民主,亦有相通而不相同之處。
在1863年葛底斯堡演說中,林肯嘗有一句膾炙人口之論:“government of the people,by thepeople,for thepeople.”許多學(xué)人將之視為對(duì)民主特征之概括。而此話經(jīng)翻譯后,均被約定俗成地理解為“民有,民治,民享”。不過,若僅僅將“ofthepeople”譯為“民有”尚不夠確切。此of短語兼有“人民的”及“對(duì)人民的”雙重含義,既可解之為“人民之統(tǒng)治”,亦可解之為“對(duì)人民之統(tǒng)治”。美國學(xué)者喬·薩托利在《民主新論》中亦論及于此,嘗言:“此話可有幾種理解,即自治的人民;人民是統(tǒng)治對(duì)象;統(tǒng)治源于人民;統(tǒng)治是經(jīng)人民選擇的;統(tǒng)治接受人民指導(dǎo)。它能夠涵蓋政治的全部范圍,從民主到對(duì)人民的統(tǒng)治(喬·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嚴(yán)克文譯,東方出版社1993版,P38)?!鄙w民本之內(nèi)涵,亦包含有“統(tǒng)治源于人民”、“統(tǒng)治是經(jīng)人民所選擇”諸意蘊(yùn)。統(tǒng)治既源于人民,則人民不可欺;統(tǒng)治經(jīng)人民所選,則人民亦可棄之、易之。故老子云“民不畏威則大威至”。此話而亦有兩重含義,即民為國本,引發(fā)君為政本。何以明之?《孟子·盡心下》有名言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朱熹注解之云:“蓋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輕重如此(《孟子集注》卷一四《盡心章句下》)”此是朱熹民為國本思想之體現(xiàn);其又云:“天下事有大根本,有小根本,正君心是大本。(《朱子語錄》卷一零八)”此即朱熹君為政本之體現(xiàn)。君為政本,恰好是要服務(wù)于民為國本。統(tǒng)治者若無高明之智慧及其修養(yǎng),則必?zé)o善政,最后必然弄得人心惶惶,天下失道,則民不畏威,要起義革命了。黃宗羲于《明夷待訪錄·原君》中將人類之歷史分作三種情形:第一者乃是無君主之時(shí)代:“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睙o君,則天下混亂無序,紛爭無窮。此必屬亂世;第二種情形乃王者大公無私之時(shí)代:“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所畢世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庇腥苏境鰜頌樘煜屡d利除害,人民公共而推之以為王,自此有了君主,造就人類當(dāng)時(shí)之盛世;第三種情形乃是君王一心謀私之時(shí)代。秦漢以來君主違背立君為天下的“設(shè)君之道”,遂成“天下之大害”。固可知“設(shè)君之道”,即是立君為民,君本為民本服務(wù),亦即老子本章暗含之奧義。乃知君本與民本,并非對(duì)立,而是互為聯(lián)系。君為政本,乃是行政之道,民為國本,乃是立國之道。行政之追求,乃是為安邦定國興社稷為其宗旨焉。孟子云:“一正君而國定矣?!避髯釉疲骸熬?,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蹦釉疲骸盁o自下正上者,必自上正下?!鄙鞯皆疲骸皣?,在一人之心?!表n非亦云:“國無君不可以為治?!焙笫缹W(xué)人,不明所以,皆誤以為此乃君為重民為輕之論,所見謬也。須知君為政本,民為國本,以政輔國,各為其本,并非矛盾對(duì)立者是焉。譬如《尚書·大禹謨篇》言:“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皋陶謨篇》言:“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而《五子之歌》更將”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定為夏禹之訓(xùn)?!渡袝分屑匆衙餮?,執(zhí)政者是為人民服務(wù)矣。
而歷來之典籍,不乏記載有明君之賢行,懂得如何施善政于民而使天下大治,民皆敬畏之;相反,昏君之惡行,施暴政于民而使民心大失,使得“民不畏威而大威至”,故此畏者,已無有敬畏之心矣。譬如《周易·系辭傳》稱頌黃帝、堯、舜等創(chuàng)制文化,“萬民以濟(jì)”;《論語·泰伯》記述孔子之言,贊賞夏禹“菲飲食(粗茶淡飯)”、“惡衣服”、“卑宮室”;《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古樂》頌揚(yáng)大禹疏導(dǎo)江湖,“勤勞天下”,“以利黔首(黔首在秦漢前特制百姓)”;《韓非子·五蠹》有大禹“身執(zhí)耒臿以為民先”之描述。此類說法很早便納入儒家經(jīng)典。到唐代,《堯典》、《舜典》、《大禹謨》等均被納入欽定《尚書》文本,后人將其中相關(guān)記載,均視為信史,奉為典謨。足見堯舜禹等堪為為統(tǒng)治者之典范。
非徒堯舜禹等先圣,后世亦有諸多執(zhí)政者,亦甚贊同民本之思想,且將此思想一定程度轉(zhuǎn)化為重民之政策,基于民本思想提出系統(tǒng)之治國方略。譬如商鞅以為:“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币虼恕笆ト擞^鄉(xiāng)而順宜,因事而制禮,所以禮其民而厚其國也。(《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八》)”而執(zhí)掌國政的趙威后亦重民而輕君,她所秉持之理據(jù)是:“茍無民,何以有君?(《戰(zhàn)國策·齊策四》)”史上眾多統(tǒng)治者認(rèn)同乃至宣揚(yáng)此種思想,主張先民后君,富民足君,并在不同之程度上貫徹落實(shí)此重民政策。在不少歷史文獻(xiàn)文本之中記載有許多相關(guān)之嘉言懿行,而不勝枚舉。
世人多以為民本思想多出于儒,實(shí)則不獨(dú)然,諸子百家,實(shí)皆重民本?!独献印肺迩а裕菊乱延忻癖舅枷胫四?,而于《第三十九章》中亦有“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之說。亦皆民本說之發(fā)端焉。老子之道,亦甚主張統(tǒng)治者“愛民治國”。其屢屢提出一批與治民政策相關(guān)之君主規(guī)范,諸如《第二十九章》之“去甚、去奢、去泰”;《第四十九章》之“以百姓心為心”;《第六十六章》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第六十七章》“吾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下。”老子之教,亦主張“圣人之治,虛其心,實(shí)其腹,弱其志,強(qiáng)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第三章》)”為了“絕圣棄智”,老子更主張“為奇者吾得執(zhí)而殺之(《第七十四章》)”。不獨(dú)老子,于其后之莊子,亦有如是說法,《莊子·在宥篇》言:“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ㄊト耍┦延诿穸惠p,因于物而不去?!薄肚f子·天地篇》言:“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圣治。”先秦道家中黃老一派學(xué)說積極求治,主張君主集權(quán),厲行法治,剛?cè)岵⒅?,亦曾為某些法家學(xué)派之代表人物所宗本。長沙馬王堆三號(hào)漢墓出土的《經(jīng)法》、《十六經(jīng)》、《道原》、《稱》等四篇文字或者是戰(zhàn)國黃老學(xué)派之著作(注:帛書《經(jīng)法》、《十六經(jīng)》、《道原》、《稱》等四篇,出土?xí)r只有篇名而無統(tǒng)一書名,學(xué)術(shù)界姑且名之為《黃老帛書》)。在此派著作中亦不乏民本思想之資源。譬如《經(jīng)法·四度》云:“以強(qiáng)下弱,何(以)國不克,以貴下賤,何人不得。”即強(qiáng)其弱者,貴其賤民,自然能收大治之效?!督?jīng)法·君正》從“人之本在地”論及“節(jié)民力以使”、“賦斂有度而民富”,認(rèn)為“兼愛無私,則民親上”,主張“號(hào)令合于民心”。皆是要以民為本,縱使號(hào)令,亦要隨民心之所向?!妒?jīng)·立命》借黃帝之口云:“吾畏天、愛地、親民?!薄督?jīng)法·道法》云:“使民之恒度,去私而立公?!薄?br>墨家學(xué)派兼愛政治之思想,亦有重民之傾向。其以為:“上之為政,得下之情則治,不得下之情則亂”,主張君主“先萬民之身,后為己身”。他們強(qiáng)調(diào)君主應(yīng)“視弟子與臣若其身”,“善用刑政以治民”,賦稅亦必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做到“反中民之利”,經(jīng)費(fèi)開支“足以奉民用則止”。墨家還以天為宗,以義為綱,以尚賢、尚同、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非命、尊天、事鬼、兼愛、非攻等為目,提出系統(tǒng)之君主規(guī)范。墨家學(xué)派規(guī)范君主之思想,實(shí)即君主當(dāng)為當(dāng)下服務(wù)之思想。墨子在《非命篇》中又提出“言必立儀”的“三表”法,即“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shí)”;“廢(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br>對(duì)于法家思想,今之學(xué)者頗多均乏公允之論。大多將之定性為“絕對(duì)君權(quán)”論。未免過于片面。對(duì)于法家此法字之理解,《易經(jīng)·系辭傳》云:“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shí),懸象著名,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贝酥小胺ㄏ竽蠛跆斓亍币痪?,乃是成語法天象地之來源。法象天地之后,“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意即仿照天地之模式,制作成各種各樣的工具來為天下所利用、使用。而法家法制思想之建立,亦本乎天地之道而來,斯可見矣。而老子不亦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論乎?亦即法天象地之思維。蓋法于天地者,則法之于公,行法治之道,則為執(zhí)天之行,此即法家思想核心之處。即效法天地,順從自然。法家代表人物們,均主張立法遵從自然,政令不違時(shí)令,變法因時(shí)而行?!豆茏印ぐ娣ń狻吩疲骸胺ㄌ斓刂唬笏臅r(shí)之行,以治天下。”天地覆載萬物,故人君覆載萬民。天地?zé)o親,四時(shí)有信,故立法須公而無私,政令要言而有信。日月之明無私,故君主刑賞皆應(yīng)有信。此即“法天合德,象地?zé)o親,日月之明無私,故莫不得光?!惫茏又写斯?jié)論述,即與《周易·系辭傳》中所謂“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shí)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一句又有何別異哉?而《慎子》、《申子》、《韓非子》等書,亦均有類似之說。法家思想從未有過君權(quán)絕對(duì)與君權(quán)無限之主張,相反,君權(quán)有諸種限定、條件及其規(guī)范。皆是法天之道,行天之德。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言,法家最先明確提出“以法治國”、“立天子以為天下”、“以人為本”和“以道正己”等命題。其分屬法治論、公天下論、民本論及政德論等中國古代重要的政治調(diào)節(jié)理論。而其中此所有理論,一概皆圍繞民本論而展開。然正因各種規(guī)范君權(quán)論、制導(dǎo)君權(quán)之主張及設(shè)計(jì)大幅占據(jù)法家文獻(xiàn)之多數(shù)篇章,又出于種種客觀之原因,使大多數(shù)后世學(xué)者未能充分認(rèn)識(shí)或全面評(píng)估此一類思想現(xiàn)象,從而冒然認(rèn)為法家是君權(quán)至上論,實(shí)在令人汗顏。殊不知君權(quán)正是為民權(quán)而設(shè)焉!儕等只須仔細(xì)參究法家著作,便不難看出,法家之學(xué)說具有極強(qiáng)之思辨性、系統(tǒng)性、規(guī)范性、批判性,包含異常豐富限定、制約、規(guī)范君權(quán)之思想。且諸多論述鞭辟入里,細(xì)致入微。諸如《韓非子·十過》中告誡君主不能貪圖小利、傲慢無禮、耽于女樂、荒廢國政、剛愎自用、不納忠諫等。更有諸多論述提挈綱領(lǐng),諸如“大道為本”、“以法治國”、“天下公平”、“以人為本”。此實(shí)即法家思想之來源,均是法天法道法自然而來。頗多世所公認(rèn)的君主規(guī)范,如以道修己、尚公去私、納諫監(jiān)聽、任賢使能、愛民利民等,均于法家文獻(xiàn)中隨處可見。以上皆法家規(guī)范君主言行之論。而同時(shí)法家亦極重視人情民心。法家認(rèn)為,若離開臣民之擁戴、服從與效力,君主便無法安享受尊位,建立功勛。慎子于《慎子·知忠》言:“治國之君,非一人之力也?!蹦耸侵赋雒癖娭少F;他認(rèn)為,“大君者,太上也,兼畜下者也?!币饧淳髦拍芪幢爻匠枷?,故其必須不拘一格,廣攬人才,“因民之能為資”?!岸嘞隆辈拍艹蔀椤疤稀薄4苏擃H似老子“高以下為基,貴以賤為本”之教也哉。《慎子·逸文》云:“法,非從天下,非從地生,發(fā)于人間,合乎人心而已。”“法治天下,必因人情(《韓非子·八經(jīng)》)”?!渡髯印ね隆分杏终J(rèn)為三王五霸之所以能成就功業(yè),乃是因“得助于眾”,由此可見,“得助則成,釋助則廢”?!豆茏印ぐ匝浴酚执_言:“得天下之眾者王,得其半者霸天下?!薄豆茏印ぞ忌稀分鲝垺懊骶樏裥?,安性情,而發(fā)于眾心之所聚?!表n非則于《韓非子·難二》中指出:霸王之業(yè)“必君臣俱有力焉”,“死力者,民之所有也”。其以為:“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時(shí),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勢位?!豹q如河水自然而流,舟船自然而浮一般,“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韓非子·功名》)”。法家對(duì)民眾于國家之關(guān)系,認(rèn)識(shí)尤切,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因而國家也罷,君主也罷,皆必須以民為本,不得有誤。《商君書·靳令》中商鞅認(rèn)為:“圣君之治人也,必得其心,故能用力?!薄敖穹蛉吮姳鴱?qiáng),此帝王之大資也。(《商君書·弱民》)”足見商鞅力主以各類方式積極調(diào)動(dòng)民眾之力量來為國家政治服務(wù)。而在《管子》中,此種思想尤為突顯?!豆茏印つ撩瘛费裕骸罢d,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薄豆茏印ぐ匝浴吩疲骸暗锰煜轮娬咄?,得其半者霸。”又說“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薄豆茏印ぞ枷隆吩疲骸皣詾閲?,民體以為國?!表n非指出:“無地?zé)o民,堯舜不能以王,三代不能以強(qiáng)。(《韓非子·飾邪》)”其認(rèn)為,五帝造福于人民,“民樂之,使王天下(《韓非子·五蠹》)”。此皆以民為重,爾后有天下之高論?!跋韧跎婆c民為一體,與民一體則是以國守國,以民守民?!惫手萌诵模樏褚?,乃是“為國之本(《管子·禁藏》)”。法家的“本理則國固”與儒家“本固邦寧”皆有異曲同工之妙。基于此,法家便油然而生出極為系統(tǒng)立君為公、以人為本、執(zhí)法為民之思想,極力主張愛民、利民、富民。
在先秦時(shí)代,除儒、道、墨、法四大學(xué)派而外,還有名、兵、農(nóng)、雜陰陽、醫(yī)等各學(xué)派。諸子百家之學(xué),各自側(cè)重一專門理論課題,譬如名家關(guān)注有關(guān)名實(shí)關(guān)系之哲學(xué)思辨,陰陽家側(cè)重討論“陰陽”、“五行”與自然、社會(huì)、人生之關(guān)系,兵家則主要研究軍事問題,農(nóng)家專門闡發(fā)重農(nóng)思想。此類學(xué)派大多未嘗有明確提出系統(tǒng)的獨(dú)特政治設(shè)計(jì)。而此類思想家亦多未留下比較完整之著述,然而究其全盤,他們亦或多或少都有民本思想之體現(xiàn)。
古今學(xué)人往往將先秦名辯思潮中一些代表人物歸屬為“名家”。鄧析乃鄭國人,與子產(chǎn)同時(shí)。鄧析認(rèn)為:“勢者君之輿,威者君之策,臣者君之馬,民者君之輪。勢固則輿安,威定則策勁,臣順則馬良,民和則輪利。為國失此,必有覆車奔馬,折輪敗載之患,安得不危!”意即民眾猶如一駕馬車之輪轂,折輪則敗載,失民則君危。鄧析倡導(dǎo)法治,卻又反對(duì)苛政。在其看來,“夫水濁則無掉尾之魚,政苛則無逸樂之士。故令煩則民詐,政擾則民不定。不治其本,而務(wù)其末,譬如拯溺錘之以石,救火投之以薪?!蓖瑫r(shí)指出:“據(jù)貴者,憂民離”,意即在貴位之執(zhí)政者,所憂思的,當(dāng)是失去人民。“在上離民者,雖勞而不治”。高高在上,脫離人民,盡管有各種制度去運(yùn)作,仍然不能治理好國家。因而鄧析主張“明君視民而出政”。后世有人將尹文子歸入道家,亦有人將之歸入名家。他亦認(rèn)為君主須為民設(shè)想,所謂“富貴者不可不酬貧賤者,人君不可不酬萬民?!比艟鳌安怀耆f民,則萬民之所不愿戴。所不愿戴帽,則君位替矣。危莫甚焉,禍莫大焉。”因此,君主必須“料長幼,平賦斂,時(shí)其饑寒,省其疾痛,賞罰不濫,使役以時(shí)。”以贏得萬民之擁戴,避免招致君位之更替。蓋老子本章雖僅一句“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看似簡單,然文字背后之意蘊(yùn),卻極為深厚,作為君主,不可不思考如何才使民畏威,如何才能安民。此皆民為國本,又有君為政本之教。
至于農(nóng)家,《漢書·藝文志》中收錄農(nóng)家著作九部,如“《神農(nóng)》二十篇。六國時(shí),諸子疾時(shí)怠于農(nóng)業(yè),道耕農(nóng)事,托之神農(nóng)。”相傳一些被歸屬于農(nóng)家之思想者主張“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滕文公上》)”。農(nóng)家尤為強(qiáng)調(diào)農(nóng)業(yè)之地位及其作用。須知中國自古以來,便為農(nóng)業(yè)大國,古代文明,乃屬典型之農(nóng)耕文明,故重農(nóng)思想,源遠(yuǎn)流長,并與民本思想有與生俱來之內(nèi)在聯(lián)系,而向來有“農(nóng)為政本”之定論。在《齊民要術(shù)》自序中,賈思勰歷數(shù)歷代統(tǒng)治者重農(nóng)教民之言行:“蓋神農(nóng)為耒耜,以利天下。堯命四子,敬授民時(shí)。舜命后稷,食為政首。禹制土田,萬國作乂。殷周之盛,《詩》《書》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豆茏印吩唬骸晦r(nóng)不耕,民有饑者。一女不織,民有寒者?!畟}廩實(shí)知禮節(jié),衣食足知榮辱。’……”在古代文獻(xiàn)中,此類思想可謂司空見慣,源自先秦而影響于后世。而于朝堂議政之中,農(nóng)為政本亦是引用最多的重民政策原則之一。史上許多帝王曾據(jù)以施政。譬如唐太宗言:“夫食為人天,農(nóng)為政本。(《帝范·務(wù)農(nóng)》)”宋仁宗言:“農(nóng)為政本,食乃民天。(《宋史·卷一三七·樂志》)”清乾隆帝言:“夫國家之道,農(nóng)為政本。(《欽定八旬萬壽盛典·卷一零一·歌頌·萬壽詩十章》)”。南朝齊武帝還曾以“農(nóng)為政本”策問秀才。在唐宋以來科考之中,涉及農(nóng)業(yè)、農(nóng)牧、農(nóng)民之試題屢見不鮮。而中國古代之庶民大多務(wù)農(nóng),故農(nóng)業(yè)直接關(guān)系國計(jì)民生,因而農(nóng)為政本乃民為國本之重要理據(jù)。當(dāng)然非徒以農(nóng)業(yè)為本,農(nóng)業(yè)乃為民本之重,是服務(wù)于民。故凡歷來重農(nóng)之帝王,亦莫不以民本為重,重農(nóng)則是重民本之思想。譬如宋朝皇帝便不大諱言“民貴君輕”。據(jù)《歷代名臣奏議》記載,石介上言宋仁宗論為君之道,陳瓘上書宋神宗理應(yīng)嚴(yán)懲奸臣章惇,均引用了《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宋神宗當(dāng)即下令將《孟子》一書升格為儒家經(jīng)典,并奉之為科舉教育之內(nèi)容,從而促進(jìn)“民貴君輕”觀念之經(jīng)典化、官學(xué)化、大眾化。據(jù)史書記載,在擁立宋高宗問題上,部分大臣所持理據(jù)便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今日之事當(dāng)為百姓、社稷。(《三朝北盟會(huì)編》卷一二七《炎興下帙二十六》;《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一,建炎三年己酉三月己卯朔之丁未;《續(xù)宋編年資治通鑒》卷二《宋高宗二》)”宋高宗顯然亦認(rèn)可此類說法。在《大學(xué)衍義》中,真德秀引“民貴君輕”論證“臨民之敬”。欣賞該書的宋理宗自然列屬“民貴君輕”論者。在國家危亡之際,丞相文天祥廢置已被元人俘虜?shù)乃喂У?,而相繼立益王(宋瑞宗)及衛(wèi)王為帝。其所持據(jù)的便是“社稷為重,君為輕”。足見當(dāng)時(shí)宋廷君臣莫不認(rèn)同此政見思想。而元朝皇帝,亦通常知曉“君為輕”之道。據(jù)《元史·許衡傳》載許衡認(rèn)為“天之樹君,本為下民。故《孟子》謂‘民為重,君為輕’?!贝苏撋醯迷雷尜澰S。又據(jù)《元史·仁宗紀(jì)一》記載,元仁宗告誡大臣:“民為邦本,無民何以為國?!薄对贰ぐ葑鳌酚涊d,元英宗認(rèn)為:“民為重,君為輕。國非民將何以為君?”《孟子》、《孟子集注》、《大學(xué)衍義》等闡釋“民貴君輕”之著作均為元朝經(jīng)筵用書,因此元朝皇帝常據(jù)以議政施政?!哆|史·能吏傳》論曰:“孟子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司牧者當(dāng)如何以盡心?!贝瞬抗傩拚匪褂弥畠r(jià)值尺度顯然可代表官方觀點(diǎn)。到了明朝,因?yàn)槊魈嬷煸霸欢认铝顒h除《孟子》中“民貴君輕”等85條語句,同時(shí)又下令撤去孟子在孔廟中的“配享”牌位。使后世諸多學(xué)者輕易以為朱元璋諱言“民貴君輕”。然而事實(shí)不然,大量事實(shí)證明:明朝皇帝不但不諱言“民貴君輕”,反而大力提倡。實(shí)際明太祖思想深受《孟子》影響,學(xué)人只須瀏覽《明太祖文集》、《明太祖實(shí)錄》等,便知此說不謬。步入遲暮之年的朱元璋所反感的僅僅是《孟子》中某些聽起來有些刺耳的說法,不能習(xí)慣孟子言論之態(tài)度及方式。故只是刪節(jié)之,非是毀棄之、禁絕之。明太祖下令“罷孟子配享”后,轉(zhuǎn)年便又下令:“孟子辨異端,辟邪說,發(fā)明孔子之道,配享如故。(《明史》卷五十《禮志四》)”洪武十八年(西歷1385年),他曾下詔曰:“孟子傳道,有功名教。歷年既久,子孫甚微。近有以罪輸作者,豈禮先賢之意哉。其加意詢?cè)L,凡圣賢后裔輸作者,皆免之。(《明史》卷三《太祖紀(jì)三》)”由此可見,刪《孟子》更似一專橫皇帝在特定時(shí)期一種任性昏聵之行,并非便是指官方意欲拋棄孔孟之道。另外,明太祖亦曾命人將《大學(xué)衍義》“大書揭之殿兩廡壁”,并與宋濂等人講析此套“帝王之學(xué)”(《明史》卷一二八《宋濂傳》)。而《大學(xué)衍義》便援引闡發(fā)孟子之“民貴君輕”說。足見明太祖非但不惡此說,反命人書寫于皇宮廡壁,視為座右銘。至永樂九年,明成祖朱棣下令恢復(fù)《孟子》原貌,并御制《大學(xué)衍義贊文》,并頒行《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等。在《四書大全》中可找到《孟子》及朱熹等人之權(quán)威性注釋,其中便有“以理言之則民貴”等語。而當(dāng)時(shí)學(xué)者邱濬著《大學(xué)衍義補(bǔ)》,發(fā)揮“民貴君輕”說以論治國之道,主張君主應(yīng)將“民惟邦本”作為座右銘。明孝宗、明神宗大加贊賞,為之作序,下旨刊行于天下。清朝之帝王,清太祖便有言:“無民何以為君?(《清史稿·莽古爾泰傳》)”清圣祖康熙及其侍臣則認(rèn)為:“君為民神之主,貴矣”,而“國之所貴未有如民者”,與民眾、社稷相比較,“君為輕矣”(《日講四書解義》)??滴趸实勖藢㈥U釋“民貴君輕”之《大學(xué)衍義》譯為滿文,并撰文贊嘆文天祥依據(jù)“民貴君輕”擁立宋瑞宗一事,贊之為“實(shí)千載忠臣”(《圣祖仁皇帝御制文》第三集卷一九《論宋高宗父母之讎終身不雪論》)。乾隆皇帝依據(jù)革命觀念,闡釋“民貴君輕”。在乾隆下旨編修的《四庫全書》中,“民為貴”、“民為重”、“君為輕”等字眼出現(xiàn)數(shù)百處。其中,大批皇帝欽定或親著之書籍皆有引用、論證“民貴君輕”等文字。乾隆帝下令編纂《欽定啟禎四書文》,其中便有《民為貴》之專題。乾隆帝不但對(duì)“民貴君輕”深有體認(rèn)及個(gè)人見解,還曾有過“立我蒸民知谷重,藐予小子識(shí)君輕”、“祈農(nóng)念民重,自昔識(shí)君輕”等詩句。
再看兵家,有諸多兵書名著,宋代時(shí),仁宗皇帝將《六韜》、《孫子》、《吳子》、《司馬法》、《黃石公三略》、《尉繚子》、《李衛(wèi)公問對(duì)》頒行武學(xué),號(hào)曰“七書”。此后元明清各朝,均將《武學(xué)七經(jīng)》作為國家欽定之兵法經(jīng)典及武學(xué)教材,而前六部俱出于先秦。《六韜》據(jù)傳為周文王之輔臣呂望(姜太公)所作?!读w》明確主張:立君王為天下,有道者得天下,即《六韜》中所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因而天下“惟有道者處之”。既然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君主可以變更,王朝亦可興替。《六韜》同時(shí)明確提出:人民乃國家之本,即“大農(nóng)、大工、大商,謂之三寶”。既已人民為寶,則“三寶完,則國安”,“人君無以三寶借人,借人則君失其威”。《六韜》亦明言:治國之道,一言以蔽之,愛民而已。六韜為兵家寶典,所關(guān)注者,唯在于如何取天下,如何使天下歸心等問題。有所謂“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仁、德、義、道之所在,則“天下歸之。”主張君主“無掘壑而附丘,無舍本而治末”,君主必須以仁義施政,而仁義之本在于富民、利民。《六韜·守土篇》云:“人君必從事于富,不富無以為仁”。離開富民,則何談仁義。周文王嘗向姜太公請(qǐng)教何為“國之大務(wù)”。太公曰:“愛民而已”。其基本原則為:“利而勿害,成而勿敗,生而勿殺,予而勿奪,樂而勿苦,喜而勿怒(《六韜·國務(wù)》)?!本唧w措施則為諸多之重民政策,如約志無為、重視農(nóng)耕、輕徭薄賦、不違農(nóng)時(shí)、愛民如子等。《孫子兵法》有“上下同欲者,勝”之說。作者孫武將政治(道)、天時(shí)(天)、地利(地)、將帥(將)、法制(法)、列為決定戰(zhàn)爭勝負(fù)之五項(xiàng)要素。計(jì)算敵我優(yōu)劣,權(quán)衡戰(zhàn)爭勝負(fù),首先須考察“道”?!暗勒撸蠲衽c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孫子兵法·計(jì)篇》)”此處所謂之道,即政治方略與民心之向背。《吳子》為吳起所著,《吳子·圖國》認(rèn)為:“有道之主,將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因此“圖國家者,必先教百姓而親萬民”。政修治化乃是戰(zhàn)爭勝利之根本前提,“君能使賢者居上,不肖者處下,則陣已定矣。民安其田宅,親其有司,則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鄰國,則戰(zhàn)已勝矣?!眱H此一句,亦足見《吳子》一書對(duì)民本之側(cè)重!再有黃石公授予張良之名作《黃石公三略》如云:“夫?yàn)閲朗奄t與民。信賢如腹心,使民如四肢,則策無遺。所適如肢體相隨,骨節(jié)相救,天道自然,其巧無間?!薄坝⑿壅撸瑖?。庶民者,國之本。得其干,收其本,則政行而無怨?!庇A得民心,則必須實(shí)行重民政策,故君主不可高高在上,而應(yīng)“親親”、“下下”?!跋孪抡?,務(wù)耕桑,不奪其時(shí)。薄賦斂,不匱其財(cái)。罕徭役,不使其勞?!焙喍灾芭d師之國,務(wù)先隆恩。攻取之國,務(wù)先養(yǎng)民。以寡勝眾者,恩也。以弱勝強(qiáng)者,民也。(《黃石公三略·卷上》)”孫臏乃孫武后裔,約與孟子同時(shí),曾任齊威王軍師參謀,先后用圍魏救趙、增兵減灶之計(jì)大敗魏軍,著有《齊孫子》,亦即《孫臏兵法》。孫臏認(rèn)為,“天地之間,莫貴于人”,人之因素,至關(guān)重要,有所謂“天時(shí)、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之論。此亦即孫臏兵法中的民本思想?!端膸烊珪分杏小端抉R法》一卷,舊題齊將司馬穰苴撰?!端抉R法·仁本》認(rèn)為:“內(nèi)得愛焉,所以守也;外得威焉,所以戰(zhàn)也”,因此君主應(yīng)當(dāng)愛民、教民,“以仁為本,以義治之”?!渡w廬》全書共九章,是一部記述吳王闔閭(蓋廬)與伍子胥(申胥)議論治國用兵之兵書。該書第一章,吳王闔閭問曰:“凡有天下,何毀何舉,何上何下?治民之道,何慎何守?使民之方,何短何長?”伍子胥答曰:“凡有天下,無道則毀,有道則舉。行義則止,廢義則下。治民之道,食為天葆,刑罰為末,德政為首。使民之方,安之則昌,危之則亡,利之則富,害之則殃?!痹凇渡w廬》第九章,吳王闔閭又問及“德政”,伍子胥列舉出十種可以“攻之”無德之君,其中有“暴而無親,貪而不仁者”,“賦斂重,強(qiáng)奪人者”,“刑政危,使民苛者”,“國室無度,名其臺(tái)榭,重其征賦者”和“國大而德衰,天旱而數(shù)饑者”。由此可見,重民則安,傷民則危。無論取天下,抑或安天下,皆須以德為本,以民為重。歷來之兵書戰(zhàn)策之中,以民為重之類治國安邦之道十分常見。此種思想亦常為后人所征引。其中《孫子兵法》“上下同欲者勝”及《尉繚子》“王國富民”之影響最為廣泛。而《說苑》等又將“王國富民”論為周文王及輔臣呂望之思想。往往以此勸諫君主實(shí)行富民政策,周濟(jì)鰥寡孤獨(dú)。由明代萬歷年間翰林修撰、焦竑撰文、宮廷畫家丁鵬云配圖的《養(yǎng)正圖解》,便以此教導(dǎo)儲(chǔ)君必須深明“振貸貧民”之道。焦竑時(shí)任皇太子侍講官。此書專為培養(yǎng)皇太子而作之通俗蒙書,并獲明清兩代帝王首肯。兵家思想對(duì)后世統(tǒng)治思想之影響由此可見一斑,不容小覷。
雜家的代表作為《呂氏春秋》。《呂氏春秋》又名《呂覽》,由秦國相邦(相國)呂不韋主持編撰。此書不囿于一家一派,不加軒輊而評(píng)說諸子,應(yīng)王者治國之需,棄諸子之弊,集各家之長,推崇王者執(zhí)一馭眾,圣人“能齊萬不同”。《呂氏春秋》中民為國本之論證,亦頗不少?!秳?wù)本》言:“宗廟之本在于民”。此處之宗廟,亦即言乎國家?!吨茦贰芬鏊尉肮珶o民則無君之說?!俄樏瘛吩疲骸胺蛞缘碌妹裥囊粤⒋蠊γ呱鲜蓝嘤兄?。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钡妹裥闹P(guān)鍵在“取民之所說(悅)”,商湯、周武等均為典范。因之,“故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后可舉?!痹俅?,《呂氏春秋》力主治民、用民、順民、利民?!稅垲悺费裕骸叭酥饔心芤悦駷閯?wù)者,則天下歸之矣?!薄墩駚y》呼吁君主“以利天下之民為心”?!哆m威》主張君主“仁義以治之,愛利以安之,忠信以導(dǎo)之,務(wù)除其災(zāi),思致其福?!薄队妹瘛吩疲骸胺灿妹?,太上以義,其次以賞罰?!薄毒ā吩疲骸笆ト四厦娑ⅲ詯劾駷樾?,號(hào)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頸舉踵矣?!?br>以上均是諸子各家對(duì)民本思想之闡述,而真正系統(tǒng)論述民本思想的,則無疑是儒家。儒者,濟(jì)人之所需也。需為《易經(jīng)》中《需卦》,《需卦·象辭》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薄缎蜇詡鳌吩唬骸靶枵?,飲食之道也?!憋嬍痴撸B(yǎng)人之物,故為人之所需。加以人旁,則為人能濟(jì)人之所需。需為雨而,《說文》曰:“而,頰毛也?!毕箝L胡須之老人。合之為“需’,需通于須,天下雨猶胡須也。亦為人生活之所需。故需之象,有雨潤草木之義,由上濟(jì)之于下,猶君親于民之象,加人旁,又有由人執(zhí)天之行之義。民本一詞之確切來源,實(shí)即出于《古文尚書·五子之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若言《古文尚書》不可盡信,轍今文尚書中亦有明確之民本思想。《尚書·皋陶謨》中記載舜帝與皋陶、大禹論政務(wù),皋陶言為“在知人,在安民”。大禹言:“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此處知人即執(zhí)政者應(yīng)能知人善任,安民則是為政之旨?!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中又錄堯、舜禪讓之事:“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quán)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此段記錄,意即堯?yàn)榱耸埂疤煜拢ㄖ瘢┑闷淅?,而不是為了“利一人”,故他把帝位禪讓與舜,而未傳與兒子丹朱。此當(dāng)是執(zhí)政者以民為本、以民為重之早期典故。于《尚書》之中,更是不乏民本思想之記錄,如《泰誓篇》中有:“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鼻耙痪錇椤蹲髠鳌?、《國語》所引,后一句為《孟子》所引,故此兩句均是《尚書》原文?!逗榉镀酚涊d周武王說“天陰騭下民”,意為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并安定下民?!墩僬a篇》總結(jié)夏、商、周更替之歷史教訓(xùn),說“天亦哀于四方民”,凡是“不敬厥德”之王朝,就“早墜厥命”。《多方篇》言“天惟時(shí)求民主”,意為天總是尋求能夠“敬德保民”之人作民之君主?!恫讨僦菲性啤盎侍鞜o親,惟德是輔”,此句亦為《左傳》所引,故亦為《尚書》原文。“皇天無親”意即天命不專佑一家,“惟德是輔”乃言天只輔佑能夠“敬德保民”之君主。綜合《尚書》中民本之說,“民”一是相對(duì)于“天”而言,即天之意志服從于民之意志;二是相對(duì)于執(zhí)政者言,即“安民”或“敬德保民”是為政之宗旨,凡違背此一宗旨,必將失去其執(zhí)政之位,于是有新執(zhí)政者代行“天之罰”,取而代之,成為新的“民(之)主”。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尚書》不僅記載堯舜二帝及夏商周三代之王的史跡,且更是儒家之“理想國”。民本思想在以后儒家思想中一直延續(xù),無窮無盡,成為永恒之主題。如:“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保ā墩撜Z·顏淵》)孔子主張“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博施于民而能濟(jì)眾”(《論語·雍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保ā睹献印けM心下》)所謂“民為貴”即民比社稷、君主更有價(jià)值的意思。荀子說:“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為民”即以民為社會(huì)、國家之價(jià)值主體之意。
在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簡中有《唐虞之道》篇,有云:“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堯舜之王,利天下而弗(自)利也。禪而不傳,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庇盅裕骸安欢U而能化民者,自生民以來未之有也?!贝思囱?,儒家所理想之政治體制是“利天下而弗自利”之禪讓制,而非傳子之世襲制。此篇作于“孔孟之間”,其認(rèn)為傳子之世襲制不能“化民”,故實(shí)否定世襲制“家天下”之模式。后來因燕國發(fā)生“讓國”事件之悲?。▍⒁姟稇?zhàn)國策·燕策一》),孟子遂將儒家政治思想調(diào)整為:“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
儒家思想之核心,是仁。所謂“仁者愛人”,更勿論愛民。前文屢屢提及之“民貴君輕”論,便是由孟子直接提出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孟子》一書,開宗明義,便提出以仁治國之主張。就孟子之思想言,統(tǒng)治者但行“仁義”而不必言“利”。若君主只是關(guān)心“利國”,臣屬只關(guān)心“利家”,民眾只關(guān)心“利身”,則“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利在仁義之中,仁義已涵其利?!睹献印ち夯萃跎稀吩疲骸拔从腥识z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可見,在孟子心中,治國之道,“仁義而已矣”。禮與仁實(shí)則是儒家學(xué)說之兩大支柱,外加義智信三者合為五常。自孔子闡發(fā)仁論而發(fā)其端,孟子則將仁為本發(fā)展至極致,從而弘揚(yáng)仁道遂成儒家思想之核心。仁者愛人,便衍生出仁者愛民,“為民父母”,“與百姓同樂則王”,“仁者無敵”、“定于一”、“保民而王”、“王政以救窮民為先”、“行仁政而王”“以德服人”、“永言配命,自求多?!?、“不忍人之政”、“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君子之德風(fēng)”、“無君子莫治野人”、“法堯舜”、“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修身為本”、“師文王”、“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正君而國定”、“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教民而用之”、“以佚道使民”、“民可使富”、“民貴君輕”、“土地、人民、政事為君主之寶”等系列施仁重民之主題思想。
關(guān)于“與百姓同樂則王”之命題:《孟子》發(fā)揮前人君民休戚之思想,提出“與民同樂(《孟子·梁惠王上》)。在《梁惠王下》中,有連續(xù)四段材料旨在論“王與百姓同樂,則王”。就孟子而言,君主好樂、好田、好勇、好貨、好色,因而聞鐘鼓,廣苑囿,行征伐,建宮事,娶妃嬪,并無不可。周文王等過往古圣君王均有如是行為。在下者亦不得因之而“非議其上”。關(guān)鍵在于君主是否“發(fā)施仁政”、“與百姓同樂”。“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br>關(guān)于“制民之產(chǎn)”之命題:《孟子》全書中,相關(guān)之論述有四段篇幅。一者論“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二者論“明君制民之產(chǎn)(《孟子·滕文公上》)”;三者論“民事不可緩(《孟子·滕文公上》)”;四者論“天下有善養(yǎng)老,則仁人以為己歸。(《孟子·盡心上》)”。所謂“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泵癖娙羲刭|(zhì)低下,無有溫飽,必然不顧禮義,失其恒產(chǎn),必然胡作非為,觸犯刑律。事態(tài)若嚴(yán)重至此再予以制裁,便即“罔民”因此,“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孟子并有一系列之強(qiáng)民方式,諸如“先知覺后知”、“教民而用之”、“以佚道使民”、“民可使富”等。所謂先知覺后知,救民教民,此實(shí)孟子民本思想之要義?!疤熘嗣褚?,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惟有圣賢“自任以天下之重”,教化民眾,拯救民眾,才能使“匹夫匹婦”都能“被堯舜之澤”。即為圣王先覺而教化萬民之義?!睹献印けM心下》云:“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此實(shí)亦為孔子先富后教宗旨之發(fā)揮。而制民之產(chǎn),則正是對(duì)治老子所謂“狹其居”、“厭其生”之方。
關(guān)于“為民父母”之命題:自三代以降,“為民父母”便即歷來君主定位之重要政治命題。孟子認(rèn)為,為政之道以養(yǎng)民為首?!盀槊窀改浮闭弋?dāng)行井田,薄賦斂,“取于民有制”。
關(guān)于“仁者無敵”之命題:此思想實(shí)則貫通于《孟子》全書。諸如《梁惠王上》有言“仁者無敵”,《離婁上》、《盡心下》亦有言:“國君好仁,天下無敵?!薄豆珜O丑上》云:“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本兔献永硐胫?,君王茍能“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使民眾盡力于稼穡,“修其孝悌忠信”,便可率眾以廷杖對(duì)抗“秦楚之堅(jiān)甲利兵”,乃至“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同時(shí),孟子鄙薄齊桓公之霸術(shù),頌揚(yáng)文王之王道。有所謂“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之高論。尤其當(dāng)時(shí)亂世,王者不作,茍能推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孟子·公孫丑上》)”孟子將孔子“尊王賤霸”之思想大力發(fā)揮,抨擊“以力假仁”的“霸”,頌揚(yáng)“以德行仁”的“王”。因仁,而由此生出愛人與不忍人之心。孟子認(rèn)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yùn)之掌上?!?br>關(guān)于“定于一”之命題:實(shí)則先秦諸子大多主張定于“一”,譬如老子有所謂“抱一以為天下式”等說。孟子亦不例外,他與孔子一般多有“無二”之論。其觀點(diǎn)是惟有推行仁政方可“定于一”:“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梁惠王上》)”
關(guān)于“保民而王”之命題:就孟子之思想,到底能否王于天下,在于君主之德行。王天下者必須有仁德,行仁政,恩及百姓,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無幼以及人之幼。”如此則“天下可運(yùn)于掌”。君主“發(fā)政施仁”,則天下歸心。因之“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上》)”又言“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dú),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借文王之政以佐自家之論。由是可見,孟子以仁政愛民之思想,實(shí)又為佛家菩薩慈悲濟(jì)世之發(fā)心。由此可見,執(zhí)政者保民而王,若行之不仁,不能保民,則不保四海。《孟子·離婁上》云:“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br>關(guān)于“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在《公孫丑下》中云,“天時(shí)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睉?zhàn)爭之勝負(fù)歸根結(jié)底取決于人心向背?!暗玫勒叨嘀?,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薄峨x婁上》又有一句孟子之名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天下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币饧础暗妹裥恼叩锰煜隆?。因而提倡“君子之德風(fēng)”,以及“法堯舜”、“師文王”以“修身為本”、“一正君而國定”等諸命題。茍能行于此等,均是“得道”之表征,必將多助;茍不能若此,均是“失道”之表征,必將寡助。多助者王,寡助者亡?!熬又?,風(fēng)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fēng)必偃”一句,原本來自《論語》,然孔子后學(xué)常常引以論證君為政本,孟子亦然。孟子云:“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薄睹献印るx婁上》云:“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泵献诱J(rèn)為君主仁,則天下仁,君子義,則天下義,其云:“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碧煜轮畞y,系于君心,因而孟子及其后學(xué)均將“格君心之非”作為治學(xué)、事君之道。故以修身為本,君主尤切之!蓋一國之政,必取決于最高統(tǒng)治者。而統(tǒng)治者應(yīng)效仿古圣前賢,汲取古圣人道治天下之經(jīng)驗(yàn),所以使“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便是儒家首倡治國之要法。而孟子又最為推崇堯舜,其云:“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孟子·離婁上》)”其又云:“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于天下矣。(《孟子·離婁下》)”《孟子·盡心下》曰:“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即是得民方能得位,亦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義。
漢代著名政論家、文學(xué)家賈誼在其流傳千古的政論文《過秦論》中,亦有頗為全面的民本思想之體現(xiàn)。雖歷時(shí)上千年,然其思想亦可作為后世之借鑒。須知在民本思想之發(fā)展史上,賈誼乃有重要之理論貢獻(xiàn)。其集諸子百家民本思想之大成,以警世之語,恢宏之文,將民眾為國家、政治之本此一永恒命題推波助瀾,幾乎詮釋周成。賈誼反思亡秦教訓(xùn),主張以仁義守天下。其以為秦國翦滅諸侯,威震殊俗,卻亡于揭竿而起之“氓隸之人”、“遷徙之徒”,究其原因,便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于賈誼所見,秦朝帝王錯(cuò)失兩次調(diào)整政策之機(jī),一次為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初,戰(zhàn)亂甫平,民心思定。另一次乃秦二世繼位之初,勞民疲憊,企盼仁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饑者甘糟糠。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鼻厥蓟什桓钠湔?,秦二世變本加厲,終致天下大亂,王朝覆滅。秦末之民變,乃是血淚之教訓(xùn):“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可見,“牧民以道,務(wù)在安之而已矣?!?br>同時(shí)有關(guān)賈誼所提出“君國畜民之道”,歸結(jié)而有幾類:
第一,民為國本:在《新書·大政》中,賈誼用排比之修辭手法,論證民為政治之本、之命、之功、之力,不論國家、君主、官吏,概莫能外。其云:“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此之謂民無不為本也?!逼溆衷疲骸奥勚谡玻駸o不為命也。國以為命,君以為命,吏以為命。故國以民為存亡,君以民為盲明,吏以民為賢不肖。此之謂民無不為命也?!薄奥勚谡玻駸o不為功也。故國以為功,君以為功,吏以為功。國以民為興壞,君以民為強(qiáng)弱,吏以民為能不能。此之謂民無不為功也?!薄奥勚谡?,民無不為力也。故國以為力,君以為力,吏以為力。故夫戰(zhàn)之勝也,民欲勝也。攻之得也,民欲得之。守之存也,民欲存也?!辟Z誼認(rèn)為,國家之存亡,取決于民心之向背。君主之富貴,取決于民眾之認(rèn)可。戰(zhàn)爭之勝負(fù),取決于士民之意愿。因之,存與亡、福與禍、勝與敗,“非粹在天也,必在士民也。嗚呼!戒之戒之!夫士民之志,不可不要也。嗚呼!戒之戒之!”(以上引文均參見《新書·卷九·大政上》)
第二,民不可侮:在《新書·大政下》中,賈誼如云:“夫民之為言也,瞑也;萌之為言也,盲也。故惟上之所扶而以之,民無不化也。故曰民萌。民萌哉,直言其意而為之名也?!辟Z誼以為,民眾多為一群被統(tǒng)治、被教化之卑賤與愚昧者,然而縱使卑賤愚昧,卻又為一股不可小視之群體。甚至多數(shù)時(shí)候,民眾可化為勢不可擋之洪流,沖決暴政,摧垮王朝,推出新君。古來之史實(shí)反復(fù)證明:愛民者,國必興;苦民者,國必亡。誠所謂“天有常福,必與有德;天有常災(zāi),必與奪民時(shí)。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惫识疲骸胺簿佑谏衔徽?,簡士苦民者,是謂愚;敬士愛民者,是謂智。夫愚智者,士民命之也?!泵癖娙硕嗔?qiáng),為人君者“不可欺”、“不可不畏”。正如老子之論,“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矣”。君主務(wù)必戒慎,愛民、敬民、畏民。民雖愚,而明君采擇民意。民至卑,而明君關(guān)愛民眾。倘若簡慢欺侮民眾這群卑賤者,則為昏庸無道之君。桀紂等亡國之君便是執(zhí)意與民為仇之無道昏君。
第三,因民而治:賈誼以為,民眾乃是穩(wěn)定社會(huì)政治之首要因素,乃家國社稷之基。其發(fā)揮先儒“非民”可治之思想,如云:“王者有易政而無易國,有易吏而無易民。故因是國也而為安,因是民也而為治。故湯以桀之亂氓為治,武王以紂之北卒為強(qiáng)。故民之治亂在于吏,國之安危在于政。”此乃明言國土與民眾無法更易,然而官吏則可調(diào)換,政策可以調(diào)整。君主若能實(shí)施正確之治政方略,選拔循良為治民之吏,縱使面對(duì)“比屋可誅”之亂世暴民,亦可實(shí)現(xiàn)天下大治。故知賈誼以為,君為政本,“愚民可勸”?!熬転樯疲瑒t吏必能為善矣。吏能為善,則民必能為善矣。故民之不善也,吏之罪也。吏之不善也,君之過也。嗚呼!戒之戒之!”可見,賈誼所著之《新書》,亦實(shí)為一獻(xiàn)與君王治安治政之良策良言。
第四,博愛養(yǎng)民:賈誼篤信儒家禮治仁政之學(xué),主張以仁義治國,以禮化民。如云:“仁人行其禮,則天下安而方理得矣?!笔┬卸Y治仁政之最高境界乃是澤及天地萬物“大仁之化”。賈誼就如何貫徹禮治,以尊天子、崇權(quán)勢、別貴賤、紀(jì)人倫有全面之闡述。同時(shí)又強(qiáng)調(diào)禮法為“養(yǎng)民之道”,禮之規(guī)范要求統(tǒng)治者“恤下”,主張君主行教化、愛萬民。賈誼言:“禮,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屬,士庶各愛其家。失愛不仁,過愛不義。故禮者,所以守尊卑之經(jīng),強(qiáng)弱之稱者也?!倍Y有尊卑,愛有等差,既要維護(hù)尊卑,又要施行博愛。此正為儒家禮治論之核心。其又云:“德莫高于博愛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故政莫大于信,治莫大于仁。”賈誼闡釋儒家仁德寬恕之道,張揚(yáng)孔孟仁義之政,主張實(shí)施愛人、利人之德政。在其心中,“仁行而義立,德博而化富,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治。”賈誼主張愛民、教民、富民、利民相統(tǒng)一,愛人之德須落實(shí)推行于利人之政。此種務(wù)實(shí)之政論誠然頗富見地!而與歷代以來之先儒一般,賈誼亦是把持道高于君之論者。其云:“夫民者,諸侯之本也。教者,政之本也。道者,教之本也。”君主必須有道,然后方可逐步實(shí)行“有教”、“政治”、“民勸”、“國豐富”,“國豐且富然后君樂也。”
第五,以農(nóng)為本:賈誼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國家之富強(qiáng)有賴于農(nóng)耕與積儲(chǔ)。治民、富民、教民之關(guān)鍵措施乃是重農(nóng)抑末,使得人民豐衣足食。其云:“民非足也,而可治之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賈誼之見,乃知重本抑末既是富民之本,又是教民之方。其自理論上進(jìn)一步論證了此種使民眾“智巧詐謀不起(《新書·瑰瑋》)”之安民要法!觀賈誼之雄文,知其必屬重要之民本論者,亦為重要之君本論者。其一面主張定制度、興禮樂、正名號(hào)、嚴(yán)等級(jí)、尊天子,采取削弱藩王、強(qiáng)本弱末、壟斷鑄幣等具體措施,加強(qiáng)中央集權(quán),完善皇帝制度,另一面又極為深刻地認(rèn)識(shí)到“民者萬世之本”。故而其放危言,述宏論,獻(xiàn)謀略,以激烈之言辭、切實(shí)之思考、入微之析理,將以民為本之道理和尊君重勢之道理均發(fā)揮于極致。在此思想中,尊君與民本、愛民與制民并行不悖,且為一統(tǒng)。乃知尊君乃為安民,制民乃是愛民之一體二用。賈誼云:“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quán)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漢書·卷八四·賈誼傳》)”其較為全面地論證了國家之職能職守與統(tǒng)治之方式方法,因而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稱之為“明申、商”,今世學(xué)者大多定其政治思想之特點(diǎn)是融合儒法,“霸王道雜之”。此說不無道理,卻又值得商榷。相比而言,賈誼注重禮治、權(quán)勢、法制、實(shí)力、功利,強(qiáng)調(diào)禮與仁、義與利、強(qiáng)制與教化、愛民與利民之平衡統(tǒng)一,因而其思想更切實(shí)際,有極強(qiáng)之進(jìn)取性與實(shí)操性。就此而言,不可否認(rèn)賈誼此種思想之特征確然頗受法家思維方式之影響,然而此種思想與其說是來于法家,莫若說其實(shí)為儒家學(xué)派歷來所看重。儒家之核心思想及其基本特征乃是禮義融合、剛?cè)嵯酀?jì)、文武并用、寬猛隨時(shí)。而同時(shí)儒家學(xué)派之內(nèi)部亦一直有注重法制、權(quán)勢、功利之派別存在。而實(shí)際上,先秦法家之著名人物亦大多與儒家中此類派別有學(xué)術(shù)上之淵源關(guān)聯(lián)。而同時(shí)凡是現(xiàn)實(shí)感極強(qiáng)之儒家傳人均更為強(qiáng)調(diào)“禮”、“法”、“禮法”。賈誼實(shí)為標(biāo)準(zhǔn)、典型之儒者,其當(dāng)分屬儒家中之禮治派。劉歆云:“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劉交傳附劉歆傳》)”
以上,均為儒家民本思想之核心體現(xiàn)。老子本章,又實(shí)啟道家重民思想之淵源。然其文字既少,故只能自行參悟之。而道家著作中,更以《淮南子》一書對(duì)“民者國之本”有較全面之論述。
《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由淮南王劉安組織座下賓客所編寫,大約成書于景帝、武帝時(shí)期。此書實(shí)是為專門統(tǒng)一思想而作,帝王之道為其核心之主題。乃為現(xiàn)存于世唯一一部產(chǎn)生于漢初又深受道家影響之系統(tǒng)政論名著,同時(shí)該書又為總結(jié)漢初黃老政治之理論結(jié)晶。
《淮南子》一書,極力渲染“道”之至上性與神圣性,全面闡述道與太一、陰陽、無為、仁義、禮樂、法制之諸種關(guān)系,進(jìn)而以“道”為最高依據(jù)論證君臣上下貴賤秩序之合理性,主張帝王須兼用文武、德刑、剛?cè)嶂g(shù),順天合人,循理用當(dāng),實(shí)行法治,審核刑名。大凡道家之無為而治,法家之法、勢、術(shù),儒家之孝悌仁義禮,陰陽家之順天合人,名家之正名清實(shí)等,幾乎莫不囊括其中。此中治術(shù)與規(guī)范在道與德之名義下重新排列與闡釋,形成獨(dú)樹一幟之帝王學(xué)說。由于該書內(nèi)容駁雜,《漢書·藝文志》將之歸入雜家。然而竊以為該書思想極契司馬談、司馬遷為“道家”所作之定義,似應(yīng)屬以道家為旗幟之綜合性帝王典籍。
《淮南子》一面認(rèn)為君為本,如云:“君,根本也;臣,枝葉也。根本不美,枝葉茂者,未之聞也。”另一面又指出民為本,即“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國者,君之本也。”此思路來自百家之共識(shí),契合民本思想固有之結(jié)構(gòu)性基礎(chǔ)框架?!痘茨献印氛J(rèn)為,“君子之居民上,若以腐索御奔馬,若碾薄冰蛟在其下,若入林而遇乳虎。”君主茍若喪失民心,臣民便可能離心、叛逃乃至反抗,猶如脫韁之駟馬、興浪之蛟龍及食人之猛虎。故君主治民,必須小心謹(jǐn)慎,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最佳之政治境界便是能實(shí)現(xiàn)君民和諧,上下交歡。君主用人“若蚈之足眾而不相害,若唇之與齒堅(jiān)柔相摩而不相敗?!贝思椿茨献用癖舅枷胫匾頁?jù)之一。該書并以堯、舜、禹、湯、文、武諸圣賢之王為正面典型代表,以桀、紂等大批亡國之君為反面教材,反復(fù)引據(jù)史上之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論說治國為君之道,說明后世君主,皆應(yīng)仿效堯舜禹湯,“受命于天,竭力而勞萬民(《淮南子·精神訓(xùn)》)”?!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xùn)》乃專門闡釋“君人之道”之篇章。即重點(diǎn)論述君民關(guān)系之輝映與融合。在論及治民問題時(shí),該篇作者頌揚(yáng)古代圣王“法寬刑緩”,抨擊“上好取而無量”此“末世之政”,主張君主“處靜以修身”、“儉約以率下”、“法寬刑緩”、“富國利民”。否則“君德不下流于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馬矣?!弊阋姟痘茨献印分鲝堉螄源蟮罏楸?,提倡“至人之治”,《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中云:“洞然無為而天下自和,憺然無欲而民自樸,無譏祥而民不夭,不忿爭而養(yǎng)足,兼包海內(nèi),澤及后世,不知為之者誰何?!本痛酥螄铰灾枷攵裕痘茨献印窡o疑是屬道家。
綜上所述,總論而有民本、民生、恤民諸類。分段而概之,又可將民本之思想納之為八:
一者,民為邦本:《尚書·五子之歌》云:“民可近,不可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薄豆茏印ぽp重》云:“為國不能來天下之財(cái),致天下之民,則國不可成?!薄秴问洗呵铩?wù)本》:“安危榮辱之本在于主,主之本在于宗廟,宗廟之本在于民?!蓖醴稘摲蛘摗廴铡吩疲骸皣詾閲撸杂忻褚??!薄哆呑h》云:“國以民為基,……民危而國安誰也?”荀悅《申鑒·雜言上》云:“人主承天命以養(yǎng)民者也,民存則社稷存,民亡則社稷王,故重民者,所以重社稷而承天命也?!眲儭秳⒆印べF農(nóng)》云:“衣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民恃衣食,猶魚之須水;國之恃民,如人之倚足;魚無水則不可以生,人失足則必不可以步,國失民亦不可以治。”葉適《水心文集·財(cái)計(jì)上》云:“然則有民而后有君,有君而后有國,有君有國而后有君與國之用?!?br>二者,重視民意:《尚書·洪范》云:“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庶民惟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贝耸悄搜詮V納天下黎民之智,之情,之好。又《尚書·酒誥》云:“人無于水監(jiān),當(dāng)于民監(jiān)?!贝思囱悦褚庵O(jiān)督監(jiān)察功用,委實(shí)不可小覷?!蹲髠鳌は骞辍吩疲骸白赢a(chǎn)曰: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合二難以安國,危之道也,不如焚書以安眾;子得所欲,眾亦得安,不亦可乎?”此是言君民一體,強(qiáng)察民意?!肚f公三十二年》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聞之,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虢多涼德,其何士之能得?!薄睹献印ち夯萃酢吩疲骸白笥医再t,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逼溆衷疲骸暗锰煜掠械溃闷涿?,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薄豆茏印つ撩瘛吩疲骸罢d,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大學(xué)》:“《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裰煤弥裰鶒簮褐?,此之謂民之父母。”《呂氏春秋·順民》云:“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得民心以大立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得民心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不有所說,而民取矣,民之所說豈眾哉,此取民之要也?!贝思粗攸c(diǎn)以言獲民心民意之要!晁錯(cuò)《論貴粟疏》云:“順于民心,所補(bǔ)者二: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nóng)工。(《漢書·食貨志》)”
三者,貴民:《尚書·皋陶謨》云:“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薄侗P庚》云:“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是)承(敬)?!薄蹲髠鳌せ腹辍吩疲骸胺蛎瘢裰饕?,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薄盾髯印ご舐浴吩疲骸疤熘?,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陸象山《宜章縣學(xué)記》云:“大訓(xùn)有之,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崩钯棥兜拦配洝ふ撍春脝枴吩疲骸疤熘⒕?,所以為民?!庇衷疲骸笆ト藷o中,以民為中。”
四者,民貴君輕:《左傳·襄公十四年》云:“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贝思囱蕴焐蝗耍?dāng)為民作主,而非凌駕百姓,任意肆為?!睹献印けM心》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薄秴问洗呵铩び帽姟吩疲骸胺簿粤?,出乎眾也。立已定而舍其眾,是得末而失其本。”王通《中說·事君》云:“房玄齡曰::《書》云,霍光廢帝舉帝何謂也?子曰:何必霍光,古之大臣廢昏舉明,所以康天下也?!标懴笊健杜c趙子直》云:“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張官置吏,所以為民也。民為大,社稷次之,君為輕。民為邦本,得乎丘民為天子,此大義正義也?!眳卫ぁ渡胍髡Z·治道》云:“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奈何以我病百姓!夫?yàn)榫罒o他,因天地自然之利而為民開導(dǎo)撙節(jié)之,因人生固有之性而為民倡率裁制之,足其同欲,去其同惡,凡以安定之使無失所,而后天立君之意終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而剝天下以自奉哉!”李贄《藏書·馮道》云:“孟子曰:社稷為重,君為輕。信斯言也,道知之矣。夫社者所以安民也,稷者所以養(yǎng)民也。民得養(yǎng)而后君臣之責(zé)始塞。君不能安養(yǎng)斯民,而臣獨(dú)為之安養(yǎng),而后馮道之責(zé)始盡?!秉S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云:“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蓖醴蛑蹲x通鑒論》卷二十七:“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驎r(shí)之論也。文武之澤已斬,天下忘周而不以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為君,則君子雖欲自我君之而不能。……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輕也。君與社稷輕,而天所生之人不可以無與立命,則茍有知貴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復(fù)以君臣之義責(zé)之,而許之以為民主可也?!?br>五者,愛民:《尚書·皋陶謨》云:“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裁駝t惠,黎民懷之?!薄蹲髠鳌の墓辍吩疲骸伴c以正時(shí),時(shí)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矣;不告,閏朔,棄時(shí)政也,何以為民?”《孟子·梁惠王上》云:“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鄙眺薄渡叹龝じā吩疲骸胺ㄕ?,所以愛民也?!薄盾髯印ね踔啤吩疲骸肮示苏?,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君道》云:“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薄敦懹^政要·君道》云:“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國,慈愛萬人?!崩钣M《安民策》云:“立君者天也,養(yǎng)民者君也,非天命之利一人,為億萬人也?!秉S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云:“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br>六者,利民:《左傳·文公十三年》云:“茍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墨子·尚賢》云:“愛利萬民。”商鞅《商君書·更法》云:“是以圣人茍可以強(qiáng)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薄豆茏印っ鞣ń狻吩疲骸胺菜^功者,安主上,利萬民者也?!薄秴问洗呵铩垲悺吩疲骸笆ネ跬ㄊ坎怀鲇诶裾邿o有。”《淮南子·泛論訓(xùn)》云:“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政教有經(jīng)而令行為上;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張載《性理拾遺》云:“利,利于民則可謂利,利于身利于國皆非利也?!?br>七者,得民則威立:《管子·形勢解》云:“蛟龍,水蟲之神者也,乘于水,則神立,失于水,則神廢。人主,天下之有威者也,得民則威立,失民則威廢。蛟龍待得水而后立其神,人主待得民而后成其威?!?br>八者,人民足以左右國運(yùn):《禮記·緇衣》云:“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體全,亦以體傷。君以民存,亦以民亡?!薄秶Z·周語》云:“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王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之,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道,為民者宣之使言?!蛎裰畱]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王不聽,于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筆者案:《召公諫厲王止謗》,亦可見于《呂氏春秋·達(dá)郁》)《荀子·王制》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尹文子·大道下》云:“人君不可不酬萬民,不酬萬民則萬民之所不愿戴,所不愿戴則君位替矣,危莫甚焉,禍莫大焉?!蔽赫鳌吨G太宗十思疏》云:“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汪縉《繩荀下》云:“上觀百世,下觀百世。凡暴主之失其理者千萬端,未有不由于輕民者也;圣主之得其理者亦千萬端,未有不由于重民者也。國之亡,古有千萬,未有不由于民心之背上;國之興,古亦有千萬,未有不由于民心之向上?!保ㄇ濉ぁ秶匿洝罚?br>因吾國歷來為一農(nóng)業(yè)大國,故古來賢者解決民生問題之法,大多不出均田地及富民足食此兩點(diǎn)之內(nèi)。故可將傳統(tǒng)民生之思想納之為九:
一者,富民足食:《論語·顏淵》曰:“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庇郑骸鞍傩兆?,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又《子路》云:“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孰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荀子·富國》云:“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大略》云:“不富無以養(yǎng)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故家五畝宅,百畝田,務(wù)其業(yè)而勿奪其時(shí),所以富之也。立大學(xué),設(shè)庠序,修六禮,明十教,所以道之也?!对姟吩?,飲之食之,教之誨之,王道具矣?!薄豆茏印に慕?jīng)》云:“錯(cuò)國于不傾之地者,授有德也;積于一涸之倉者,務(wù)五谷也;藏于不竭之府者,養(yǎng)桑麻育六畜也?!瓌?wù)五谷則食足,養(yǎng)桑麻育六畜則民富?!鳖櫻孜洹度罩洝ず笪禾镏啤吩疲骸八沟懒晏?,富強(qiáng)者并兼山澤,貧弱者望絕一廛,致令地有遺利,民無余財(cái),或爭畝畔以亡軀,或因饑饉以棄業(yè),而欲天下太平,百姓豐足,安可得哉。今遣使者,循行州郡,與牧守均給天下之田,勸課農(nóng)桑,興富民之本?!?br>二者,制民之產(chǎn):《孟子·梁惠王上》云:“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制,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也輕?!?br>三者,取有余以補(bǔ)不足:譬如李悝所云:“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nóng)。民傷則離散,農(nóng)傷則國貧。故甚貴與甚賤,其傷一也。善為國者,使民無傷,而農(nóng)益勸。……是故善平糴者,必謹(jǐn)觀歲有上中下孰,上孰其收自四,余四百石;中孰自三,余三百石;下孰自倍,余百石。小饑則收百石,中饑七十石,大饑三十石。故大孰則上糴三而舍一,中孰則糴二,下孰則糴一,使民適足,買平則止。小饑則發(fā)小孰之所斂,中饑則發(fā)中孰之所斂,大饑則發(fā)大孰之所斂而糴之。故雖遇饑饉小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余以補(bǔ)不足也。(《漢書·食貨志》)”
四者,教民耕織:《管子·形勢解》云:“天生四時(shí),地生萬財(cái),以養(yǎng)萬物,而無取焉。明主配天地者也,教民以時(shí),勸之以耕織,以厚民養(yǎng),而不伐其功,不私其利,故曰:能予而無取者,天地之配也。”
五者,貴粟:晁錯(cuò)云:“方今之務(wù),莫若使民務(wù)農(nóng)而已矣。欲民務(wù)農(nóng),在于貴粟;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nóng)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余、補(bǔ)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于民心,所補(bǔ)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nóng)功。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fù)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fù)卒。神農(nóng)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允怯^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wù)。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fù)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yuǎn)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br>六者,平土以足民食:董仲舒云:“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淡不足,塞井兼之路。鹽鐵皆歸于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徭役,以寬民力。然后可善治也。(《漢書·食貨志》)”崔寔云:“昔圣人分口耕耦,地各相副,適使人饑飽不變,勞逸齊均,富者不足僭差,貧者無所企慕,……故古有移人通財(cái)以瞻蒸黎。今青徐兗冀人稠土狹,不足相供,而三輔左右及涼幽州內(nèi)附近郡,皆土?xí)缛讼。侍镆思?,悉不肯墾,……今宜?fù)遵故事,徙貧人不能自業(yè)者于寬地,此亦開草辟土振人之術(shù)也。(杜佑《通典·食貨一》)”荀悅云:“且夫井田之制,不宜于人眾之時(shí)。田廣人寡,茍為可也。然欲廢之于寡,立之于眾,土地布列在豪強(qiáng),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任聪渚镏?,宜以口數(shù)占田,為之立限。人得耕種,不得賣買,以瞻貧弱,以防兼并,且為制度張本,不亦宜乎?”(同前)李覯《平土?xí)蛟啤罚骸鄙裰?,食為大,有國者未始不聞此論也。顧罕知其本焉……是故土地本也,耕獲末也。無地而責(zé)之耕,猶徒手而使戰(zhàn)也。法制不立,土田不均,富者日長,貧者日削,雖有耒耜,谷不可得而食也。食不足,心不常,雖有禮義,民不可得而教也。堯舜復(fù)起,末如之何矣。故平土之法,圣人先之,”(《直講李先生文集》:)倦十九)朱熹《井田類說云》:“官家之惠,優(yōu)于三代;豪強(qiáng)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適,威福豪強(qiáng)之分也。今不正其本,而務(wù)除租稅,適足以資豪富強(qiáng)。夫土地者,天下之大本也,春秋之義,諸侯不得專封,大夫不得專地。豪民占田,或至數(shù)百千頃,富過王侯,是自專封也,買賣由己,是自專地也?!艘钥跀?shù)占田,為立科限,民得耕種,不得買賣,以瞻貧弱,以防兼并。且為制度張本,不亦宜乎。王艮《均分草蕩議云》:“裂土封疆,王者之作也。均分草蕩,裂土之事也。其事體雖有大小之殊,而于經(jīng)界受業(yè)則一也。是故均分草蕩,必先定經(jīng)界。經(jīng)界有定,則坐落分明。上有冊(cè)下給票,上有圖下守業(yè),后雖日久,再無紊亂矣。……后遇逃亡事故,隨票承業(yè),雖千萬年之久,再無素亂矣。”(《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二)李二曲《四書反身錄,論語下云》:“問:為政莫先于足食,其足之之道奈何?曰:先儒謂制其田里,薄其賦斂,使民有常產(chǎn),則倉廩實(shí)而食足矣。此在先王畫井分疆之時(shí),可以因丁授田。后田則田非井授,地各有主,富者田連阡陌,貧者苦無立錐,雖欲制田,無田可制,無產(chǎn)赤丁,亦何從而得有常產(chǎn)乎?惟有清核豪霸隱占之田,俵給就近貧民,募?jí)ɑ奶?,量給牛種,許為永業(yè)?!鳖佋洞嬷巍吩疲骸疤斓亻g田,宜天地間人共享之。若順彼富民之心,即盡萬人之產(chǎn)而給一人,所不厭也。王道之順人情,固如是乎?況一人而數(shù)十百頃,或數(shù)十百人不一頃,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諸子貧,可乎?……況今荒廢至十之二三,墾而井之,轉(zhuǎn)移于流離無告之民,給牛種而耕焉田,自更有余矣?!?br>七者,以天下之財(cái)與天下共理:葉適《財(cái)計(jì)上》云:“夫聚天下之人,則不可以無衣食之具。或此有而彼亡,或此多而彼寡,或不求則伏而不見,或無節(jié)則散而莫收,或消削而浸微,或少竭而不繼,或其源雖在而浚導(dǎo)之無法,則其流壅遏而不行。是故以天下之財(cái)與天下共理之者,大禹、周公是也。古之人未有不善理財(cái)而為圣君賢臣者也?!?br>八者,崇儉之風(fēng):唐甑《潛書·富民》云:“虐取者誰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貪,蓋十百于重賦焉?!虮I不盡人,寇不盡世,而民之毒于貪吏者,無所逃于天下之間。是以數(shù)十年以來,富室空虛,中產(chǎn)淪亡,窮民無所為賴,妻去其夫,子離其父,常嘆其生之不犬馬若也?!呜澲?,賞之不勸,殺之不畏,必漸之以風(fēng)?!蛞驴刹?,何必錦繡;器可瓦,何必金玉;粱肉可飽,何必熊之蹯、玉田之禾?!司軆€,則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擾民,民不傷財(cái)。”此者實(shí)是民生大計(jì)之要論。
九者,重定天下之賦: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田制一》云:“儒者曰:井田不復(fù),仁政不行,天下之民始敝矣。孰知魏晉之民又困于漢,唐宋之民困于魏晉,則天下之害民者,寧獨(dú)在井田之不復(fù)乎!今天下之財(cái)賦出于江南,江南之賦至錢氏而重,宋未嘗改;至張士誠而又重,有明亦未嘗改。故一畝之賦,自三斗起科,至于七斗,七斗之外,尚有官耗私增。計(jì)其一歲之獲,不過一石,盡輸于官,然且不足。乃其所以至此者,因循亂世茍且之術(shù)也。吾意有王者起,乃當(dāng)重定天下之賦。重定天下之賦,必當(dāng)以下下為則而后曷于古法也?!贝耸屈S宗羲之論,民生當(dāng)緊扣時(shí)局,時(shí)時(shí)以變,時(shí)時(shí)變之以為民利可矣!
不論民生,抑或民本,皆本乎于恤民。恤者,《說文》曰:憂也?!秴问洗呵铩凼浚ㄒ蛔魃鞲F)》云:“衣人,以其寒也,食人,以其饑也,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大義也。人之窮困,甚如(于)饑寒,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hào)顯矣,國土得矣。”此是言在上者憂其民,賢君憂其民,則可得于民,得民則得國土焉。陸景《典語》云:“天生烝民,授之以君,所以綜理四海,收養(yǎng)品庶也。王者據(jù)天,值御萬國,臨兆民之眾,有率土之資,此所以尊者也。然宮室壯觀,出于民力;器服珍玩,生于民財(cái);千乘萬騎,由于民眾;無此三者,則天子魁然獨(dú)在,無所為尊者也。明主知君階民以為尊,國須政而后治,其恤民也,憂勞待旦,日昃忘饗,恕己及下,務(wù)在博愛:臨御華殿,軒檻華美,則欲民皆有容身之宅,廬室之居;窈窕盈堂,美女侍側(cè),則欲民皆有配匹之偶,室家之好;肥肉淳酒,珠膳玉食,則欲民皆有余糧之資,充饑之飴,輕裘累曖,衣裳重璽,則欲民皆有溫身之服,御寒之備:凡四者生民之本性,人情所共有,故明主樂之于上,亦欲士女歡之于下,是以仁惠廣洽,家安厥所。臨軍則士忘其死,御政則民戴其化,此先王之所以豐動(dòng)祚享長期者也。若居無庇首之廬,家無配匹之偶,口無充饑之食,身無蔽形之衣,婚姻無以致聘,死葬無以相恤,饑寒入于腸骨,悲愁出于肝心,雖百舜不能杜其怨聲,千堯不能成其治跡。是以明王御世,恤民養(yǎng)士,恕下以身,自近及遠(yuǎn),化通宇宙,不懼民之不安,故能康厥世治,播其德教焉?!保〒?jù)《群書治要》)
故知恤民恒為立國之本。呂坤《呻吟語·廣喻》有云:“有國家者,厚下恤民,非獨(dú)為民也。辟之于墉,廣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辟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夫墉未有上豐下狹而不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斃者,可畏也夫?!?br>民生、民本、恤民等思想,實(shí)皆王道君道仁政之行。故知老子本章之旨,雖明言民生民本及至恤民等思想,而又暗含王道仁政君子之行。須知民生民本及恤民等,皆君王施行仁政之一面焉。故不可不論王道君道及至仁政。如是方可謂之完備。
《大學(xué)》云:“一家仁,一國興仁?!薄吨芤住ぜ胰素浴吩疲骸罢叶煜露??!鄙w治國猶治家。家為一小國,國乃一大家。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人,人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蓋治國者,治心而已矣。心者,仁焉。仁政者,心正之謂也。故知仁乃為政之本?!吨杏埂吩疲骸盀檎谌?,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薄洞蟠鞫Y記·武王踐阼》云:“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薄睹献印じ孀由稀芬嘣疲骸叭手畡俨蝗室玻q水勝火?!薄豆珜O丑上》云:“當(dāng)今之時(shí),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薄峨x婁上》云:“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薄熬誓蝗省!薄胺驀萌?,天下無敵?!惫手收碎L治久安之道也!有庶人之仁,有諸侯之仁,有國君之仁。而仁政者,多以為國君之仁也。《孟子·滕文公上》云:“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梁惠王上》云:“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此皆仁政思想之闡衍。
如是,則何謂王道耶?《尚書·洪范》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就洪范言,王道實(shí)為道德政治之理想。非徒道家言之,儒家更有大力發(fā)揮。譬如《孟子·梁惠王上》云:“不違農(nóng)時(shí),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shí)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又云:“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shí),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shí),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jǐn)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薄盾髯印ね踔啤芬嘣疲骸暗荣x,政事,財(cái)萬物,所以養(yǎng)萬民也。田野什一,關(guān)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shí)禁發(fā)而不稅。相地而衰政,理道之遠(yuǎn)近而致貢。通流財(cái)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yuǎn)者不疾其勞,無幽閑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夫是之謂人師。是王者之法也?!薄抖Y記·樂記》亦云:“是故先王之制禮,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jì)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dá)而不悖,則王道備矣?!?br>又問如何以行王道?《孟子·梁惠王上》云:“仲尼之徒,無道恒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已),則王乎!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庇衷疲骸袄衔崂希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yùn)于掌?!对姟吩疲骸逃诠哑?,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耘e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薄豆茏印ば蝿荨芬嘣疲骸俺譂M者與天,安危者與人。失天之度,雖滿必涸;上下不和,雖安必危。欲王天下,而失天之道,天下不可得而王也?!薄秴问洗呵铩ぢ犙浴窂?fù)云:“故當(dāng)今之世,有能分善不善者,其王不難矣。善不善,本于利,本于愛,愛利之為道大矣?!?br>王道者,道德之治也;仁政者,王道之行也。此兩者,皆為君王之法。實(shí)為君道。老子本章,所重點(diǎn)論及之民本民生,實(shí)則為君道之一面,余人將傳統(tǒng)君道思想,概言之而納為“為民作主”、“無為以治”、“君主威儀”、“善與人間”、“尊士尚賢”、“用人之道”、“利明害幽”、“統(tǒng)御能群”、“容納直言”、“高瞻遠(yuǎn)矚”、“輿論自由”、“立君為民”、“和平仁厚”、“天下為公”、“恪守君道”等十五類。
本章所說,一則將天威類同言于民威,衍生出民本思想,進(jìn)而民本引出人本之思想;同時(shí)本章更可解之為“敬畏天道”。若不能敬天畏天,則勢必自食惡果,受天之譴。故名“民不畏威,則大威至”。此亦即老子教人修行之則,須存敬畏之心。非徒老子若此,儒家孔子不亦言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無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氏》)”通篇《論語》,“天”字出現(xiàn)共十八次,“天命”一次出現(xiàn)有三次,“天道”一次。且孔子之言,似處處教人敬畏天道,敬畏天命,如云:“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吾誰欺,欺天乎?(《論語·子罕》)”“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ā墩撜Z·憲問》)”。
天之一字,自古于哲學(xué)史料中,實(shí)則有非常復(fù)雜之寓意。天乃自然,故名自然之天。天道運(yùn)行,能與人事吉兇相副,而降禍福。人與天應(yīng),人之作惡者,必招天譴,人之積善者,必有余慶。此實(shí)即老子“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之謂。蓋天人一體,天人相應(yīng),天人相類,天人相感之義也。自然之天,古來之描述者如次:《左傳·昭公三十二年》云:“天有三辰(日、月、星),地有五行?!薄秶Z·越語》云:“因陰陽之恒,順天地之常,柔兒不屈,強(qiáng)而不剛?!薄墩撜Z·陽貨》又云:“子曰:天何言哉!四時(shí)生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子》二十三章亦云:“故飄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莊子·大宗師》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薄爸熘鶠?,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薄豆茏印に臅r(shí)》云:“是故陰陽者,天地之大理也?!薄盾髯印ぬ煺摗罚骸疤煨杏谐#翰粸閳虼?,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薄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吩疲骸疤怀鰞蓛x,兩翼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fù)合,合則復(fù)離,是謂天常?!薄短浇?jīng)》:“天,太陽也;地,太陰也;人居中央,萬物亦然。天者常下施,其氣下流也;地者常上求,其氣上合也;兩氣交于中央,人者,居其中焉正也?!蓖醭洹墩摵狻ふf日》云:“實(shí)者天不在地中,日亦不隨天隱,天平正與地?zé)o異。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隨天轉(zhuǎn)運(yùn),視天若覆盆之狀,故視日上下然,似若出入地中矣。”“夫天之高下,猶人之察太山也,平正四方,中央高下皆同。今望天之四邊若下者,非也,遠(yuǎn)也,非徙下若合矣。”“天日行一周,日行一度二千里。日晝行千里,夜行千里。”呂坤《呻吟語·天地》云:“自然謂之天?!柨罕睾?,久旱必陰,久陰必雨,久雨必晴,此之謂自然。”自然之天者,皆天之自然者焉。
天既自然,便即純正。故天道者,純正之謂也?!肚f子·秋水》篇云:“……故曰:天在內(nèi),人在外,徳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未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他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徇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庇帧哆_(dá)生》篇云:“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徳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于人,民幾乎以其真?!庇帧短斓亍罚浩啤巴跷?,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人于天?!薄痘茨献印ぴ烙?xùn)》:云“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zhì)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所謂人者,偶?智故,曲巧偽詐,所俛仰于世人而與俗交者也?!苯允茄蕴斓牢┘?,人道唯誠之論?!睹献印けM心上》云:“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qiáng)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庇郑骸懊献釉唬罕M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中庸》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刻意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薄冻填U語錄》:“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當(dāng)處便認(rèn)取,更不可外求。”(《二程遺書》卷二上)《程頤語錄》云:“孟子曰:盡其心,知其性,心即性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論其所主為心,其實(shí)只是一個(gè)道,茍能通之以道,又豈有限量。天下更無性外之物,若云有限,除是性外有物是得?!?br>誠是儒家道德哲學(xué)里之重要觀念。實(shí)則又為中國文化之核心傳統(tǒng)。于《春秋》以前諸典籍中,誠字只作助詞用,至于《孟子》、《莊子》、《荀子》時(shí),誠已具有道德意義,然于三家的系統(tǒng)中,尚未占重要位置。哲學(xué)史上將誠做系統(tǒng)性發(fā)展之著作為《中庸》。至于宋代理學(xué)開山巨匠周敦頤,便是提出誠之一觀念,始復(fù)蘇儒家之精神。誠之內(nèi)涵,作者大致分作七類,以與天之純正相比附。
第一,一般德性意義之誠。
《莊子·徐無鬼》云:“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庇?“修胸中之誠,以應(yīng)天地之情而勿櫻。”又《漁父》云:“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dòng)人?!薄盾髯印ば奚怼吩?端意誠信,拘守而詳?!庇帧稑氛摗吩?“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庇帧洞舐浴吩?“小人不誠于內(nèi),而求之于外?!薄吨芤住の难詡鳌?“閑邪存其誠?!庇?“修辭立其誠?!薄抖Y記·學(xué)記》云:“使人不由其誠,教人不盡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拂?!?br>第二,工夫意義之誠。《孟子·盡心上》云:“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庇帧峨x婁上》云:“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薄吨杏埂吩?“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也?!\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薄盾髯印げ黄垺吩?“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崩畎俊稄?fù)性書·上篇》云:“道者,至誠也。誠而不息則虛,虛而不息則明,明而不息,則照天地而無遺。非他也,此盡性命之道也?!?br>第三,誠代表道德之境界?!吨杏埂吩?“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又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萬物之性,能盡萬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br>第四,誠之功能?!吨杏埂吩疲骸罢\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nèi)外之道也,故時(shí)措之宜也?!庇?“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腕腌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dá)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荀子·不茍》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而政事之本也?!薄段淖印ぞ\》云:“令雖明,不能獨(dú)行,必待精誠。故總道以被民,而民弗從者,精誠弗至也?!蓖敉搿睹摗?“人主之治天下者,誠也?!\者,所以示人可信?!┢淇尚?,故能必人之樂從。”(《鈍翁類稿》)
第五,誠乃宇宙萬物之本。周敦頤《通書·城上》云:“誠者,圣人之本?!笤涨?,萬物資始’,誠之源也?!雷兓?,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啵\之通;利貞,誠之復(fù)。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又《誠下》云:“圣,誠而己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靜無而動(dòng)有,至正而明達(dá)也。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标惏咨场栋咨匙尤o后論》云:“夫天地之大,萬物之富,何以為之也?一誠所為也。蓋有此誠,斯有此物,則有此物,必有此誠,則誠在人何所,具于一心耳。心之所以者此誠,而為天地者此誠也。天地之大此誠且可為,而君子存之,則何萬世之不足開哉!”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九云:“盡天地只是個(gè)誠,盡圣賢學(xué)問,只是思誠。天地只是誠,而天無心以立教,唯圣人知其性之本于天之誠,而知性在乎思誠,故以誠立教也?!?br>第六,誠即理也。朱熹《朱子語類》卷六云:“誠者實(shí)有此理?!薄罢\,實(shí)理也,亦誠意也。由漢以來,專以誠愨言誠,至程子乃以實(shí)理言,后學(xué)皆棄誠愨之說。不觀《中庸》亦有言實(shí)理為誠處,亦有言誠惠為誠處,不可只以實(shí)理為誠,而以誠愨為非誠也?!庇志砹?“誠者,實(shí)有之理,體物言與物為體物與物為體,有是物則有是誠?!?br>第七,誠意之誠。誠意之說,出于《大學(xué)》,具有道德功夫之意涵。何謂誠意?《大學(xué)》云:“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闭\意能致知,王陽明《大學(xué)問》云:“然意之所發(fā),有善有惡,不有以明其善惡之分,亦將真妄錯(cuò)雜,雖欲誠之,不可得而成矣。故欲誠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喪致乎哀之致?!兑住费裕骸林林?、‘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轮普?,非若后儒所謂充廣其知識(shí)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誠意能正心。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一:“唯誠其意者,充此心之善,以灌注乎所動(dòng)之意而皆實(shí),則吾所存之心,周流滿篋而無有餒也?!庇郑骸啊洞髮W(xué)》固云: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煞認(rèn)此作先后,則又不得。……心之與意,動(dòng)之與靜,相為體用,無分于主輔?!湫恼撸卣\其意,而心茍不正,則其害亦必達(dá)于意而無所施其誠?!?br>天道主純,人道主誠。誠之一用,即而為信。信乃傳統(tǒng)主要德目之一。表現(xiàn)在個(gè)體上,它是人格完整之表征,運(yùn)用于特定人際關(guān)系中,屬于朋友交際之道??鬃右暼蕿槎Y之本,禮學(xué)家則有視忠信為禮之本者?!秴问洗呵铩酚蟹盒胖?,亦即《中庸》所謂之誠?!蹲髠鳌せ腹辍吩疲骸八^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輗史正辭,信也?!薄段墓哪辍吩疲骸皸壭哦鴫钠渲?,在國必亂,在家必亡?!薄顿夜吣辍吩疲骸熬远Y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shí)之謂信。違此二者,奸莫大焉?!薄顿夜迥辍吩疲骸靶?,國之寶也,民之所庇也?!薄墩撜Z·學(xué)而》云:“敬事而信。”《為政》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祝,小車無軌,其何以行之哉?”《子路》云:“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薄吨芤住は缔o傳》云:“人之所助者,信也?!鄙w致其誠者必信,致其信者必誠。誠乃天之道,信為人之則?!秴问洗呵铩べF信》云:“凡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誰人不親。故《周書》日:允哉允哉,以言非信,則百事不滿也,故信之為功大矣。信立,則虛言可以賞矣。虛言可以賞,則六合之內(nèi),皆為已有矣。信之所及,盡制之矣?!煨胁恍?,不能成歲。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之德風(fēng),風(fēng)不信,其華不盛,華不盛,則果實(shí)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土不肥,則長遂不精。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堅(jiān),谷不堅(jiān),則五種不成。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剛,地不剛,則凍閉不。天地之大,四時(shí)之化,而猶不能以不信成物,義況乎人事。君臣不信,則百姓誹謗,社會(huì)不寧。處官不信,則少不畏長,貴賤相輕。賞罰不信,則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則離散郁怨,不能相親。百工不信,則器械苦偽,丹漆不貞。夫可與為始,可與為終,可與尊通,可與卑窮者,其唯信乎!信而又信,重襲于身,乃通于天。以此治人,則膏雨甘露降矣,寒署四時(shí)當(dāng)矣。”
非信無以定交,非信無以立人,古德恒重之。《論語·公冶長》云:“朋友信之?!薄睹献印る墓稀酚衷疲骸芭笥延行拧!薄蹲髠鳌こ晒拍辍吩疲骸安煌f,信也?!薄豆珜O龍子·跡府》:云“交友則信?!薄豆茏印そ洹吩疲骸爸倚耪?,交之慶也?!?br>信乃禮之本。失信尤甚失禮?!抖Y記·禮器》云:“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br>天既惟純,便有其德。謂之天德。天德者何謂?《詩經(jīng)·文王》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維天之命》云:“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于天不顯,文王之徳之純?!薄赌印ぬ熘旧稀吩疲骸叭粍t天亦何欲何惡?天欲義而惡不義。”《周易·系辭下傳》云:“天地之大徳曰生?!薄睹献印けM心上》云:“孟子曰:近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薄豆茏印ぞ忌稀吩疲骸笆枪侍煜掠猩疲審杂谔??!北彼纬填椩疲骸吧w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其命于人則謂之性,率性則謂之道,修道則謂之教,孟子于其中,又發(fā)揮出浩然之氣,可謂盡矣?!保ā督间洝肪硪唬┲祆湓疲骸熬S天之命,于穆不已,不其忠乎?天地變化,草木蕃盛,不其恕乎?”“天只有個(gè)春夏秋冬,人只有個(gè)仁義禮智,此四者便是那四者,心是個(gè)運(yùn)用的,只有此四者之理,更無別物?!薄疤熘x予人物者謂之命,人與物受之者謂之性,主于一身者謂之心,有得于天而光明正大者謂之明德。”(《徐近思錄》卷一)呂坤《呻吟語·談道》云:“天自有兩種天;有理道之天,有氣數(shù)之天,故賦之于人,有義理之性,有氣質(zhì)之性,二天皆出于太極。理道之天是先天,未著陰陽五行以前,純善無惡?!庇帧短斓亍吩疲骸爱?dāng)然者謂之天?!鸪急?,父坐子立,夫唱婦隨,兄友弟恭,此之謂當(dāng)然?!碧斓掠袆偨∽詮?qiáng)之行,有善性根本之源,亦有純陽天位之重。譬如《周易·彖辭》云:“動(dòng)而健,剛中而應(yīng),大亨以正,天之命也。”《中庸》:“《詩》云:‘維天之命,于穆不已?!w日:天之所以為天也?!诤醪伙@,文王之德之純?!w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周易·乾象辭》云:“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宋衷曰:“用九,六位皆九,故曰見群龍,純陽則天德也?!薄盾髯印げ黄垺吩疲骸拔ㄈ手疄槭兀x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br>此皆剛健純陽,自強(qiáng)不息之天德。
《周易·乾文言》云:“飛龍?jiān)谔?,乃位乎天德?!敝祆洹吨芤妆玖x》“天德即天位也,蓋唯有是德,乃宜所是位。”此即言天位之天德。人宜以升華境界,求其進(jìn)階為要?jiǎng)?wù),方合天德。即所謂在其高位,施其大政者是。
《中庸》云:“天命之謂性。”《朱子語類·性理一》云:“命之一字,如天命謂性之命,是言所稟之理也?!庇郑骸白娴廊眨翰恢鼰o以為君子,與五十知天命,兩命字如何?曰:不知命,亦是氣稟之命,知天命卻是圣人知其性中四端之所自來。如人看水一般,常人但見為水流,圣人便知得水之發(fā)源處。”《程顥語錄》云:“圣賢論天德,蓋謂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dāng)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壞,即敬以治之,使復(fù)如舊?!保ā抖踢z書》卷一)“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天德也?!罚ā抖踢z書》卷十一)此皆善性本源之天德。
以上論述,皆古人言于天德者是焉。人能合于天德,必能德天之助,成天之功,得天之道?!肚f子·刻意》云:“其寢不夢(mèng),其覺無憂。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薄肚f子·天地》又云:“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薄段淖印ぷ匀弧芬嘣疲骸胺虼葠廴柿x者,近狹之道也;狹者人大而迷,近者行遠(yuǎn)而惑。圣人之道,人大不迷,行遠(yuǎn)不惑,常虛自守,可以為極,是謂天德?!薄吨杏埂凡灰嘣坪酰骸捌埐还搪斆魇ブ_(dá)天德者,其孰能知之?!鄙w天德者,人極是也!
天德無疆,故而宏大?!渡袝た岛啤吩疲骸昂胗谔?,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薄独献印菲呤乱嘣疲骸疤炀W(wǎng)恢恢,疏而不失。”《莊子·逍遙游》云:“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此皆言天之宏大者焉,無所不包,無所不涵,無所不蓋。
天之宏大而無所不能涵蓋者,是為天道也!
天道長久,運(yùn)行不息,生生不已?!抖Y記·哀公問》云:“敢問君子何貴乎天道也?曰:貴其不已,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其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天道高明,形而上焉?!墩撜Z·公冶長》云:“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薄睹献印けM心下》云:“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薄吨杏埂吩疲骸罢\者,天之道也?!敝芏仡U《通書·順化》云:“天道行而萬物順,圣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
天道自然,為萬化之法。循其道而生,失其道而亡。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乃自然之則,宇宙人生之根本要義?!吨芤住ふf卦傳》云:”立天之道,曰陰曰陽?!薄独献印返谄呤略疲骸疤熘啦粻幎苿?,不言而善應(yīng),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第七十七章又云:“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bǔ)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钡诎耸徽略疲骸疤熘览缓??!薄肚f子·天道》云:“天道運(yùn)而無所積,故萬物成?!薄陡3吩疲骸胺虼簹獍l(fā)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薄秴问洗呵铩に祈樥摗吩疲骸笆露嗨频苟?,多似順而倒。有知順之為倒,倒之為順者,則可與言化矣。至長反短,至短反長,天之道也。”(易玄注:夏至極長,過至則短,故曰至長反短。冬至極短,過至則長,故曰至短反長。)《淮南子·天文訓(xùn)》云:“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圓者主明。明者吐氣者也,是故火曰外景;幽者含氣者也,是故水曰內(nèi)景。吐氣者施,含氣者化,是故陽施陰化。天之偏氣怒者為風(fēng),地之含氣和者為雨。陰陽相薄,動(dòng)而為雷,激而為霆,亂而為霧;陽氣勝則散而為雨露,陰氣勝則凝而為霜雪。”《大戴禮記·誥志》云:“歷再潤以順天道?!蓖醭洹墩摵狻ぷl告》云:“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shí)矣?!睆堓d《正蒙·太和》云:“天道不窮,寒暑也;眾動(dòng)不窮,屈伸也。鬼神之實(shí),不越二端而已矣?!薄冻填椪Z錄》云:“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薄肚f子·在宥》云:“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yuǎn)矣,不可不察也?!?br>天道運(yùn)行,莊子名之曰天運(yùn)?!肚f子·天運(yùn)篇》云:“天其運(yùn)乎?地其處乎?”天運(yùn)是指天體自然之運(yùn)行。張衡《渾天儀》亦引用其義如云:“天運(yùn)如車轂。”又張衡《靈憲》,其文亦與《莊子》相近:“陽道左旋,故天運(yùn)左行,有驗(yàn)于物,則人氣左贏,形右繚也。天也陽回,地以陰浮,是故天致其動(dòng),稟氣舒光;地致其靜,承侯施明?!薄鹅`憲》之論,似注《莊子》“天其運(yùn)乎?地其處乎”一句《文子·原道》云:“天運(yùn)地滯,輪轉(zhuǎn)而無廢”,也似受《莊子》之影響。
天道運(yùn)行,有其法度。自然而然,必然之然。天道亦為人道,人道應(yīng)合天道。天道尊崇,威不可犯。敬之者吉,犯之者兇?!渡袝ご笥碇儭吩疲骸皾M招損,謙受益,時(shí)乃天道?!薄蹲髠鳌ぐЧ荒辍吩疲骸皡瞧渫龊??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毀,天之道也?!?br>天道冥冥不可見,故謂之神。古人之天,本無人格意志之說,皆為自然法度者也。合于法度,成其完人;失其法度,受其災(zāi)殃,故吉兇禍福,非在天,而在人矣?!渡袝?洪范》云:“王訪于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暗中保佑)下民,相協(xié)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敘?!庇帧洞笳a》云:“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天棐(輔助)忱辭,其考我民,予曷其不于前寧人圖功攸終?!薄对娊?jīng)?大雅?下武》云:“于萬斯年,受天之祜”《左傳?成公八年》云:“三代之令王,皆數(shù)百年保天之祿。”《襄公二十八年》云:“以禮承天之休?!薄赌?天志上》:“……以祭祀上帚鬼神,而求祈福于天?!薄断骞哪辍吩?“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薄赌?離婁上》云:“順天者存”《尚書?康誥》云:“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庇帧洞笳a》云:“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薄帮蚪裉旖奠逵谥馨??!疤煳﹩室??!薄对娊?jīng)·大雅·瞻印》云:“天何以刺?何神不富?”“天之降周,維其優(yōu)矣?!庇帧墩俾吩疲骸疤旖底锸穑阗\內(nèi)江?!薄蹲髠鳌こ晒辍吩疲骸疤斓湑x國?!薄墩压荒辍吩疲骸疤鞂⒓偈钟诔詳乐?。”《昭公十八年》云:“敝邑失政,天降之災(zāi)?!薄墩压辍吩?“天降禍于周,傅我兄弟,并有亂心?!薄秶Z·越語》云:“昔者上天降禍于吳,得罪于會(huì)稽?!薄拔粽呱咸旖档溣谠?,委制于吳,而吳不受?!蹦印ど型稀吩疲骸疤煜轮傩战陨贤谔熳佣簧贤谔?,則災(zāi)猶未去也.今若天飄風(fēng)苦雨,漆傣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罰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疲骸褒R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惫茏印に臅r(shí)》云:“使能之謂明,聽信之謂圣。信明圣者,皆受天賞。使不能為憨,憨而忘也者,皆受天禍.”《谷梁傳·莊公元年》云:“不苦于道者,天絕之也?!薄蹲髠鳌こ晒辍吩疲骸褒R、晉亦唯天所授。”《成公十六年》云:“晉、楚唯天所授,何患焉,文子執(zhí)戈逐之,日:國之存亡,天也?!薄睹献印とf章上》云:“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日: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日:天與之?!薄渡袝a》:云“天道福善而禍淫?!薄吨衮持a》云:“欽崇天道?!薄墩f命》云:“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設(shè)都?!薄吨芤住ゅ柁o》云:“天道下濟(jì)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薄蹲髠鳌ふ压吣辍吩疲骸疤斓肋h(yuǎn),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國語·越語下》:“持盈者與天,定傾者與人?!斓烙灰?,盛而不驕,為而不矜其功。”《周語下》:“吾非瞽史,焉知天道?”《老子》七十九章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薄豆茏印ば蝿萁狻罚涸啤疤熘溃瑵M而不溢,盛而不衰。明主法象天道,故貴而不驕,富而不奢,行理而不惰,故能常守富貴,久有天下而不失也。故曰:持盈者與天。”“主有天道,以御其民,則民一心而奉其上,故能富貴而久王天下。失王之道,則民離叛而不聽從,故主危而不得久王天下。故曰:欲王天下,而失天之道,天下不可得王也?!薄靶刑斓溃龉?,則遠(yuǎn)者自親。廢天道,行私為,則子母相怨。故曰:天道之極,遠(yuǎn)者自親,人事之起,近親造怨。”“明主上不逆天,下不壙地,故天子之時(shí),地生之財(cái)。亂主上逆天道,下絕地理,故天不予時(shí),地不生財(cái)。故曰:其功順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違之?!薄妒酚洝げ牧袀鳌吩疲骸盎蛟唬骸斓罒o親,常與善人?!舨?、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dú)薦顏回為好學(xué),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bào)施善人,其何如哉?”仲長統(tǒng)《昌言》云:“昔高祖誅秦項(xiàng)而陟天子之位,光武討篡臣而復(fù)已亡之漢,皆受命之圣主也;……二主數(shù)子之所以震威四海,布德生民,建功立業(yè),流名百世者,唯人事之盡耳,無天道之學(xué)也。然則王天下作大臣者,不待于知天道矣。所貴乎用天之道者,則指星辰以授民事,順?biāo)臅r(shí)而興功業(yè),其大略吉兇之祥,又何取焉!故知天道而無人略者,是巫醫(yī)卜祝之伍,下愚不齒之民也;信天道而背人事者,是昏亂迷惑之主,覆國亡家之臣也?!庇郑骸皬拇搜灾耸聻楸?,天道為末,不其然歟?故自審己善而不復(fù)恃乎天道,上也;疑我未善,引天道以自濟(jì)者,其次也;不求諸己而求諸天者,下愚之主也。”
天既大,自為造物之主,《易》有“天生之,地成之”之謂是焉。《詩經(jīng)·大雅·蕩》云:“天生烝民,其命匪譫?”《莊子·達(dá)生》篇云:“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倍偈妗杜e賢良對(duì)策三》亦云:“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fēng)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徳施仁以厚之,設(shè)誼立禮以導(dǎo)之?!蓖醢彩逗榉秱鳌吩疲骸疤焖悦▌?chuàng)造)萬物者也?!蓖醴蛑墩勺ⅰぬ汀吩疲骸疤摷礆?,絪缊之本體。陰陽合于太和,雖其實(shí)氣也,而未可名之為氣;其升降飛揚(yáng),莫之為而為,萬物之資始者,于此言之則謂之天。”此皆天為造化主之論。
天生地養(yǎng),天造地設(shè),蓋凡眾萬有,莫不為天作之物,受命于天。既受命于天,則有天命之說。如《論語·顏淵》云:“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疲骸捌垶樯?,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庇衷疲骸拔岵挥鲷敽?,天也?!贝私躁P(guān)乎天命之嘆。
何以為天命?故名思義,受命于天,天賜之命者焉。命之涵義,將歷代哲學(xué)文獻(xiàn)所見綜合而大抵分作三類:
一,就個(gè)人而言,命之涵義有壽命、本性、性命、人性、人所稟之理等;二,就與天所關(guān)連者而言,則命之涵義有天命、自然而不可免、太一下降、分于道等;三,就人與環(huán)境之間關(guān)系而言,命之涵義又有:命運(yùn)、偶然之遭遇、不知所以然而然、正命、隨命、遭命等等。命此一字,實(shí)乃口令二字之合,聽誰之口令耶?聽天之令,執(zhí)天之行而已矣。故命之一字,本就有天命之義?,F(xiàn)將命所含之諸種寓意大致分列如次:
1、壽命
《尚書·洪范》云:“五曰考終命?!薄对娊?jīng)·云漢》云:“大命近止。”《左傳·文公十三年》云:“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shí)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于繹?!薄俄n非子·顯學(xué)》云:“壽,命也?!蓖醭洹墩摵狻っx》云:“命當(dāng)夭折,雖稟異行,終不得長。”《白虎通義·壽命》云:“命者何謂也?人之壽也,天命己使生者也?!?br>2、本性及天性
老子云:“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莊子·秋水》云:“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人間世》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君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蚴缕渚?,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王安石《道德經(jīng)注》云:“命者,自無始以來未嘗生,未嘗死者也。故物之歸根日靜,靜則復(fù)于命矣?!?br>3、人性
《左傳·成公十三年》云:“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乃所謂命也。是以有動(dòng)作威儀之則,以定命也?!?br>4、人所稟之理
朱熹《朱子語類》卷四云:“命之一字,如天命謂性之命,是言所稟之理也。性也有命焉之命,是言所稟之分有多寡厚薄之不同也。命之正者出于于理,命之稟者出于氣質(zhì),要之皆天所賦予?!?br>5、天命
《尚書·康誥》云:“惟命不于常。”《詩經(jīng)·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薄坝姥耘涿?,自求多福?!薄懊灰住!薄蹲髠鳌でf公三十二年》云:“內(nèi)史過往.聞虢請(qǐng)命?!薄墩撜Z·子罕》云:“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薄肚f子·秋水》云:“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窮(窮指道不行)久矣,而不免,命也。”王夫之《尚書引義》云:“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頃,非無所命也,無所命則仁、義、禮、智無其根?!?br>6、不可避免
《論語·顏淵》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薄肚f子·大宗師》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br>7、太一下降
《禮記·禮運(yùn)》云:“是故夫禮必本于太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shí),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br>8、分于道
《大戴禮記·本命》云:“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化于陰陽象形而發(fā)謂之生,化窮數(shù)盡謂之死?!?br>9、命運(yùn)
《論語·憲問》云:“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墨子·非命上》云:“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為政國家者,皆欲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貧,不得眾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亂,則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惡,是故何也?子墨子言曰:執(zhí)有命者以雜于民間者眾?!薄睹献印とf章上》云:“孔子進(jìn)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呂氏春秋·應(yīng)同》云:“故以龍致雨,以形逐影。師之所處,必生棘楚。禍福之所自來,眾人以為命,安知其所?”王充《論衡·偶會(huì)》云:“命,吉兇之主也,自然之道,適偶之?dāng)?shù),非有他氣旁物厭勝感動(dòng)使之然也?!崩羁怠哆\(yùn)命論》云:“夫治亂運(yùn)也,窮達(dá)命也,貴賤時(shí)也。故運(yùn)之將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合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gòu)不能離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yùn)也?!?《昭明文選》)《列子·力命》云:“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dá),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唬骸碜嬷遣怀鰣蛩粗希鴫郯税?;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于陳蔡;顏淵之才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爵于吳,田恒專于齊國。夷齊餓于首陽,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圣而達(dá)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耶?”劉峻《辨命論》云:“余謂士之窮通,莫非命也?!^管輅天才英偉,珪璋特秀,實(shí)海內(nèi)外名杰,豈日者卜祝之流乎?而官止少府丞,年終四十八,天之報(bào)施,何其寡歟?然則高才而無貴仕,饕餮而居大位,自古所嘆焉,獨(dú)公明而已哉?……嘗試言之曰:夫道生萬物,則謂之道,生而無主,謂之自然。自然,物見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灰?,則謂之命,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終然不變,鬼神莫能預(yù),圣哲不能謀,觸山之力無以抗,倒日之誠弗能感,短則不可緩之于寸陰,長則不可急之于箭漏,至德不能逾,上智則不免。”(《全梁文》)《朱子語類》卷四云:“問,富貴有命,如后世鄙夫小人,當(dāng)堯舜三代之世,如何得富貴。曰:當(dāng)堯舜三代之世不得富貴,在后世則得富貴,便是命。曰:如此則氣稟不一定?曰:以此氣,遇此時(shí),是他命好。不遇此時(shí),便是背,所謂資適逢世是也。如長平死者四十萬,但遇白起便如此,只他相撞著,便是命?!?br>10、遭遇
《荀子·正名》:“節(jié)遇謂之命?!?br>11、不知所以然而然
《呂氏春秋·知分》云:“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人事智巧以畢錯(cuò)者,不得與焉。故命也者,就之未得,去之未失。國士知其若此也,故以義為之決,而安處之?!薄读凶印ちγ罚骸安恢匀欢?,命也?!?br>12、正命、隨命、遭命
《孟子·盡心上》云:“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蓖醭洹墩摵狻Cx》云:“《傳》曰:說命有三:一曰正命,二曰隨命,三曰遭命。正命,謂本稟之自得吉也,性然骨善,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故日正命。隨命者,戮力操行而吉福至,縱情施欲而兇禍到,故日隨命。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逢遭于外而得兇禍,故曰遭命?!薄栋谆⑼x·壽命》云:“命者何謂也?人之壽也,天命己使生者也。命有三科以記驗(yàn):有壽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隨命'以應(yīng)行。壽命者,上命也,若言‘文王受命唯中身,享國五十年’。隨命者,隨行為命,若言‘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矣,又欲使民務(wù)仁立義,闕無滔天,滔天則司命舉,過言則用以弊之。遭命者,逢世殘賊,若上逢亂君,下必災(zāi)變暴至,詈警人命,沙鹿崩于受邑是也?!敝祆洹吨熳诱Z類》卷六十云:“有不以罪而枉罷者亦是命。有罪而被罷者非正命,無罪而被罷者是正命也?!薄吨熳诱Z類》卷二十四云:“孟子只說莫非命也。卻有個(gè)正與不正。所謂正命者,蓋天之始初命我,如事君忠,事父孝,便有許多條貫在里。”
《論語·季氏》云:“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薄赌印し枪ハ隆吩疲骸拔粽呷绱髞y,天命殛之,日(有)妖宵出,雨血三朝。”“湯春桀從以克有(夏),屬諸侯于薄,薦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斗敲小吩疲骸爸衮持嬖唬何衣?dòng)邢模顺C天命,布命于下,帚式是惡,用闕師。此語夏王桀之執(zhí)有命也?!薄斗敲隆罚骸坝碇偟掠兄唬涸什恢?,惟天民不而(能)葆(保),既防兇星,天加之咎,不慎厭德,天命焉葆?”《周易·彖辭》云:“天命不佑,行矣哉?!贝私韵荣t對(duì)天命之認(rèn)識(shí)。又有對(duì)天命之論述者如次:
《周易·萃卦》云:“利有攸往,順天命也?!薄渡袝濉吩疲骸疤烀灰祝祀y諶?!薄对娊?jīng)·大雅·文王》云:“天命靡常?!啊蹲髠鳎辍吩疲骸爸艿码m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薄断骞拍辍吩疲骸吧浦簧?,天命也?!薄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云:“吾以布衣持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先賢以為,天命皆本體,乃自然之成形,稟氤氳太和之氣,為當(dāng)行之理。人本乎天,故人形法天象,天人同構(gòu),人天為一?!墩撜Z·泰伯》云:“子曰:大哉?qǐng)蛑疄榫?,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薄对娊?jīng)·圣治章》云:“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嚴(yán)父,嚴(yán)父莫大于配天,則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薄秴问洗呵铩で橛吩疲骸疤斓夭荒軆桑鴽r于人類乎。人之與天地同,……故古之治身與天下者,必法天地也?!比朔ㄓ谔斓兀瑒t與天地同,形副心通,皆其類也。故而天人同德,心同理同?!睹献印けM心上》云:“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周易·系辭傳》云:“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shí)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禮記·經(jīng)解》云:“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制萬物?!背填棥蹲R(shí)仁》云:“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蓖蹶柮鳌秱髁?xí)錄》卷上云:“知是理之靈處,……只是這個(gè)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全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戴震《原善中》云:“人之神明出于心,純懿中正,其明德與天地合矣?!?br>《淮南子·精神訓(xùn)》云:“故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時(shí)、五行、九解、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四肢、五臟、九竅、三百六十節(jié);天有風(fēng)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故膽為云,肺為氣,肝為風(fēng),腎為雨,脾為雷,以與天地相參也,而心為之主?!倍偈妗洞呵锓甭丁槿苏咛臁罚骸盀樯荒転槿耍瑸槿苏咛煲??!煲嗳酥娓敢病!鄙塾骸队^物·外篇》云:“人之神則天地之神,……神無所不在。至人與他心通者,以其本于一也。道與一,神之強(qiáng)名也。”《程顥語錄》:“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若不一本,則安得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shí)?”(《宋元學(xué)案·明道學(xué)案》)《程頤語錄》云:“安有知人道而不知天道者乎?道、一也,豈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天、地、人只一道也。才通其一,則余皆通?!保ā抖踢z書》卷十八)《呂氏春秋·情欲》云:“天地不能兩,而況于人類乎,人之與天地同。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br>上皆天人同構(gòu)之論。天人同構(gòu),則人心與天心相通。此心同此理同之故也。天能遍觀一切,人則亦能心包太虛,量周沙界?!肚f子·刻意》篇云:“精神四達(dá)并流,無所不極。”《齊物論》云:“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大宗師》云:“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偶),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天下》篇云:“獨(dú)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贝私跃袢我馔鶃?,縱橫無礙之論。邵雍有詩云:“宇宙在乎手,萬萬化在乎心,萬化出自我,自余復(fù)何言。”《程頤語錄》又云:“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陸象山年譜》云:“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薄吨熳尤珪肪硭氖囊嘣疲骸疤斓罒o外,此心此理亦無外。天道無限量,此心之理亦無限量。天道無一物之不體,而萬物無之非天。此心之理亦無萬物之不體,而萬物無之非心?!w是理在天地間流行圓轉(zhuǎn),無一息之停,凡萬事萬物小大精粗無以非天理流行。吾心至全得是理,而是理之在吾心亦本無一息不生生而不與天地相互流行?!蓖蹶柮鳌洞痤櫀|橋》云:“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廣,以裨補(bǔ)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為二也?!惫嗜诵募礊樘煨?,遍及一切,包涵太虛。
近代學(xué)人熊十力先生《讀經(jīng)示要》卷二云:“天命者,本體之目。本體具萬善,至美者也?!逼洹缎挛ㄗR(shí)論·明心上》又云:“夫天命者,以其無聲無臭,而為吾人與萬物所同具之本體,則謂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則謂之命,故天命,非超脫吾人而外在者也。”既為本體,故為自然之成形。《國語·吳語》云:“天命有反。”《荀子·天論》云:“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韓非子·大體》云:“淡然閑靜,因天命,持大體,故使人無離法之罪,魚無失水之禍。如此,故天下少不可?!保ㄒ仔福骸秶Z》、《荀子》與《韓非子》,在此應(yīng)用之“天命”觀念,雖都是指自然,然其意義不同,《國語》、《荀子》是指宇宙之自然,《韓非子》是指人生之自然。)《論語·為政》云:“五十而知天命。”《朱熹集注》又云:“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予物者,乃事物所以當(dāng)然之故也?!碧凭恪墩摽讓W(xué)精神——“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章引義》中云:“我分提二說:一說是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天命是宇宙的生命,或可說是宇宙的生機(jī)生德,因?yàn)槿实墓Ψ虻郊?,其?nèi)心的生意便與天地的生機(jī)相通而知天命。另一種說法,天命是人類所當(dāng)行之道之理,而此道此理,即天之所以為天之道之理,而賦予人以為人性者。知天命即知此天人合一之道之理之性而行之?!贝私蕴斓雷匀恢^。萬物循于天道,受命而生,行乎自然之中。人之生也,亦有太和氤氳之氣,自然流淌。王夫之《正蒙注》云:“天命,太和絪缊之氣,屈伸而成萬化,氣至而神至,神至而理存者也?!比思确A天地太和氤氳之氣,則有命定之說。《墨子·非儒下》云:“壽夭、貧富、安危、治亂,固有天命,不可損益?!薄吨熳诱Z類·性理一》又云:“問:前日嘗說鄙夫富貴事,今云富貴貧賤是前定,如何?曰:恁地時(shí)節(jié)氣亦自別。后世氣運(yùn)漸乖,如古封建,畢竟是好人在上,到春秋乃生許多逆賊。今儒者多嘆息封建不行,然行著亦可慮,且如天子必是天生圣哲為之。后世如秦始皇,在上乃大無之人,如漢高祖,乃崛起田野,此豈不是氣運(yùn)顛倒?問:此是天命否?曰:是?!薄蹲髠鳌こ晒辍吩疲骸皠⒖倒唬何崧勚?,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dòng)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倍偈妗洞呵锓甭丁ね醯劳ㄈ吩疲骸叭耸苊跆煲?,取仁乎天而仁也。”王船山《思問錄·內(nèi)篇》云:“天無一日而息其命,人無一日而不承命于天,故曰凝命在受命。”此皆命定之言。蓋萬物之生,俱有定數(shù),況于人焉,況于王者焉?由是而有天子受命之言。董仲舒《春秋繁露·為人者天》云:“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庇帧队癖吩疲骸按呵镏?,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庇帧杜e賢良對(duì)策一》云:“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yīng)誠而至?!稌吩唬骸佐~入于王舟,有大火復(fù)于王屋,流為烏。’此蓋受命之符也。”睦宏《上書》云:“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yùn),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保ā稘h書·卷七十五·本傳》)
天子受命于天,故知天子必法于天。董仲舒《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云:“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shè)于身。身猶天也,數(shù)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币矸睢渡戏馐隆吩疲骸俺悸勚趲熢?,天地設(shè)位,懸日月,布星辰,分陰陽,定四時(shí),列五行,以視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見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畫州土,建君臣,立律歷,陳成敗,以視賢者,名之曰經(jīng)。賢者見經(jīng),然后知人道之務(wù),則《詩》、《書》、《易》、《春秋》、《禮》、《樂》是也?!兑住酚嘘庩枺对姟酚形咫H,《春秋》有災(zāi)異,皆列終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保ā稘h書·卷七十五·本傳》)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云:“人主立于生殺之位,與天共持變化之勢?!庇帧杜e賢良對(duì)策一》云:“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跽叱刑煲庖詮氖拢嗜蔚陆潭蝗涡??!碧熳邮苊谔熘f本于人者受命于天之說,人本乎天,天子亦本乎天,故天子受命于天,亦須順天應(yīng)命,由是而有天人感應(yīng)之治?!吨芤住は缔o上傳》云:“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dòng),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程頤語錄》云:“天地之間只有一個(gè)感與應(yīng)而已,更有甚事?”(《二程遺書》卷十五)朱熹《易寂感說》:“《易》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dòng),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何也?曰:無思慮也,無作為也。其寂然者,無時(shí)而不感;其感通者,無時(shí)而不寂也。是乃天命之全體,人心之至正,所謂體用之一源,流行而不息也。”王陽明《傳習(xí)錄》卷下云:“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題??跓o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yīng)之是非為體?!比嗽谧?,天在看,人在為,天在應(yīng)。天人交感,天垂吉兇。天子之政,法于天德之教。天以善仁,君以德治,皆本乎天焉。天受其命,又能監(jiān)督其政,此為天道自然之功也?!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云:“人主之情,上通于天,故誅暴則多飄風(fēng),枉法令則多蟲螟,殺不辜則國赤地,令不時(shí)則多淫雨,四時(shí)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星辰者天之期也,虹蜺彗星者天之忌也?!倍偈妗杜e賢良對(duì)策一》云:“然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叛,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zāi)所緣而起也?!惫扔馈渡鲜琛吩疲骸俺悸劄?zāi)異,皇天所以譴告人君過失,猶嚴(yán)父之明誡。畏懼敬改,則禍銷福降;忽然簡易,則咎罰不除?!袢曛g,災(zāi)異蜂起,小大畢具,所行不享上帝,上帚不豫,炳然甚著。不求之身,無所改正,疏舉廣謀,又不用其言,是循不享之跡,無謝過之實(shí)也,天責(zé)愈深?!保ā稘h書·卷八十五·本傳》)董仲舒《舉賢良對(duì)策一》云:“臣謹(jǐn)按春秋之中,觀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dāng)。燹暢鰹?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迺至。以此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勉強(qiáng)而已矣。”谷永《答君上之問》:”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tǒng)理之,方制海內(nèi)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王者躬行道德,承順天地,博愛仁恕,恩及行葦,……符瑞并降,以昭保右。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窮奢極欲,湛湎荒淫,婦言是從,誅逐仁賢,離逖骨肉,群小用事,峻刑重賦,百姓愁怨,則卦氣悖亂,咎征著郵,上天震怒,災(zāi)異婁降,日月薄食,五星失行,山崩川潰,水泉涌出,妖孽并見,弗星耀光,饑饉薦臻,百姓短折,萬物夭傷。終不改寤,惡洽變備,不復(fù)譴告,更命有德?!保ā稘h書·卷八十五·本傳》)顧亭林《日知錄·人事感天》復(fù)云:“《易傳》言先天后天,考之史書所載,人事動(dòng)于下,而天象變于上,有驗(yàn)于頃刻之間,而不容遲者。宋武帝欲受晉禪,乃集朝臣宴飲,日晚坐散,中書令傅亮叩扉入見,請(qǐng)還都,謀禪代之事。及出已夜,見長星竟天,拊髀嘆曰:我常不信天文,今始驗(yàn)矣。隋文帝立晉王廣為太子,其夜烈風(fēng)大雪,地震山崩,民舍多壞,壓死者百余口。唐玄宗為臨淄王,將誅韋氏,與劉幽求等,微服人苑中,向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幽求曰:天道如此,時(shí)不可失。文宗以右軍中尉王守澄之言,召鄭注對(duì)于浴堂門,是夜彗出東方,長三尺。然則荊軻為燕太子丹謀刺秦王,而白虹貫日;衛(wèi)先生為秦昭王畫長平之事,而太白食昴,固理之所有。孟子言氣一則動(dòng)志,其此之謂與?”《尚書·洪范》云:“曰休征:曰肅,時(shí)雨若;曰乂,時(shí)旸若;曰晰,時(shí)燠若;曰謀,時(shí)寒若;曰圣,時(shí)風(fēng)若。”《詩經(jīng)·大雅·文王》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薄蹲髠鳌べ夜迥辍罚骸肮砩穹侨藢?shí)親,惟德是依。·……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庇帧墩压辍罚骸啊溱w孟之謂乎?……棄神人矣。神怒民叛,何以能久?!薄秶Z·越語》云:“人事至矣,天應(yīng)不也,王姑待之。……天應(yīng)至矣,人事未盡也,王姑待之。”《管子·四時(shí)》:“東方曰星,其時(shí)曰春,其氣曰風(fēng)。……是故春三月以甲乙之日發(fā)五政:一政曰,論幼孤,舍有罪。二政曰賦爵列,授祿位。三政曰,凍解,修溝瀆,復(fù)亡人。四政曰,端險(xiǎn)阻,修封疆,正千伯(阡陌)。五政曰,無殺魔夭,毋蹇華絕芋(萼)。五政(徇)時(shí),春雨乃來?!薄秴问洗呵铩?yīng)同》云:“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祥乎下民。黃帝之時(shí),天先見大螾大螻?!坝碇畷r(shí),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皽畷r(shí),天先見金刃生于水?!拔耐踔畷r(shí),天先見一赤鳥銜丹書集于周社?!鄙辖蕴熳邮苊谔臁⑻烊烁袘?yīng)之相關(guān)論述。天子須順天應(yīng)命,若不以天行而以違逆之,則又有天命靡常之說。何者謂天命靡常焉?
天命靡常者,是言天命非為永久不變者也。此種觀念,于古籍中屢見,如《詩經(jīng)·大雅·文王》云:“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尚書·康誥》云:“嗚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召誥》云:“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薄额櫭吩疲骸盎侍旄拇蟀钜笾!庇谏瞎胖畷r(shí),國命天授之觀念恒為主流,而天命靡常,卻是針對(duì)此種政治論述復(fù)提出嚴(yán)厲警告:“惟命不于常,道善則者之,不善則失之矣”(《中康》)。由修德決定人是否能夠受命,天與人相感,善則合于天道,惡則違于天道。須知天道無私,常予善人。合其無私者合于天,必得天佑。唐君毅對(duì)此嘗云:“見于周初之詩書中之天命觀之第一特色,為人所共知而最易見者,即天命靡常之觀念。此一觀念或由周人之見殷人巡察敬事鬼神,終墜厥命而知,因復(fù)以之警戒周之子孫?!怂^天命靡常,即謂天未嘗預(yù)定敦永居王位,而可時(shí)降新命,以命人為王。……與此天命靡常,上帝于人之未來無預(yù)定之觀念相連之又一中國古代宗教思想中之觀念,為天之降命,乃后于人之修德,而非先于人之修德者;而其命于人也,乃兼涵命人更努力于修德,以自定其未來之義?!崛巳缰纤允苊x,一涵天命后于人德之義,二涵受命以后更須聿修厥德,又報(bào)償不必在當(dāng)身而在后人之義,則知詩書中之言天降命與人受命,何以同重其繼續(xù)不已之故。蓋天之降命既后于人之修德,而人受命又必須更顧命而敬德,則人愈敬德而天將愈降命于其人,其人即愈得自永其命,而天命亦愈因以不已。是為天之降命與人之受命,同其繼續(xù)不已。”(《中國哲學(xué)原論》上冊(cè),第504-506頁)
天命靡常,而有革命之說。革命者,變革天命之謂也。是言天命之轉(zhuǎn)移。出于《周易·革卦·彖辭》:“天地革而四時(shí)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br>于先秦典籍之中,《左傳》、《孟子》、《荀子》等,均有主張革命之言論。分為革命之主體,與革命之對(duì)象。革命之主體者,乃接續(xù)天命之有道者,革命之對(duì)象,乃天命不再之失道者。革命之對(duì)象大體有三:
一者獨(dú)夫?!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疲骸褒R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duì)曰:‘于傳有之?!唬骸紡s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薄盾髯印ぷh兵》云:“湯武之誅桀紂也,拱挹指麾,而強(qiáng)暴之國莫不趨使,誅桀紂若誅獨(dú)夫。故泰誓曰:獨(dú)夫紂,此之謂也?!秉S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云:“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dú)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guī)規(guī)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dāng)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乃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dú)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道源于小儒乎!”
其二,危害國家者?!蹲髠鳌は骞哪辍吩疲骸胺蚓?,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人,勿使失性,有君而為之二,使師保之,勿使過度?!苿t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薄睹献印けM心下》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
其三,廢道者?!洞蟠鞫Y記·主言》云:“仁者莫大于愛人,知者莫大于知賢,政者莫大于官賢。有土之君,修此三者,則四海之內(nèi)拱而俟,然后可以征。明主之所征,必道之所廢者也。彼廢道而不行,然后誅其君,致其征,吊其民,而不奪其財(cái)也。故曰:明主之征也,猶時(shí)雨也,至則民說矣?!?br>接續(xù)天命之革命者,古德之論述如此——《孟子·萬章下》云:“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問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踉唬骸?qǐng)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醪蛔兒跎?。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duì)?!跎?,然后請(qǐng)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薄侗M心上》云:“公孫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順,放太甲于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薄吨芤住ゅ鑲鳌罚骸皽涓锩?,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薄盾髯印こ嫉馈吩疲骸巴ㄖ抑?,權(quán)險(xiǎn)之平,禍亂之從聲,三者非明主莫之能知也。爭然后善,戾然后功,出死無私,致忠而公,夫是之謂通忠之順,信陵君似之矣。奪然后義,殺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貞;功參天地,澤被生民,夫是之謂權(quán)險(xiǎn)之平,湯武是也?!薄蹲h兵》云:“湯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鳴條之時(shí)也;武王之誅紂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勝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謂仁義之兵也。”王廉《武王伐紂》云:“當(dāng)文王于紂之時(shí),紂之賢臣,有若箕子、膠鬲、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相與輔相之,故文王不有天下。武王立,十有三年,大會(huì)于孟津,數(shù)紂之罪以伐之。殷之民以武王拯己于水火之中,故筐厥玄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殷之民非厭殷也,厭紂之虐也。”(《皇朝文衡》)顧炎武《日知錄·武王伐紂》云:“上古以來,無殺君之事。湯之于桀也,放之而已,使紂不自焚,武王未必不以湯之所以待桀者待紂。紂而自焚也,此武王之不幸也。當(dāng)時(shí)八百諸侯,雖并有除殘之志,然一聞其君之見殺,則天下之人,亦且恫疑震駭,而不能無歸過于武王,此伯夷所以斥言其暴也。及其反商之政,封殷之后人,而無利于其土地焉,天下于是知武王之兵,非得已也,然后乃安于紂之亡,而不以為周師之過。故箕子之歌,怨狡童而已,無余恨焉,非伯夷親而箕子疏,又非武王始暴而終仁也,其時(shí)異也?!绷r征《中國文化史·湯之革命及伊尹之任》云:“君主世及之制,至夏而定,臣民革命之例,亦自夏而開。然湯之革命,實(shí)為貴族革暴君之命,而非平民革貴族之命。此治史者所不可不辨。夏祚四百年,嘗覆國者再,五觀之亂,則其宗室?!?br>晉代干寶總結(jié)而論,其曰:“帝王之興,必俟天命,茍有代謝,非人事業(yè),文質(zhì)異時(shí),興建不同。故古之有天下者,柏皇栗陸以前,為而不有,應(yīng)而不求,執(zhí)大眾也;鴻黃世也,以一民也;堯舜內(nèi)禪,體文德也;漢魏外禪,順大名也;湯武革命,應(yīng)天人也;高光爭伐,定功名也。各因其運(yùn)而天下隨時(shí),隨時(shí)之義大矣哉!古者敬其事則命以始,今帝王受命而用其終,豈人事乎?其天意乎!”
乃知天雖賜命,而天命靡常。人應(yīng)立德立功以與天齊。以天德為人則,以天道為人極。則人自能頂天立地而完其全人,臻于圓滿。天道純正,則修身以誠敬,誠敬工夫能到,則必合于天。
早在先秦,《尚書》及《詩經(jīng)》里就已有敬之觀念,且有濃厚之道德意味,如《尚書·召誥》云:“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又《無逸》云:“則皇自敬德?!薄对娊?jīng)·小雅·雨無正》云:“各敬爾身?!庇帧遏旐灐ゃ吩疲骸澳履卖敽睿疵髌涞?。”《論語》里用了二十一個(gè)敬字,大體皆就行事而言,尚未對(duì)敬字之涵義做進(jìn)一步界定。
同時(shí)《左傳》與《孟子》已開始對(duì)敬之本身做解釋,然使敬之一修養(yǎng)有重大意義者,則始于《周易·文言傳》“敬以直內(nèi)”一義。由于此一轉(zhuǎn)變——從泛泛之道德意義,定位到實(shí)踐工夫來——才使敬在后來宋代理學(xué)心性理論中獲得極大發(fā)展。
敬之功能若何?《左傳·僖公三十三年》云:“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德以治民,君請(qǐng)用之。”《孟子·離婁上》:“陳善閉邪謂之敬。”
敬之修習(xí)工夫當(dāng)如是——《周易·文言傳》云:“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薄冻填椪Z錄》云:“學(xué)者不必遠(yuǎn)求,近取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約處?!兑住分匝允ト酥畬W(xué),坤卦言賢人之學(xué),惟言‘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至于圣人亦止如是,更無別途?!紵o邪’,‘無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有差者皆由不敬不正也?!薄冻填椪Z錄》又云:“涵養(yǎng)須用敬,進(jìn)學(xué)則在致知?!庇衷疲骸八^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敝祆洹吨熳诱Z類》卷九云:“持敬是窮理之本,窮得理明又是養(yǎng)心之助?!庇志硎疲骸熬醋止し颍耸ラT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又:“敬只是此心自作主宰處?!庇郑骸白栽缰聊河性S多事,不成說事多撓亂,我且去靜坐。敬不是如此。若事至前,而自家卻要主靜,頑然不應(yīng),便是心都死了。無事時(shí),敬在里面;有事時(shí),敬在事上;有事無事,吾之敬未嘗間斷也?!焙幽侠疃抖餍匿洝吩疲骸案覇栂聦W(xué)立心之始當(dāng)以何者為主?先生曰:用功莫先于主敬,敬之一字,徹上徹下的工夫,千圣心傳,總不外此?!毙苁Α蹲x經(jīng)示要》卷二云:“夫圣學(xué)幽遠(yuǎn),非僅事知解工夫者,可以契悟。原其入德之門,必由敬畏;且非止入門一段工夫而已,以此下學(xué),即以此上達(dá),由始學(xué)以至成圣,蓋終其身亹亹焉而無一息可忘敬畏者?!?br>敬乃誠之發(fā)端。先能誠而能敬?!冻填椪Z錄》云:“誠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則誠?!眲⑥健兑缀j語》云:“為學(xué)之要,一誠盡之矣,而主敬其功也。敬則誠?!?br>敬又乃義之面?!冻填椪Z錄》云:“問:必有事焉,當(dāng)用敬否?曰:敬只是涵養(yǎng)一事。必有事焉,須當(dāng)集義。只知用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瓎枺壕戳x何別?曰: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有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br>故老子本章,“民不畏威,則大威至”一句,則可作二解。一者解之為君以民為本,二者解之為立人須敬天?!叭瞬痪刺?,則天威至”。便即儒家所謂敬天愛人之義。人唯敬天,方得天佑也。便引申出天生人成之內(nèi)涵。
須知人居天地之間,立其天德,行其天道,是謂天行。天行者,圣賢也。而有天生人成之謂?!盾髯印ね踔啤罚骸疤斓卣?,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薄抖Y論》:“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圣人然后分也?!薄陡粐罚骸叭酥荒軣o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傩罩?,待之而后功;百姓之群,待之而后和;百姓之財(cái),待之而后聚;百姓之執(zhí),待之而后安;百姓之壽,待之而后長;父子不得不親,兄弟不得不順,男女不得不歡;少者以長,老者以養(yǎng)。故曰:天地生之,圣人成之,此之謂也?!薄秴问洗呵铩け旧罚骸笆忌?,天也;養(yǎng)成之者,人也。能養(yǎng)天之能生,而勿攖之,謂之天子。天子之動(dòng)也,以全天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立官而反以害生,則失所為立之矣。”董仲舒《春秋繁露·立元神》:“天、地、人萬物之本地,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弟,地養(yǎng)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元也。”陸賈《新語·道基》云:“《傳》曰,天生萬物,以地養(yǎng)之,圣人成之,功德參合而道術(shù)生焉?!蓖醢彩ⅰ独献印吩疲骸暗烙斜居心?。本者,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萬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萬物以生,則是圣人可以無言也,無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萬物以成,則是圣人之所以不能無言也,無為也?!比伺c天地等,則法天而立命,有誠敬,有仁義,有光明,不一而足。又或古圣重名號(hào),實(shí)亦本之于天。孔子云:“名不正則事不成”。正名之義亦法于天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玉英》云:“治國之端在正名?!薄渡畈烀?hào)》云:“名號(hào)之正,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hào)之大義也。古之圣人謞而效天地謂之號(hào),鳴而施命謂之名?!薄懊?hào)異聲而同本,皆鳴謞而達(dá)天意者也。天不言,使人發(fā)其意;弗為,使人行其中;名則圣人所發(fā)天意,不可不深觀也。”
另,養(yǎng)生之道,亦本于天?!秲?nèi)經(jīng)·生氣通天論》云:“黃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nèi),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jié),皆通乎天氣,其生五,其氣三。數(shù)犯此者,則邪氣傷人,此壽命之本也。蒼天之氣清凈則志意治,順之則陽氣固,雖有賊邪,弗能害也,此因時(shí)之序。故圣人傳精神,服天氣而通神明,失之則內(nèi)閉九竅,外壅肌肉,衛(wèi)氣散解,此謂自傷,氣之削也?!?br>以上便即執(zhí)天之行,天之道,生萬物而成于人。故老子嘗云“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而人居其一焉”。乃知自古人即為天地之心?!抖Y記·禮運(yùn)》云:“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蓖蹶柮鳌洞鸺緩悦鳌吩疲骸叭苏撸斓厝f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矣。”足見人為百靈之長。茍識(shí)得此理者,便可超凡入圣,而進(jìn)階圣賢之位,圣賢之能?!对娊?jīng)·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薄秶Z·越語》:“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薄胺蛉耸卤貙⑴c天地相參,然后乃可以成功?!?br>《呂氏春秋·去私》云:“天無私覆也,地?zé)o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shí)無私行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贝思囱园傩杖f化皆受命而生,天下本應(yīng)大同。由是有天下一家之思想。天下一家,是把天下之人視如一家人,此亦為孔子推己及人仁愛思想之充分體現(xiàn)。荀子則把天下一家視為王制之現(xiàn)象,《禮記·禮運(yùn)》則看作圣人之治,可知此觀念在儒家是代表政治或社會(huì)方面之理想?!盾髯印ね踔啤吩疲骸巴跽咧?,等賦,政(正)事,財(cái)(裁)萬物,所以養(yǎng)萬民也。田野什一,關(guān)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shí)禁發(fā)而不稅。相地而衰政,理道之遠(yuǎn)近而致貢,通流財(cái)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yuǎn)者不疾其勞?!薄抖Y記·禮運(yùn)》云:“故圣人耐(能)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義,明于其利,達(dá)于其患,然后能為之?!?br>有天下一家之思想,而引申出天下為公之觀念,并最終成為中國政治上之偉大理想。最初作為大同社會(huì)之主要條件出現(xiàn)在《禮記·禮運(yùn)》。秦漢之際,專制私有天下形成之后,公天下之思想亦于此時(shí)興起?!秴问洗呵铩べF公》云:“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于公。嘗試觀于上志,有得天下者眾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于公?!煜路且蝗酥煜乱玻煜轮煜乱??!睗h代谷永,即以此義答成帝之問:“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tǒng)理之,……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漢書·卷八十五·本傳》)。《呂氏春秋·去私》就有以堯舜為公天下之例:“堯有子十人,不與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與其子而授禹,至公也?!?br>《明夷待訪錄·原君》云:“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庇帧对ā吩疲骸叭?,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山澤之利不必其盡取,刑賞之權(quán)不疑其旁落,貴不在朝廷也,賤不在草莽也。在后世方議其法之疏,而天下之人不見上之可欲,不見下之可惡,法愈疏而亂愈不作,所謂無法之法也。”
天下一家,天下為公之思想,更為人民揭竿而起,為革命起義作了有力支撐。須知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執(zhí)政者若不能去私為公,必然天命不再,必遭天譴。若執(zhí)政者能力行天道,則人民必當(dāng)敬畏之,猶如畏天。但有不敬,即為暴民,立遭非命。終又歸為本章“民不畏威則大威至”之注矣。
本章中更有“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一句,亦合于天道之論。自知自愛,實(shí)則亦為天道是焉。其于人,則為天爵。何以為天爵耶?天爵乃孟子之稱,以天爵與人爵相對(duì)而言。人爵如公卿大夫之類,人爵由天爵所賜。天爵不外乎仁義忠信之類,此種德性,皆為人所本有,“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你想要,就能有,不假外求。天爵亦即孟子所謂之“良貴”“良能”——人生而貴也,人生而能也。儒家亞圣孟子,有良知之謂,良知實(shí)與老子“自知不自見”之義相同;而良貴良能之謂,實(shí)則與老子“自愛不自貴”之義相同。
何以為知?《論語·里仁》云:“子日: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敝祆渥ⅰ爸睘椤笆欠侵拘摹??!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笆欠侵模且??!币廊寮抑?,智是判別是非之天賦能力,此種能力足以輔仁,使仁有恰當(dāng)之表現(xiàn)。
孔孟之仁與智識(shí)無關(guān)。儒家到荀子,智之觀念便有了新發(fā)展,智才有了智識(shí)之意義,如《正名》篇云:“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鄙厦娴闹侵刚J(rèn)知能力,人的認(rèn)知能力,與外物相結(jié)合,就產(chǎn)智——智識(shí)。先秦哲學(xué)中,將智做最大發(fā)展的是《墨經(jīng)》,后期墨家,借此觀念發(fā)展出一套智識(shí)論。題外之話,在此不作展開。
老子所謂之自知者,愿以后世王陽明所謂之良知相比附,可以為一參證:
良知此一觀念,雖創(chuàng)自《孟子》,然于孟子之思想系統(tǒng)里,并未有任何展開。后世哲學(xué)家中,像張載,亦曾有天德良知之說,然亦未專注重視之。象山一派之心學(xué),所說本心之觀念,與良知已十分近似,尤其是楊簡所說“人心自明,人心自靈”,陽明先生之“良知”二字幾已呼之欲出,然惜其仍未有特別標(biāo)示。直到明代王陽明之興起,才特提良知,此一觀念在王學(xué)里所占之重要性,已取代儒家哲學(xué)中所有重要觀念之地位,遂成為陽明心學(xué)之基石,并充分得以發(fā)揮。
在王學(xué)全盛之時(shí)、真是良知之說盈天下,任何問題均可與良知扯上關(guān)系。原來陽明是扣聚實(shí)踐工夫說的,可是流行以后,就不免成為口頭上的清談,于是有“王學(xué)末流之弊”的產(chǎn)生。這樣自然會(huì)引起許多批評(píng)。明末劉蕺山——這位黃梨洲的老師——就是在批評(píng)了良知學(xué)說之后,另發(fā)展出一個(gè)以“誠意”為中心之新的哲學(xué)系統(tǒng)。良知大致可分為十二點(diǎn):
其一,先驗(yàn)義
《孟子·盡心上》云:“孟子曰: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dá)之天下也。”張載《正蒙·誠明》云:“誠明所知,乃天德良知?!保ㄍ醴蛑墩勺ⅰ?;仁義,天德也。性中固有之而自知之無不善之謂良。)王陽明《答顧東橋》:“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huì)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人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薄洞痍懺o》云:“良知……人人之所同具也。”《答歐陽崇一》云:“良知之在人心,亙?nèi)f古,塞宇宙,而無不同。”李颙《二曲集·富平答問》云:“問:孩提愛親謂之良知,以其不慮而知也。嘗思之:孩提愛親,似只為乳,如早委之乳母,則只愛乳母,而反不知有生母矣。若從乳起愛,不過口味之性耳,欲從生身處起愛,似非學(xué)慮后不能也。然孟子立言自確,而鑌心實(shí)未曉然,果何如與?先生曰:知愛乳母而不知有生母,乳為之也,非性之本然也。及其一知生母,而尚肯愛乳母若生母乎?吾恐雖百乳母終不肯易天性一日之愛矣。若謂由學(xué)由慮而后然,則夫甫能言而便知呼娘,亦孰使之然乎?”
其二,包涵眾德
王陽明《傳習(xí)錄》卷下云:“大學(xué)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gè)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始終這個(gè)條理,便謂之信?!?br>其三,判斷善惡
王陽明《大學(xué)問》云:“凡意念之發(fā),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薄秱髁?xí)錄》卷下云:“知善知惡是良知?!薄傲贾皇莻€(gè)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gè)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逼涞茏油豸蕖稄?fù)初說》云:“知不善之動(dòng)者,良知也。知不善之動(dòng)而復(fù)之,乃所謂致良知以復(fù)其初也。”
第四,主宰義
王陽明《傳習(xí)錄》卷下云:“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崩铒J《二曲集·匯語》云:“府學(xué)博請(qǐng)問陽明良知說何如?先生曰:此千載絕學(xué)也。然則人疑其近禪何也?先生曰:此不知者之言也。天若無日月則遍地咸昏暗,安得出作入息。人若無良知,則滿身成僵尸,安能視聽言動(dòng)。自己一生大主宰,抵死不認(rèn),支離纏繞,摹擬仿效于外,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yuǎn),騎驢覓驢可哀也已。”
第五,心之虛靈明覺即良知
王陽明《答顧東橋》云:“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薄秱髁?xí)錄》卷上云:“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薄洞鹨猿藨椄薄吩疲骸按诵闹贾?,昭然不昧,萬古如一日?!?br>第六,良知即中
王陽明《傳習(xí)錄》卷中云:“末發(fā)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nèi)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dòng)靜,而良知無分于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dòng)靜,而良知無分于寂然感通也。動(dòng)靜者,所遇之時(shí);心之本體,固無分于動(dòng)靜也?!蓖豸蕖洞饐栄a(bǔ)遺》云:“道一而巳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
第七,良知即道
王陽明《傳習(xí)錄》云:“卷下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br>第八,良知即天理
王陽明《答顧東橋》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薄洞饸W陽崇一》云:“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br>
第九,良知乃萬物之源王陽明《傳習(xí)錄》卷下云:“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duì)?!薄爸毂舅紗枺喝擞刑撿`,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此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zé)o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
第十,良知猶佛家言本覺
章炳麟《薊漢昌言》云:“孟子言擴(kuò)充四端,而陽明言致良知,其異同安在?切指則良知即是非之心。廣言則上蔡橫浦之所謂覺也?!柮鞣Q致良知,亦隨其動(dòng)靜為之。天理不外良知,其后甘泉亦自了此。由今觀之。天理猶佛家言真如,良知猶佛家言本覺。高揭真如,人猶汗漫無所從入,一言本覺,則反心而具,天理與良知亦此比例,二說但了義不了義之分耳。然王湛二公,門庭已別,其后遂滋爭論,蕺山本甘泉三傳弟子,并承王學(xué),遂為常惶惶說。荀循其本,三家竟無異也。”
第十一,致良知
王明陽《大學(xué)問》云:“致者至也,如云‘喪致乎哀’之致?!兑住费裕骸林林??!痢咧?,‘至之’者致也?!轮普?,非若后儒所謂充廣其知識(shí)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贾?,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xué)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凡意念之發(fā),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裼凇贾茞赫撸瑹o不誠好而誠惡之,則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誠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shí)之謂乎?是必實(shí)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薄洞痤櫀|橋》云:“致其知如何而為溫情之節(jié)者之知,而實(shí)之以溫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之知,而實(shí)之以奉養(yǎng),然后謂之致知?!薄杜c薛尚謙》:“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學(xué)之秘,……此是孔門正法眼藏,從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說卒入于支離?!蓖蹶柮鳌洞痤櫀|橋》:“夫良知之于節(jié)目事變,猶規(guī)矩尺度之于方圓長短也;節(jié)目事變之不可預(yù)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guī)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jié)目事變,而天下之節(jié)目事變不可勝應(yīng)矣。毫厘千里之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明其學(xué)乎!是以不以規(guī)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薄叭舯扇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薄杜c陸原靜第四書》云:“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欠侵?,人皆有之?!此^良知也,孰是無良知乎?但不能致知耳。易謂:‘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致知之所以一也。”《傳習(xí)錄》卷下云:“鳶飛魚躍,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shí)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功夫?!崩铒J《二曲集·匯語》云:“問:致良知三字,泄千載不傳之秘,然終不免諸儒紛紛之議何也?先生曰:此其故有二;一則文字知見,義襲于外,原不曾鞭辟著里,真參實(shí)悟。一則自逞意見,立異好高,標(biāo)榜門戶,求伸已說,二者之謬,其蔽則均。若真正實(shí)做工夫的人,則不如是,譬猶嬰兒中路失母,一旦得見,方刻刻依依之不暇,又何暇搖唇鼓舌妄生異同也?!?br>作者補(bǔ)記:致知之說,為《大學(xué)》所謂八條目之一,哲學(xué)史上主要有兩種不同而又對(duì)立的解說,一為朱熹,他解釋致知之知為經(jīng)驗(yàn)與知識(shí)。一為王陽明,其解釋致知之知為先驗(yàn)之良知。宗朱與宗王者,為此爭論不休,爭論之重點(diǎn)在:誰之解釋最符《大學(xué)》本意。從《大學(xué)》本文看,也許兩家之說,皆有所未合,然自思想史之發(fā)展言,實(shí)乃各立新說,對(duì)思想史皆有貢獻(xiàn)。就一古老之觀念,引而申之,闡發(fā)其隱微,以豐富思想史的內(nèi)容,實(shí)為思想史上常見之現(xiàn)象。如一味執(zhí)著,惟以古意為是,以新說為非,則思想史又如何能有推陳出新之演進(jìn)?
由上可知,陽明先生乃將致知釋為致良知,而朱熹、程頤等先生將之釋為知識(shí),認(rèn)知。如《程頤語錄》云:“涵養(yǎng)須用敬;進(jìn)學(xué)則在致知?!敝祆洹洞髮W(xué)章句》云:“致,推極也,知,猶識(shí)也,推極吾之知識(shí)欲其所知無不盡也?!薄吨熳诱Z類》卷十五云:“因鄭仲履之問而言曰:致知乃本心之知,如一面鏡子本全體透明,只被昏翳了,而今逐旋磨去,使四邊皆可照見,其明無所不到?!焙辍吨浴h文》云:“人皆謂人生則有知者也,夫人皆生而無知,能親師取友,然后有知者也。是故知危者然后可與圖安者也,知亡者然后可與圖存者也,知亂者然后可與圖治者也。以楚子文之忠,而孔子猶曰‘未知(知,依漢人說,作智字解),焉得仁’,大哉知乎!天下萬物莫先乎知矣,是以君子必先致其知。”李塨云:“行先以知,而知在學(xué)。故《學(xué)記》曰:人不學(xué),不知道。董仲舒曰:勉強(qiáng)學(xué)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徐干曰:白日照,求有所見,學(xué)者,心之白日也?!保ā额伿蠈W(xué)記》卷三)戴震《原善》卷下:“事物來于前,……不審察無以盡其實(shí)也?!裰普撸谖锴橛械枚鵁o失,思之貫通,不遺毫末,……此之謂致其知?!?br>另有釋致知為知止者,如顧炎武《日知錄·致知》云:“致知者,知止也,知止者何?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是之謂止。知止然后謂之知至,君臣父子,國人之交,以至于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之謂物?!?br>第十二,良知不明之害處
王陽明《答聶文蔚》云:“后世良知之學(xué)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shù),至于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nèi)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shí)。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干譽(yù),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xiǎn)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fù)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亦無怪于紛紛借借,而禍亂相尋于無窮矣!”
再看良貴?!睹献印じ孀由稀吩疲骸懊献釉唬河F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耶。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绷假F,即人人有貴于己者,朱注:“貴于己者,謂天爵也?!碧炀羰侵浮叭柿x忠信,樂善不倦”。照孟子之說,人人有本具之德性,也天生有實(shí)現(xiàn)德性之能力,只要順之而行,一樣能使人貴。此即“道德之貴”或“人格之貴”,此種貴是“求則得之”,可由自己作主。一般人所欣羨之爵位之貴,與此不同,它是要靠機(jī)緣,靠別人派給,你去求不一定能得,就是得到了,其權(quán)仍操之在人,故云:“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孟子良貴之說,是在“學(xué)而優(yōu)則仕”之人生道路之外,另開辟了一條實(shí)現(xiàn)自我之大路,使人在“窮”、“達(dá)”之間,可以從容自如,對(duì)國人之貢獻(xiàn)可謂不小。
后來之哲學(xué)文獻(xiàn)中,《尸子·勸學(xué)》(江繼培輯本)對(duì)良貴之觀念,頗有所發(fā)揮:“爵列,私貴也;德行,公貴也。奚以知其然也?司城子罕遇乘封人而下,其仆曰:‘乘封人也,奚為下之?’子罕曰:‘古之所謂良人者,良其行也;貴人者,貴其心也。今天爵而人良其行而貴其心,吾敢弗敬乎?’以是觀之,古之所謂貴,非爵列也;所謂良,非先故也。人君責(zé)于一國,而不達(dá)于天下;天子責(zé)于一世,而不達(dá)于后世;唯德行與天地相弊也。爵列者,德行之舍也,其所息也,《詩》曰:‘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憇?!收咧ⅲ瞬桓覕∫?。天子諸侯,人之所以貴也,桀封處之賤矣。是故曰:爵列非貴也。今天下貴爵列而賤德行,是貴甘棠而賤召伯也,亦反矣!夫德義也者,視之弗見,聽之弗聞,天地以正,萬物以遍,無爵而貴,不祿而尊也?!?br>而良能之觀念,亦見于《孟子》。照孟子之說,每一人都天生具備仁、義、禮、智等善性,同時(shí)也天生具備實(shí)現(xiàn)這些善性之力量,此種力量就叫做良能。
王夫之《正蒙注·乾稱下》“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句有云:“耳目官骸亦可狀之象,凝滯之質(zhì),而良知良能之靈無不貫徹,蓋氣在而神與性偕也?!闭者@樣說,良能之自然,與耳目官骸之自然的不同,即在前者有“靈”有“神”,后者只是“凝滯之質(zhì)”。耳目官骸如沒有“良知良能之靈”的貫徹,就不能使人成為秀而靈者。
至于李颙,更直接指出,良知良能即人人具有之“靈原”。其云:“人人具有此靈原,良知良能,遂感而應(yīng)。日用不知,遂失其正,騎驢覓驢,是以謂之百姓。(《二曲集·學(xué)髓》)”
此外,李二曲對(duì)良能還有進(jìn)一步之自覺,他清楚地覺察到此能非彼能,此能是專對(duì)應(yīng)著“作圣之功”而言。他說“外良能而別求能,縱能圣人之所不能,亦是無能。以其忘本遂末,舍血脈而求皮毛,無關(guān)于作圣之功也。(《四書反身錄·中庸》)”
由是而言,良知良能良貴,皆人本來之所有,不假外求。故天爵人爵,俱可不求而自來。致得良知者,有遠(yuǎn)見而不自見,明于良能良貴者,必然自愛而不自貴。如此,老子之思想,足可見與儒家之論全然相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