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里的每一個角色,都能稱之為經典。
“金句頻出”的吳敬中,老奸巨猾,在其位卻一心貪得無厭而給自己留一條退路;“打工人”李涯,埋頭苦干,忠心為自己的黨國卻不惜得罪上司和同僚,最終從樓上摔下慘死;“生意人”謝若林,精明通透,靠倒賣各種情報為生而無堅定的政治立場,最終被余則成以生意為名誘殺;“老廣幫”陸橋山,心狠利己,背靠鄭介民卻一心只想往上爬不惜與馬奎、李涯內耗,因殘酷捕殺進步學生被翠平一槍斃命;“峨眉峰”馬奎,有勇無謀,背靠毛人鳳而一心想要坐上副站長之位而與陸橋山內斗,后為立功套取情報不成反被誤認為峨眉峰,越獄找左藍報復而與左藍共歸于盡。
還有不背叛組織不惜咬舌自盡的秋季、敢與上級余則成發(fā)脾氣的急性子羅安屏、為“滅蟲行動”三秒就決定與李涯同歸于盡的廖三民……每一個都有血有肉又極具鮮明,只要想到名字,就能在腦海中立刻定格這個人最該有的模樣,這就是經典。
而除了這些男性角色,還有很多女性角色,有信仰有文化的左藍、粗俗不堪卻一步步成長為合格情報人員的王翠平、小資情調卻感情不順最終走向光明大道的穆晚秋、愛賭且為了金錢可以出賣信仰的許寶鳳,還有天津站馬奎的太太周根娣和沒有姓名的吳敬中太太同樣經典。
而吳敬中的太太,作為天津站站長的太太,極少數沒有姓名的人,翠平私下叫她“梅姐”,她是一個從種田的農村家庭出來的太太,但卻是天津站地位最高、活得最灑脫和最幸福的女人。
我一直很疑惑,作為少將且心機城府極深的老狐貍吳敬中,為什么會娶一個農村出生又極沒品位和愛好的女人?重溫《潛伏》,才發(fā)現這個出場極少的官太太,在很多方面其實比吳敬中還要精明和老道,能娶到她才是吳敬中的福氣。
余則成剛到天津站不久,吳敬中就讓陸橋山、馬奎和余則成將各自的太太帶來天津,名義上以享受抗戰(zhàn)勝利的幸福生活為名,實則是吳敬中為了監(jiān)視和牢牢控制下屬的手段,正如當初余則成加入軍統(tǒng),呂宗方讓他填上有太太就是為了增加軍統(tǒng)的信任。何為信任,是余則成口中“滑稽的好感”,更是一種把柄和弱點握在手中的有恃無恐。
余則成向上級秋掌柜要太太,上級原本安排1939年入黨且在分局社會部培訓過的陳秋萍,但陳秋萍卻在來天津的路上因雨天路滑掉到山溝里意外而亡,組織不得以安排與陳秋萍長得極像的姐姐翠平赴天津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而翠平,作為游擊隊隊長,一來臨時替補未培訓,二來大字不識一個,三來極有游擊隊長的暴脾氣,對于余則成而言,她就是隱藏最大的挑戰(zhàn)。
但翠平來到天津站后,站長太太卻就對她表現了不一般的好感。
吳站長給翠平接風,特意還請了陸橋山、馬奎和他們的太太一起吃西餐,而吳太太特意給翠平穿上了最時髦的旗袍,面對眾人拍手的夸獎和笑意,翠平握緊拳頭渾身不自在地蹲下了身,對著吳太太“耍老娘找死啊”,吳太太一臉的尷尬和不知所措,好在余則成走過來解了圍,而吳太太也是好脾氣地跟翠平解釋“大妹子,旗袍就這樣,好看,咱鄉(xiāng)下人,也能穿”,后馬太太在吃西餐時對翠平不認識牛排、沙律、羅宋湯冷嘲熱諷,站長太太依舊為翠平懟了馬太太,并告訴翠平“大妹子,在這兒咱們說了算,想吃什么盡管說讓他們做”。
其實翠平說的這一句話,雖因出身情有可原,但不可否認卻在有眾人的場合極其駁了站長太太的面子,可站長太太不但不放在心上,還好言跟她解釋和處處維護她,以至于到后來,她教翠平打麻將、熱情地幫翠平將值錢的煙土等換成金條,甚至從廣州回來還給翠平帶了最時髦的禮物瑞士表。
站長太太獨與翠平私交甚好,而我看到了她的兩點為人之道。
一是不忘本。站長太太與翠平同出身農村,在軍統(tǒng)內部的軍官層里,她們兩個雖都有些上不得臺面,但說話辦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往不安壞心,正是由于這種扎在根處的共性,讓站長太太處處維護翠平而從無刁難,所以當她要去廣州時,翠平心有不舍眼睛泛酸,以真換真,這是她骨子里的不忘本。
二是有目的性。站長太太與翠平親近,我深覺她有三種目的:一來翠平同出身農村,讓她在身邊眾多出生優(yōu)越的官太太里這里找到了可談心、可傾訴、可依靠的“閨蜜”;二來她與翠平交好,翠平是余則成的太太,余則成又是吳敬中斂財的最好幫手,她拉攏翠平其實就是幫吳敬中拉攏余則成;三來翠平骨子的直爽和敢為她深以為然,一個如此秉性的女人在亂世和危機之中能多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不忘本是一個人底線上的善良;有目的性,是身處亂世的自保,站長太太,既有站在底線之上與人為善的本性,也有與她人相處時對自己做最好打算的通性,而這,才是最真實的人性,既不傷人也不害人,卻在適度之中給自己謀一條最利己的路。
李涯向吳敬中出了一個一箭雙雕的計:讓余則成策反左藍的同時,吳敬中暗中讓馬太太以“峨眉峰”家屬的身份和遞重要資料的名頭打電話約見左藍,這樣一來,既試探了余則成與左藍真實關系的陽謀,也能實現以從事間諜活動、破壞和平而人贓俱獲誘捕左藍的陰謀。
而在吳敬中上門找馬太太實行計劃時,站長太太因心疼馬太太的遭遇也帶著翠平上門探望,站長太太剛到樓下,正好瞧見吳敬中小心翼翼地進了馬太太家,站長太太掩飾地對翠平說吳敬中是為了公事,并在車上直等到吳敬中從馬家出來,她才帶上翠平上門手撕馬太太。
事后,吳敬中大罵太太和翠平“兩個可以進博物館的人”,“悍婦”,吳敬中一邊罵,太太就在一旁委屈地解釋。
后來左藍犧牲,翠平上門向吳太太訴苦余則成不高興,吳太太告訴了翠平余則成和左藍過去是戀人關系,并勸解翠平看開一點,還不惜拿自身“你家大哥,以前也搞過這套”,翠平問她怎么辦的,她淡定地說“就當沒看見,不鬧就不會休,鬧了就危險,反正出來干革命,不能娶二房的,他還能吃了我”。
而這些背后,隱藏了站長太太的三種婚姻之道。
留面子。站長太太和翠平發(fā)現吳敬中進了馬太太家后,站長太太并沒有馬上進去而是在車上直等到吳敬中出來后才進去暴打馬太太,后兩人被吳敬中指著鼻子責罵,吳太太也并未與吳敬中對著干,在不知道真相時,吳太太給足了吳敬中面子。
適當地在乎。吳太太和翠平上馬太太家大鬧了一場,雖說吳敬中氣憤不已,但吳敬中的生氣只是浮于公事的理所應當,于私情吳敬中內心是極為享受的,因為沒有一個男人不樂見自己的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吳太太的鬧,極大的滿足和彰顯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和能力,所以,當余則成、李涯等進來商量正事的時候,吳敬中能很快的轉回平常的一幅老謀深算又笑容滿面的樣子。
信任。在吳敬中和吳太太的婚姻里,吳太太抓到了“不鬧”和吳敬中不能納妾的關鍵,只要她沒有被休掉的正當理由,吳敬中是不敢不要她的,所以,她從不在吳敬中面前大哭大鬧,也從不擔心在外如何風花雪月的吳敬中不會回家,她心里的這根“定海神針”,是她的底氣和信任產生的根源。
吳太太給了吳敬中面子、在乎和信任,同樣的吳敬中也給了吳太太該有的尊重和信任。
吳太太告訴翠平說吳敬中最信任余則成,李涯就是撒個歡,吳敬中并不喜歡他;吳太太找人在黑市上賣東西換黃金,那個人以進保密局為條件,最終這個人真進了保密局;天津失守,李涯留下來執(zhí)行“黃雀計劃”,吳太太差點就偷偷地告訴了翠平,這些所有的內幕和能做到,不無吳敬中在背后時常與吳太太傾吐和商量。
吳敬中利用工作之便一心斂財,從漢奸穆連成處敲詐得來了廣州酒廠和一些古董字畫,從倒賣軍需物質被抓的許團長處貪得一輛斯蒂龐克轎車,從黨通局季偉民處順了一個玉座金佛,這些所有的贓物的處理和轉移,吳敬中都交給了吳太太打理,而吳太太將這些極易暴露的不義之財幾乎全部換成了易攜帶和不易察覺的金條和土地。
吳太太,在外給一個吳敬中該有的一切奉承;在內給吳敬中最穩(wěn)固和最聚財的退路,她同樣精明和老道,她是與吳敬中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賢內助”。
身處亂世,要的是比別人高出一等的眼光和能力,吳太太的身上隱藏著兩個比吳敬中還要精明的能力。
看透事。
吳太太看得透事,只一件事足顯。
天津站的副站長人選,吳敬中私下問了吳太太的意見,而吳敬中原本以為吳太太會力推余則成,沒想到她脫口而出舉薦的卻是陸橋山,吳敬中問她為何是陸橋山,她回答:
提了陸橋山,鄭介民不高興呀,他們都是老廣幫的,再說了,余則成只是個少校,不過要真是提了余則成的話,他肯定會對咱們好的,你看穆連成的事上,做得挺地道的。
在她的這些話里,她看到了三個關鍵:陸橋山有靠山鄭介民,余則成軍銜不夠,提了余則成對自己有好處。
而與吳太太一樣的是,吳敬中也巴不得“自己人”余則成能成為副站長,這樣一來吳敬中更能牢牢控制天津站的權力和鞏固他的既得利益,所以他更決定了他的下一步路。
他將抓捕黨通局腐敗分子季偉民這樣既能立功,有相對容易的抓捕工作獨獨吩咐給余則成,而不是行動隊的李涯,后在與上級召開會議時一再地提及余則成的功勞,余則成被擢升為中校與陸橋山、李涯平起平坐,吳敬中成為了余則成背后近在咫尺的靠山,而后在李涯與陸橋山內耗的契機之下,余則成順利成為了天津站的副站長。
看透勢。
這個“勢”是局勢,對于國共內戰(zhàn)的局勢走向,吳太太看得很是透徹,吳敬中一心斂財,離不開吳太太的慫恿。
吳太太打聽到了很多國民黨內部軍官們下海經商撈財的門路,她告訴吳敬中上海警察司張師去臺灣買了農場;吳太太去廣州轉移贓物并與鄭介民太太一起吃了飯,回來她就告訴吳敬中:
現在誰還賣苦力呀,什么獻身、捐軀、那都是口號,現在流行的話享清福,最上面的都用飛機往外運細軟,鈔票是美元存在外國銀行里,再看看下面的,黃榮華去了廣西救濟署、王孔安去了甘肅當保安司令、李肖白去了湖南當了個參謀長,張國燾去了江西當救濟署署長,還有余樂醒,就你那同學,現在是上海救濟署署長,這些都是肥缺,大把大把的斂財,你啊,還在這兒忙著鎮(zhèn)壓學生、抓刺客,說來好滑稽的……戴笠到死也就混個陸軍中將,還是追授的,你還有什么指望。
吳太太的太太外交讓她漲了見識,也讓她同樣活躍了不一樣的心思,她有理有據又不乏嘲諷地給吳敬中吹了枕邊風,指明了國民黨內部的“撈財”主流,同時也讓吳敬中更定了斂財的決心,所以最后吳敬中懷疑甚至是肯定余則成的真實身份他也不戳穿,其根源不過就為了 “錢”。
提攜余則成,是當下最利己的選擇;斂財,為以后鋪最好的出路,吳太太在吳敬中耳邊不時地吹枕邊風,是為了在亂世之中給自己留一條最好的自保之路,既能在位時謀更多的利益,也能在不在位時有最好的退路,利己、未雨綢繆是吳太太亂世的處世之道。
我深覺,站長太太才是隱藏最深的狠角色。
吳太太深諳為人之道,深懂婚姻之道,更明白亂世之中的處世之道,都說吳敬中是老奸巨猾、貪得無厭的老狐貍,吳太太比之吳敬中,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往往這種人,表面比誰都過得要好。
翠平最后將和余則成潛伏所得的27根金條全部上交做了黨費,她的一生就是帶著孩子苦苦地在不能出的村子里等待不可能回來的余則成,暗地里過得比誰都凄涼。
但一個活著只為利益,一個活著為了信仰,她們的得與失、公與私,藏著的是一個人靈魂深處的高貴與純潔度的不可相提并論。
謝若林對余則成說:
現在兩根金條放在這兒,你告訴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齷齪的。
于金條本身并沒有高尚與齷齪之別,但于人性與人心,在你如何得到它時就暗自決定了金條的高尚與齷齪之分。
得不該得的,不得該得的。
其實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