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地去回憶娘生前的點滴，卻發(fā)現(xiàn)似乎什么都記不起來，所有關(guān)于娘的記憶似乎都是那么模糊。
我不知道自己在長大的路上是怎樣一步一步的遠離娘，我卻知道娘在生命的最后是怎樣一步一步的離開我。我不知道從高中求學(xué)開始一月回一次家到完成學(xué)業(yè)參加工作，再到后來建立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天總是忙忙碌碌，疲于奔波，娘是怎樣看著我一步一步地長大、遠離她的懷抱的，也不知道這個漫長的過程里娘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什么。粗略一算，從高中求學(xué)開始到娘離去大概有23年的時間。娘走后，在我回首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已經(jīng)離娘這么遠了；原來，娘自己默默承受了兒子長大后不再依戀自己；原來，我從開始長大起就一直在忽略娘……
娘走了，永遠的走了，走在了人間最美的四月天，走在了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jié)，在花紅柳綠、萬物復(fù)蘇的春天里，娘的生機一點點消逝，生命定格在了虛齡六十七歲。娘帶著對老伴的牽掛、對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的牽掛戀戀不舍的走了。臨走，娘始終沒有說一句令親人不放心的話，始終都在為活著的人做打算。我知道，娘只是把那些讓親人擔(dān)心的話和自己的不舍還有對人世間的留戀永遠的藏在了心里，自己默默地承受，隨著自己生命的消逝永遠的帶走了。
娘走了，走的很無奈。我知道，娘不想走，因為這世間還有讓娘留戀和掛念的人和事，就在娘臨走前的幾天，娘還說為兒子兒媳們種幾棵蕓豆，不論結(jié)多少，自己種的吃著放心。在娘剛查出病住院的時候，沒什么文化又有點迷信的娘做夢夢到有人叫她走，她在夢里很明確的跟那些人們說她不走。
娘是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生于上世紀50年代，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娘年紀最小，十一、二歲時沒了父親，三十二、三歲時沒了母親。我的記憶里，娘總是在操勞著，總有忙不完的活計，一天到晚很少能休息一下，我熟悉的娘總是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偶爾休息的娘對我來說很是陌生。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一年回老家的次數(shù)可以清楚的數(shù)出來，每次回老家，娘都像是伺候客人一樣做一大桌子菜，而這些菜又基本是我愿意吃的，然后臨走的時候還會給我們備一大堆自己種的菜和自己蒸的饅頭。有時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長時間沒有回老家，娘總是會給我打電話說：算計著上次蒸的饅頭你們差不多吃完了，看看這兩天我再蒸些，你抽空來拿，如果你很忙，我就坐公交車去給你們送；家里種的菜可以吃了，再不吃就老了，你抽空來家拿些吧；過兩天變天，孩兒們注意別感冒著……每每接到娘的這些電話，我有時因為忙有時因為嫌麻煩，多數(shù)時候會不耐煩的拒絕，有時也會對娘說我們什么也不缺，缺的話去超市買也很方便，有時娘會小聲的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去超市買沒自己做的好吃、自己種的菜吃著放心……我卻一直不知道這是娘想兒了，變相的想讓兒子回趟家，只因為娘覺得自己沒文化，坐車來回不很方便，有時路上還要看別人臉色。最近幾年，娘卻很少給我打電話了，一般打電話的時候就是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自己從老家坐公交車到了我樓下，讓我下樓接一下她，或者我下班回家后驚訝的發(fā)現(xiàn)娘已經(jīng)在家里了，然后我會假裝埋怨一句：什么時候來的，也不說聲？這時，娘都會笑著說：說啥，又不是不認識路。這時，我心里是踏實又心疼娘的， 踏實是因為娘在身邊了，心疼是因為我知道公交車離我家最近的一站距離接近三公里，那么多吃的東西，娘背著、拉著、提著要走半個多小時，而娘已經(jīng)六十多了，腿腳也不那么利落了。
娘沒什么文化，她自己說小學(xué)三年級沒畢業(yè)，娘卻很明事理。娘走后，親戚鄰居都說娘是家里的明白人，總是在別人遇到事時給別人打譜出主意，親戚鄰居遇到事找娘說說的時候，娘總是說“干嘛要這樣，咱不會換個辦法？”，娘在的時候，親戚鄰里有事總是讓娘幫忙出出譜。爺說，娘從當(dāng)閨女時就很能吃苦，委屈自己受著，總是替別人考慮。爺說娘總是掛念著孩子們和他，卻很少考慮自己，娘臨走的前幾天，還在掛念著這個掛念著那個，想想大兒子、大兒媳，又念叨念叨二兒子、二兒媳，還念叨大孫女、二孫女和小孫子，最掛念的是爺，最不放心的也是爺。爺說，你娘都那樣了，還在掛念著我，就在臨走前的那天上午還是在一個勁掛念著我，我去解手，時間長了你娘都讓你二姨出去看看我，生怕我有什么事。爺說，你娘這場病，動完手術(shù)后，很受罪，她在孩子們面前裝作沒啥事，但是孩子們走了后她才多少表現(xiàn)出難受，但也基本是強忍著，怕我難受，一直到走都是這樣。爺說，娘是一個被別人罵幾句都自己受著的人，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愿意惹得別人不愿意。我跟娘說工作中不如意的時候，娘總是對我說“端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娘最近幾年，有事總是給妻子打電話、跟妻子商量，然后讓妻子跟我說，我有時假裝抱怨娘說“有事光跟你兒媳婦說，也不跟你兒說”，這個時候娘總是說“你很難玩，很難商量事”，我知道那是娘在默默地為我這個小家的和睦付出。妻子對我說，娘把她當(dāng)親閨女待，她也把娘當(dāng)親娘待。
娘從查出病到走，三個月時間，很快。娘是因為胃里難受、吃不下飯、吐了幾次后實在忍不住，在爺?shù)膱猿窒虏趴系结t(yī)院里做檢查的。結(jié)果是胃癌晚期，很晚了。確診后我和弟弟心里很亂，一下子慌了，有點不敢接受，主要是因為娘平時不怎么生病，身體狀況很好，偶爾感冒發(fā)燒吃吃藥就好了，而且一直沒間斷的做著農(nóng)活，年齡也不算大。我知道娘開始不肯檢查主要是怕查出不好的病花錢，怕拖累孩子們。因為吃不下飯，年前我們決定給娘做了胃遠端大部切除手術(shù)，先解決吃飯的問題。這次娘住院28天，基本是不讓吃不讓喝，住院期間，娘一個勁兒說，如果是不好的病，咱直接回家，連治都不治，咱不落個人財兩空的事。真實的病情我們一直瞞著娘，娘春節(jié)前出的院，我們經(jīng)過多方打聽、反復(fù)權(quán)衡，最后決定不給娘做化療，我們知道如果給娘做化療，依娘的明白和脾氣她最多能被我們騙到醫(yī)院做一個療程，甚至一個療程都做不完，而且那個時候娘的心理也會有很大的變化，娘心小，遇事總好亂琢磨，又常?？紤]到壞的方面，最終我們在重點考慮娘心理的情況下選擇盡量不折騰娘、盡量讓她在最后的時刻少受罪。手術(shù)出院后的一個月里，娘的身體一天天開始恢復(fù)，春節(jié)后，有一次大降溫的天氣，恰巧我需要開車跑幾次江蘇淮安，娘可能擔(dān)心我路上的安全，又加上娘的恢復(fù)期很漫長，她心理上可能有些著急，總覺得這次生病自己變成了拖累孩子們的累贅。她又開始吃不下飯、吃飯后吐，在持續(xù)了一周左右，我們決定再到醫(yī)院檢查一下，檢查后診斷為胃癱，又開始住院，不讓吃不讓喝，這次娘又在醫(yī)院里待了19天。這次住院后期，娘拔了胃管，因為娘的心情很低落，為了調(diào)節(jié)娘的心情，我和弟弟在晚上娘打完針后都是把她從醫(yī)院接回家，然后把娘背上樓，第二天早上再背她下樓，送下孩子后我再把娘爺送到醫(yī)院打針。背著娘的時候，我對娘說：娘啊，養(yǎng)兒真不如養(yǎng)閨女啊，你看你養(yǎng)了兩個兒子，你大兒子40年了這是第一次背著你啊，你說養(yǎng)兒有什么用啊，不如閨女貼心。娘說：嗯，但養(yǎng)兒和養(yǎng)閨女各有各的好處啊。有時娘說從醫(yī)院回家很折騰、很麻煩，不想回家，我堅持把娘接回家，因為我知道娘其實是想回家的，因為醫(yī)院里里休息不好、心情也不好，娘說她跟我回家，我會把大床讓給她和爺睡，她看著我被“趕”到書房里的小床睡，心里不得勁。我對娘說：娘啊，怎么會不得勁，沒什么啊，娘在兒身邊，兒子心里踏實啊。住院的時候娘經(jīng)常會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怎么自己就一下子被放倒了呢，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累贅了呢……
娘第二次出院回家，到走，八天時間。這八天里，娘的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但一直到走，娘都很清醒。有天娘問我“你說，我還能養(yǎng)好嗎？”我說“能！一定能！”娘又問弟弟“你說還能給你哄孩子嗎？”弟弟說“能！快了！”娘臨走的前兩天傍晚，我回家看到娘的狀態(tài)下降的很快，忍不住抽泣，娘背對著我，我給她捋后背，娘問“感冒了嗎，濤？”我強忍著說“沒，就是外面有些冷，鼻子有點不舒服”。但我知道，娘其實很明白。那一次，是娘最后一次叫我小名。
從2021年1月3號娘基本確診，我有事沒事會給娘打電話，電話接通后，我會先好好的叫聲“娘”，聽娘答應(yīng)后我再說事，因為我知道，每叫一聲娘就會少一聲了，聽娘答應(yīng)，兒子心里踏實。娘臨走的那天上午，我上班的路上猶豫了會后仍然撥通了娘的電話，習(xí)慣性的先叫了聲娘，問娘感覺咋樣，娘說還是那樣，然后我說“那你先好好歇歇，有什么想要的給我電話我給買”。9點左右的時候接到電話，讓我趕快回家，開車在路上，我哭著自言自語“娘，你一定要等著我，一定要見你兒子最后一面”。娘最后走的時候，兒子、兒媳都在身邊，也見了出生一百多天的孫子，吃了大兒媳婦做的飯，喝了兒子喂的水。吃飯的時候娘還一個勁兒跟我說：我怕吃多了再難受，不利于恢復(fù)，不能多吃。我對娘說“娘，你放心就是，他們讓你多吃，有我在，你吃不多的”。可是我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是“娘啊，你盡可能多吃些吧，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娘是在嚼著大兒媳婦炒的菜的時候開始逐漸失去意識的，娘走的時候我雙手扶著娘的臉，臉頰緊緊的貼在娘的額頭，哽咽的一聲聲地叫著“娘，娘，娘啊……”，可惜娘不再答應(yīng)我，永遠不再答應(yīng)。娘咽氣的時候，我淚眼婆娑著像個無助的孩子回頭找爺，邊找邊哭著說“爺，俺娘難受”“爺，俺娘要走”……
2021年1月1日，娘住院檢查，我隱約的有些心慌，在手機記事本里開始隔三差五簡短的記錄自己的心情，直到娘走后，我一字一句的記下“4月2日，農(nóng)歷二月廿一，下午1點，娘戀戀不舍的走了……”“4月3日，下午娘火化，我陪娘去的，抱著娘的骨灰盒安葬了娘”“4月5日，娘走了3天了，娘永遠的走了，我這輩子不可能再見到娘。我成了沒娘的孩子”。
從2020年10月開始，我莫名的特別依戀娘，隔三差五給在老家的娘打個電話，想讓她天冷的時候來樓上住，可娘總說家里還好多活計，而我，依然是像多少年來一樣把娘好一頓數(shù)落，因為娘堅持她的做法。
娘從第一次住院開始，其實已經(jīng)把自己的病情猜到了七七八八，特別是第二次住院后，娘基本就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因為她無數(shù)次把自己和身邊那些患胃癌的人的癥狀做了對比，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每日愈下。自始至終，娘沒說什么，給人一種對活著的親人好像很冷漠的感覺，但我知道那是娘自己吞下了所有的委屈和痛楚，為的是讓活著的親人不那么心疼。
我努力地去回憶娘生前的點點滴滴，我不知道是怎樣一步步的離開娘，我從開始長大就一直在忽略娘……
娘說：兒大了，離開娘沒事，娘離開幾天，兒不能想娘。
娘說：疼，要藏在心里，自己受著。
娘，兒想你了，很想很想。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兒子！娘！
2021年4月15日兒跪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