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不老，霸王長在
——觀影片《霸王別姬》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縱橫天下的霸王終于走到了人生的末路，他仰天悲歌，他低頭垂淚，在他短短31年的人生歷程中，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力與無奈。他已無力保護一個柔弱的女子，他已無奈于自己的生命。他的悲歌，唱給自己，也唱給虞姬。這是項王平生唯一的悲歌，唯一的流淚。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就是這等從一而終、堅貞剛烈的女子！她最后一次舉杯暢飲，最后一次翩然起舞，最后一次引頸而歌，然后，她從容地拔劍自刎，幸福地死在蓋世霸王的懷里。
霸王也舉起了劍，寒光閃過，霸王親手把自己的頭顱祭獻給了雄霸天下的事業(yè)，也祭獻給了追隨自己的女人虞姬。
項羽是徹底地的失敗了。一個平庸的失敗者是不配寫進歷史的，一個出色的失敗者雖可寫進歷史卻是絕不能被歷史謳歌的，這是中國歷史的通例。然而，項羽卻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例外，在他自刎幾十年后，在中國正史的源頭，一代霸王被一支如椽巨筆定格為比他的對手劉邦更值得敬仰的英雄。
司馬遷以他巧補造化的傳神之筆，以他前無古人的卓越膽識，為中國歷史留下了一個真實豐滿、光彩照人的悲劇英雄。從此，一個失敗的英雄，以一個帝王的偉岸形象屹立于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在霸王的生命終點，司馬遷僅以寥寥數(shù)字提及了那個叫虞姬的女子。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了，足夠了，無論是對于虞姬，還是對于湮沒于史河的億萬生靈，或是對于此時回首歷史的我們。
項羽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謝司馬遷。司馬遷是項羽的跨代知音。項羽之后，沒有哪一個失敗的英雄能夠獲得像他那樣在史河中的尊貴地位；司馬遷之后，沒有哪一個史家能夠像他那樣在史書中直面一個失敗者的人性尊嚴。
其實，受了腐刑的司馬遷是早就該像霸王一樣自刎的了。然而他偏不?！?/span>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司馬遷知道自己得活著，他必須完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千秋事業(yè)。
司馬遷這個不再是男人的男人最終也死掉了，但他確是須眉中的偉丈夫。他不只是在史學巨著中再現(xiàn)了一個楚霸王，他也因自己的鴻篇巨制成為史家中的霸王。
項羽生前做夢也不會想到，千年之后，一位絕代的才女又吟唱出了對他的贊歌：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我們有理由相信李清照是虞姬再生。只有她才能在千年而后對霸王有如此刻骨的理解，如此激情的共鳴，如此直白的向往。后世曾有一些智者批評項羽當時沒有選擇渡江而逃，以期卷土重來。這些所謂的智者，遠不及司馬遷和李清照對霸王的理解。
虞姬更沒有想到，在她死去兩千年之后，她在梅蘭芳的款款臺步、飄飄衣袂、娓娓唱腔中，獲得了光彩照人的重生。虞姬不再依附霸王，反是霸王從屬虞姬。不過想來霸王對此也不會有什么怨言，畢竟正是虞姬的萬般柔情才映襯了霸王的浩然俠骨。梅派《霸王別姬》成了京劇藝術(shù)中不可逾越的高峰。無論什么人再唱虞姬，都沒有梅蘭芳那么純潔的虞姬了；無論什么人再演虞姬，都沒有梅蘭芳那么美艷的虞姬了。以地道的男兒之身，懷純正的女兒之心，傳微妙的女兒之神，這是奇特的矛盾人生所能達到的京劇藝術(shù)的巔峰。
雖然梅蘭芳和他的藝術(shù)搭檔們永遠地走了，但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一個永遠不老的虞姬和一個永遠青春的霸王，已經(jīng)家喻戶曉，深入人心。
也因此，當陳凱歌用電影演繹《霸王別姬》時，虞姬和霸王也格外地撩撥著千千萬萬人的心。然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并不等同于李碧華筆下的《霸王別姬》，也遠非梅蘭芳舞臺上的《霸王別姬》。
我們無法用簡潔的一句話來概括電影《霸王別姬》的主題：它表現(xiàn)了一個四角戀的愛情故事？它再現(xiàn)了京劇由盛而衰的歷史？
我卻愿意把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簡捷地看作是張國榮的人生別傳。如果影片中的虞姬程蝶衣不是張國榮主演的話，它的藝術(shù)魅力一定會大打折扣；如果影片中飾演虞姬的演員程蝶衣在22年后與飾演霸王的演員段小樓最后一次合演《霸王別姬》時，沒有曲終拔劍自刎的話，如果飾演程蝶衣的張國榮最終沒有自殺身亡的話，《霸王別姬》也就少了許多藝術(shù)的宿命。
或者可以這樣說，張國榮正是為藝術(shù)的虞姬而生，正如陳曉旭為藝術(shù)的林黛玉而生；張國榮正是為理想的程蝶衣而死，正如陳曉旭為理想的林黛玉而死。
電影《霸王別姬》其實與楚霸王和虞美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換作《牛郎織女》或《天仙配》或《梁祝化蝶》也未嘗不可。但我們還是感激影片《霸王別姬》，畢竟它讓虞姬和霸王的魂魄靈光再現(xiàn)。
還是司馬遷看得通透：“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闭嬲纳泻芏鄷r候不是由生決定的，而是由死決定的——為何而死、怎樣去死。虞姬和霸王自刎的同時即是永生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