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德·德彪西
Claude Debussy
1862年8月22日-1918年3月25日
“坐在那架破舊古鋼琴旁邊時，
我對最幸福的國王也不羨慕?！?/span>
〔海頓〕
《不朽的音樂，唯有你常在》
作者/ [法]羅曼·羅蘭 譯者/傅雷
節(jié)選自《約翰·克利斯朵夫》
你，可愛的藝術(shù)，在多少黯淡的光陰里。
生命飛逝。肉體與靈魂像流水似的過去。歲月鐫刻在老去的樹身上。整個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不朽的音樂，唯有你常在。
你是內(nèi)在的海洋。你是深邃的靈魂。在你明澈的眼瞳中，人生決不會照出陰沉的面目。
成堆的云霧，灼熱的、冰冷的、狂亂的日子，紛紛擾擾、無法安定的日子，見了你都逃避了。唯有你常在。
你是在世界之外的。你自個兒就是一個完整的天地。你有你的太陽，領(lǐng)導(dǎo)你的行星，你的吸力，你的數(shù)，你的律。你跟群星一樣的和氣恬靜，它們在黑夜的天空畫出光明的軌跡，仿佛由一頭無形的金牛拖曳著的銀鋤。
音樂，你是一個心地清明的朋友，你的月白色的光，對于被塵世的強烈的陽光照得眩暈的眼睛是多么柔和。大家在公共的水槽里喝水，把水都攪渾了；那不愿與世爭飲的靈魂卻急急撲向你的乳房，尋他的夢境。
音樂，你是一個童貞的母親，你純潔的身體中積蓄著所有的熱情，你的眼睛像冰山上流下來的青白色的水，含有一切的善，一切的惡，——不，你是超乎惡，超乎善的。凡是棲息在你身上的人都脫離了時間的洪流；所有的歲月對他不過是一日；吞噬一切的死亡也沒有用武之地了。
音樂，你撫慰了我痛苦的靈魂；音樂，你恢復(fù)了我的安靜，堅定，歡樂，——恢復(fù)了我的愛，恢復(fù)了我的財富；——音樂，我吻著你純潔的嘴，我把我的臉埋在你蜜也似的頭發(fā)里，我把我滾熱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
咱們都不作聲，閉著眼睛，可是我從你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光明，從你緘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我蹲在你的心頭，聽著永恒的生命跳動。
“在文學(xué)無能為力的地方，音樂開始了。”
〔德彪西〕
1884年，青年音樂家們夢寐以求的“羅馬大獎”頒獎了，獲獎?wù)呖梢悦赓M前往藝術(shù)圣地羅馬，居住在當時著名的美第奇別墅中，接受著名藝術(shù)家的專門指導(dǎo)。
那一年的獲獎?wù)呙械卤胛鳎陜H21歲的他憑借一部清唱劇《浪子》，從眾多作曲家中脫穎而出。然而，這個年輕人對獲獎并不興奮，遲遲不愿動身去羅馬。多年后他還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表示“羅馬獎學(xué)金是無用的”。
1875年 少年德彪西
在巴黎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鋼琴時，他對傳統(tǒng)的音樂教育持懷疑態(tài)度，對和聲學(xué)習卻充滿興趣。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學(xué)生并不受老師喜愛，屢屢與鋼琴比賽第一名無緣，后來索性放棄成為鋼琴家的夢想，轉(zhuǎn)而沉浸于音樂創(chuàng)作之中。
寫音樂，德彪西從不模仿前人。他時常在音樂評論中以特有的幽默表達自己的不屑。他曾瘋狂崇拜瓦格納，但很快又成了瓦格納的反對者。他不喜歡柴可夫斯基，貝多芬也令他感到無聊，他甚至很少使用自莫扎特以來非常流行的奏鳴曲式結(jié)構(gòu)。
1894年，德彪西的管弦樂作品《牧神午后前奏曲》在巴黎首演。20世紀著名的法國作曲家、指揮家布萊茲認為：“當?shù)卤胛鳌赌辽裎绾笄白嗲分械拈L笛聲響起時，西方音樂步入了現(xiàn)代……瓦格納的主要傳統(tǒng)都被拋棄了……德彪西的真實性拒絕所有的墨守成規(guī)?！?/span>
長笛吹奏起悠揚的旋律，暑氣氤氳中，一幅蘆葦叢被陽光熏成灰白色的畫面徐徐展開，古希臘神話中半神半獸的牧神潘躺在樹蔭下休息，半夢半醒之間他仿佛進入了仙境，那里有仙女舞蹈，還有愛神維納斯和自己共度午后，潘沉浸在一連串的渴望與夢想中，最后一切都消散開來，回歸午后的靜謐。
《牧神午后前奏曲》究竟是如何帶領(lǐng)西方音樂走入現(xiàn)代的？關(guān)鍵就在于德彪西所傳達的“朦朧”中。
1893年 青年德彪西
在德彪西之前，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和瓦格納的音樂語言都是充滿調(diào)性的。通俗來說，就是有主調(diào)、有中心點的。仔細分析《牧神午后前奏曲》這首曲子，找不到一個音樂中心點，讓人無法跟著它哼唱，也很難分出清晰的樂句。
“當人們喜歡上一首曲子時，總是會不自覺地去記住它的旋律，但德彪西的音樂總是那樣讓人難以琢磨，他似乎是故意要打破那些連貫的音樂線條?！钡卤胛鞑辉儆们叭说囊魳氛Z言進行創(chuàng)作，這就是他的獨到之處，也是《牧神午后前奏曲》被后人譽為“德彪西的第一顆管弦樂定時炸彈”的原因。
德彪西的音樂總是充滿詩情和畫意，詩人和畫家啟發(fā)了他，他的音樂也反哺給他們靈感。德彪西曾說：“我要在文學(xué)無能為力的地方開始音樂，我希望從朦朧中出發(fā)，又回到朦朧中去?！?/span>
《牧神午后前奏曲》即德彪西根據(jù)好友馬拉美（編者注：法國象征主義詩人，1876年作品《牧神午后》在法國詩壇引起轟動。）的詩歌《牧神午后》寫成。馬拉美聽了《牧神午后前奏曲》后感嘆：“德彪西的音樂大大地豐富了和超過了我的詩意?！?/span>
1910年 德彪西（左）與友人
《夜曲》和《大?！芬彩堑卤胛髯钪匾淖髌?，它們的靈感或多或少都來源于文學(xué)與藝術(shù)作品。
《夜曲》由《云》《節(jié)日》和《海妖》三首組曲構(gòu)成。這部作品的靈感有一半來自德彪西的詩人好友瑞格尼爾，另一半則來自惠斯勒的油畫《夜曲》。
《黑色與金色的夜曲：降落的煙火》惠斯勒
《云》描繪天空的景象，云緩慢而莊嚴地飄浮其間，最后融化為灰白的茫茫一片。《節(jié)日》帶給人們一種舞蹈節(jié)奏?！逗Ｑ返膭?chuàng)作源泉是瑞格尼爾的詩作，描述的是夢境中見到的美人魚。
《神奈川沖浪里》葛飾北齋
《大?！肥堑卤胛髯顬槿怂熘淖髌分?。據(jù)說，他的房間里曾經(jīng)掛了一幅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里》，畫中的大海白浪翻騰，卷起千堆雪，《大?！肪褪且源藶殪`感創(chuàng)作出的。
△三首交響素描《大?！返谝粯氛隆昂Ｉ希瑥睦杳鞯街形绲拇蠛！?/span>
曾有評論家聽了《大海》后說：“在這首曲子里我沒有聽到大海?！钡卤胛骶兔鞔_回應(yīng)說：“我創(chuàng)作的是大海的意象?！?/span>
德彪西在作品中從來不講述情節(jié)，他更喜歡表現(xiàn)一種意象：大海的意象、月光的意象，金魚的意象等等。他總是試圖去捕捉稍縱即逝的印象或情緒，用盡可能簡捷的方式獲取思想精髓。這令人聯(lián)想起莫奈、塞尚等印象派畫家的繪畫。然而，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印象派作曲家，更喜歡被稱作“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家。
根據(jù)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的同名戲劇寫成的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是德彪西唯一一部歌劇。
據(jù)說在1892年，德彪西逛書店時，偶爾買到了梅特林克的《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一口氣讀完后，十分喜愛，當時就記下了靈感乍現(xiàn)的旋律。然而，這部歌劇的創(chuàng)作與修改，持續(xù)了整整十年。歌劇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王子戈洛在山林中遇到美麗女孩梅麗桑德，愛慕她并與她結(jié)婚。但梅麗桑德與戈洛的異父兄弟佩利亞斯產(chǎn)生了愛情，戈洛妒火中燒，最后殺死了佩利亞斯，又猛擊了梅麗桑德。梅麗桑德受重傷，臨死前產(chǎn)下一女。
魏爾倫、波德萊爾的詩歌、愛倫·坡的小說也是其音樂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他受到魏爾倫的詩歌《明月之光》影響所創(chuàng)作的《月光》，曾在多部經(jīng)典電影中夢幻上演。樂曲以舒緩、優(yōu)美的旋律表現(xiàn)皎潔明月的印象，輕快的琶音描述了閃爍的流淌的月光，曚昽的光與色彩，使人仿佛身處靜謐月色之中。
德彪西很喜歡貓，有人說他本人甚至是他的音樂中都能嗅出貓的性格，那是一種自由又神秘的性格。法國人的浪漫加上年輕時在俄羅斯的音樂經(jīng)歷，使德彪西的作品充滿復(fù)雜而迷人的特質(zhì)。
不過，這種特質(zhì)在一百年前并沒有獲得大多數(shù)聽眾太多的喜愛，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禮后，德彪西才被認為是最偉大的法國作曲家之一。
德彪西
在德彪西看來，“音樂是一種高深莫測的數(shù)學(xué)，其構(gòu)成成分是個無窮數(shù)。水的流動是音樂，微風改變方向的曲線運動是音樂，落日比任何東西都更具有音樂性?！?/span>
德彪西于1901—1913年間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24首前奏曲，每一首都如詩如畫。這首作品非常有代表性，清新而舒緩，寧靜而纖細，亞麻色頭發(fā)少女的模樣、美好神態(tài)，似均被德彪西捕捉到了。
“他寫音樂就好比畫家畫畫，用不同的樂器在聽眾眼前不斷地添加不同的顏色?！?span>對于自然風景畫的偏愛，使得德彪西的音樂作品也如一幅幅風景畫一般，充滿著是“可聽的”色彩與風景。
愛樂者想要聽懂德彪西最重要的是——放下對旋律的追尋，“不要試圖像聽流行音樂一樣哼出德彪西的曲子，放棄對旋律的跟蹤，靜心聆聽音色之美，感受光影之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