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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子樹 （科研工作者/攝影票友/寫作票友，B型血，性格參照柴犬）
前言：當時多少血淚心酸，崢嶸意氣，回味時卻像酸辣土豆絲配炭烤燒餅。餓了吃一陣，飽了就去睡，醒了還要上班吶！
01
二零一八年，我終于收到了我的博士學位——快遞來的。上邊的英文字母歪歪扭扭，認不大清楚。不過金色的章子倒大氣，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心里別提多美了。
室友們都還在上班，只有我畢業(yè)后無所事事地待著，后院兒曬一會兒太陽。過一陣兒餓了，隨便在合租房里塞幾片烤咸奶酪面包，配一點綠油油生菜蘸紅通通番茄醬，一條白的發(fā)黃的原味芝士。
吃的時候心想，我也是博士了啊，連西方人都覺得“光宗耀祖”的頭銜，這下兒時的“科學家”夢想算實現(xiàn)了吧？
02
偏僻的山里、鄉(xiāng)村，破舊的小學、陋室，穿著灰白中山服的人民教師說：“今天的作文題目是，‘你長大后要成為什么？’”
我抓耳撓腮，姐姐也幫我出謀劃策，爸爸定稿：科學家。我看了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竟然生出許多自豪感來。
那時候我們國家還在分配工作，一個大學生就前途無量，一個博士生也許會被奉為神明，額，或者村民不知道什么是博士。
我在班上讀我的作文，幾雙眼睛盯著我，有一些緊張。我刻意小聲一點讀科學家三個字，他們居然沒有哄堂大笑，而且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鼓起掌來。
03
后來終于考上了大學，那時候大學在擴招。不過高考前大家仍然覺得大學生前途不錯，起碼有機會“混出個人樣兒來”。大四那一年，突然大學生的工作不好找了，招聘會里人擠人。
不過出于一些現(xiàn)世的考慮，我早早就鎖定了一個保送研究生機會，不用發(fā)愁找工作、考研，不用花學費，可以天天曬太陽。人閑下來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我就想起了我的夢想。還是做科學家吧，為什么不去留學呢？
通過混幾個招聘會，發(fā)現(xiàn)博士畢業(yè)生待遇非常不錯。那幾年房價在飛漲，而招聘單位給博士生開出了“高達”幾萬的購房補貼。于是夢想和現(xiàn)實雙重影響下，我決定趁著有時間去學英語，讀碩士時候可以申請留學。讀個博，說不定以后又做了科學家，又有錢，豈不美哉！完全沒料到走上學術(shù)路以后，世界會變成這般光景。
04
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有一天跟我說，他在和一位留過學的老師做預(yù)研生，問我要不要去。北方人意氣用事，朋友來邀請當然要去?。≡僬?，什么留學、科學研究，明明在沖我招手??！
后來才知道，所謂預(yù)研生就是，一個新進老師早早把本校還算優(yōu)秀的保研生拉去培訓(xùn)，以后多出點論文，多拿點獎金，也倍兒有面子。為了激勵這些小白羊，就給它們畫一個綠茵茵青草蛋糕在藍汪汪天上。
當然，也保不齊有學生去留學了，或真的在學術(shù)有所成果，到時候榮歸母校，互相依偎取暖。（作為后話，我現(xiàn)在能理解那位老師的作為了——慘淡的學術(shù)收入導(dǎo)致的經(jīng)濟壓力之下，縱然是圈錢都可以理解，更不要說利用一點免費勞動力。）
05
我終于邁上了我的荒唐學術(shù)路。
所謂荒唐，是我自己稀里糊涂。從小，就沒有多少選擇所愛的機會。你前面的路，基本就是那些。
所謂荒唐，也有一點兒點兒學術(shù)上的可笑處，且聽說來。
第一天，早上九點，在那個逼仄的實驗室，老師給我的第一項任務(wù)是打掃衛(wèi)生。并且排了值日表，如小學生那般。我如今還記得那種灰塵味兒。
第二天，老師丟給我一篇英文論文，讓我翻譯成中文。我吭哧癟肚地查詞典。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隨鼠標實時翻譯的功能，高興半天。
第三天，老師丟給我一些賬單，讓我去財務(wù)處報賬。那天上午，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親自報賬，數(shù)額還不小。報賬的小哥大概認識他，笑著。到我了，他就板著。那一段時間晚上也要去實驗室打卡，常常到九點十點。
第四天，老師問我翻譯的怎么樣了。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叫我加把勁兒。問我的夢想是什么。之后語重心長地給我安利，說留學回來，人生如何如何不同。又丟給我一篇中文論文，讓我審稿。后來他一段一段的教我學術(shù)語言的形狀，如何簡潔，如何有邏輯，如何把平凡的寫的漂亮。之后我就免費審了很多稿。
第五天，開組會，看到了所有的預(yù)研生，我們幾個大四的，還有幾個大三的。大三的幾個有點緊張，叫我們學姐學長。我也有點緊張，端坐著看碩士研究生們做報告。我并沒有聽明白他們說什么。老師說，以后就明白了，萬事開頭難。
第六天，周六，沒有教堂鐘聲。老師說，預(yù)研生要刻苦，才能成才。他親自去實驗室監(jiān)督我們到崗。他走了，我們才敢說說笑笑，看一些小電影。他臨走說，以后周末盡量都來，不來的要請假。可是一天下來，我也就翻譯了一小段。師兄師姐們講著一些老師的小壞話，轉(zhuǎn)過頭又去擔憂自己的前途，再轉(zhuǎn)回來開著處女座、摩羯座的玩笑。
第七天，老師買了些水果來實驗室，犒勞這些小白羊們。小白羊們千恩萬謝。春天老師帶我們?nèi)ソ加危“籽騻兏饔懈鞯男那?。有的有一些畢業(yè)壓力，有的論文被學校學報拒稿了，有的周末、寒暑假寫了兩年，終于發(fā)表了SCI，油油的臉堆滿笑。
這樣的日日夜夜走過了很多、很多個輪回。
06
有幾天我壓力特別重。畢業(yè)設(shè)計的任務(wù)，實驗室里的雜事，以及開始要做實驗、檢測、分析，并且每天晚上復(fù)習GRE單詞到兩點。
一次老師出差回來，先問我們實驗進度。我說機器壞了（忘了誰搞壞的，我們幾個都沒有修好）。他心里火冒三丈，嘴上憋不住的突突突，沖著我，像打黃繼光胸腔的火苗。我忍不住，到外邊雪地里瘋跑，又站住，思考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走上了這么一條路。
那天老師又帶我們?nèi)コ燥垺Ｎ也辉敢飧?，吃的不舒心。那一餐我照舊沒說什么話，悶頭吃了一碗又一碗，忘了喝沒喝酒。當天晚上沒有消化，第二天全吐了出去。后來就得了慢性胃炎。直到現(xiàn)在我都消化不好，醫(yī)生說我脾胃虛寒。我后來喝了很多黑褐色的神秘湯藥，苦，就得笑著喝。
07
后來，老師把學長的數(shù)據(jù)丟給我，“數(shù)據(jù)還不錯，組織成你自己的論文吧。同時不要落下做實驗，你的數(shù)據(jù)要給下一屆用的?！闭缢裕谮s鴨子上架；而我們則成了架子上的旱鴨子，不曾明白水里的世界，縱然水可能濁、兇險。
我們是機械專業(yè)的學生，實驗室里是一些化學儀器。我后來明白為什么是化學儀器——因為便宜，還能發(fā)論文。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天早上我吃著面包牛奶，拍了一張人生最丑照。那個時候，很多年輕人考慮的多是前途，錢途，拼了命的求生。
我們做的實驗，完全不知道用在什么地方。老師告訴我們，說在這個領(lǐng)域做研究。但是這是個什么領(lǐng)域？我們做的這些，怎么看都是沒用的呀？科學家，到底都是什么人？我的價值觀有點塌陷。
后來一個同組的女生，認清了科研的“真面目”；雖然她的托福GRE成績都不比我差，但是她去到了公司上班。我堅持要到外面看看，看美利堅的人如何做科研，如何生活。我成了組里第一個留學生，也是當年唯一一個。
08
拿到了美利堅學校的offer以后，輕松了不少。雖然還是要到實驗室里打卡，不過心理上再沒了那種沉重的感覺。
在畢業(yè)論文里，我們把數(shù)據(jù)整理好，每一章按照相同的套路，放換藥不換湯的東西。后來我明白，那是因為我們能做的檢測就是那些，做別的要花很多錢。然后第一章寫好了，就把內(nèi)容復(fù)制到第二章、第三章，然后根據(jù)不同的藥，編輯、整理一下。
那時候很多人的目標就是過論文查重。不記得查重有沒有要求查第一章和第三章的重，不過每一句我都玩一些文字游戲，主動變被動、換一個稱謂、動詞之類。雖然母校排名不錯（當年我高考成績六百多），但縱然到了碩士研究生階段，身邊也沒人關(guān)心如何做一些有意義的學術(shù)，也不知道如何做。
臨到碩士畢業(yè)答辯的時候，胃病突然加重了。人吃不好，狀態(tài)很差。不知道我們碩士答辯成績對老師有多重要，但是他催的很緊。我跟老師發(fā)短信說，我感覺就快死了。他激將說，“你要死就去死，總說這種消極的話，拿什么去留學？將來吃苦地方多的是?！蔽蚁蚩諝廨啂紫氯^，“**。我留學了以后做老師，一定關(guān)愛學生?！?/strong>
后來那天早上，雖然很不舒服，還是堅持答辯。稀里糊涂答辯結(jié)束，馬上自己去醫(yī)院做胃鏡。做過的人都知道那有多難受。結(jié)論還是慢性胃炎，醫(yī)生又開了亂七八糟的藥。后來我碩士答辯拿到了學院優(yōu)秀畢業(yè)論文，還獎勵我?guī)装賶K——剛好是看胃鏡吃藥的錢。天可憐見。
09
我的碩士生涯中還發(fā)生了許多故事，瑣碎的說不完。我的學術(shù)路從那時候就開始了，每一步也都有新的認識。我只是希望以后，年輕人可以自由選擇要不要做學術(shù)，年輕人可以生活的像水里的鴨子。也希望這個世界越來越好。
當時多少血淚心酸，崢嶸意氣，回味時卻像酸辣土豆絲配炭烤燒餅。餓了吃一陣，飽了就去睡。身體最重要，畢竟醒了還要上班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