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站在通往下一處縣城的火車站臺上,四處走穴的羅永浩總會想起二零一七年三月十九日,那場長達八個半小時的談話:
“在整個的采訪過程中,我有一個建議:你心中默想一個詞。因為,這將是我最后一個問題,就是假設你死了,現(xiàn)在墓碑就在這兒,那這個上面你留給歷史的這個詞是什么?是工匠精神,還是彪悍,還是什么?好,你現(xiàn)在開始默想?!?/p>
“其實這個我想過很久了。一會我結尾的時候講?!?/p>
伴隨著這句開場白,并不明亮的演播室里,出現(xiàn)了一幅耐人尋味的畫面:
兩個老羅。
兩個同樣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老羅。
兩個同樣擅長嘴上功夫的老羅。
兩個同樣是中年創(chuàng)業(yè)的老羅。
兩個老羅,其中一個臉上寫滿了創(chuàng)業(yè)維艱的滄桑凝重,另一個志得意滿故作輕松自在,但在彼此的身上,兩個老羅都看到了熟悉的東西。
那么問題來了:
失敗者?成功者?假理想?真騙局?
我們應該如何評價兩個老羅?
1
2000年的老羅與老羅
2000年的羅永浩,焦慮不堪。
自從17歲高中輟學以來,晃晃悠悠的浪蕩生活,已經(jīng)持續(xù)了差不多十年。
一轉眼,自己就從血氣方剛出外闖蕩的小鎮(zhèn)青年,變成了即將步入而立之年卻依舊一事無成的落魄中年。
在那個時代,“財富自由”還是個陌生的概念,“經(jīng)濟獨立”是形容年輕人奮斗有成的常用詞匯之一。
即便如此,對于自嘲為“吊兒郎當胡混”“時間都玩掉了”“沒有根基”的羅永浩來說,“賺錢養(yǎng)活自己”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白日夢。
正因如此,當一個號稱“年薪百萬”的機會擺在羅永浩面前時,反應可想而知:
“我當時一下就站起來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誰要是敢給我百萬年薪,無論讓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會很認真地考慮一下,因為我畢竟不是沒有底線的人。”
“然后我就覺得這個地方非常適合我,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是傳說中的百萬年薪,非常適合一個窮人。然后第二個呢,新東方在它創(chuàng)業(yè)的早期,成功地打造了一個理想主義的光環(huán)。這個東西是非常吸引我的。”
找準了目標,僅僅意味著站在了起跑線上;距離真正抵達目標,還有漫長的奮斗之路要走。
在羅永浩的印象中,這是自從高中肄業(yè)之后,第一次全力以赴瞄準一個清晰的目標發(fā)起努力。
他后來聞名一時的“睡在三面漏風的破房子里磨練意志”“批發(fā)了一百多斤成功學雜書給自己灌雞湯打氣”“寫了一萬多字的求職信來爭取試講機會”一類令人捧腹的段子,都是在這個時期誕生的。
然而,幸運只會眷顧做好準備的人,但做好萬全準備,就一定能贏得命運的垂青嗎?
此時此刻的羅永浩,并不知道答案。
與此同時,2000年的羅振宇,心中的滋味同樣是五味雜陳。
和渾身上下洋溢著混不吝氣息的羅永浩截然相反,“寒窗苦讀十二載,金榜題名一朝時”,無疑是小鎮(zhèn)青年羅振宇身上最閃亮的標簽:
早在1990年,憑借一張華中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羅振宇成功跳出了家鄉(xiāng)蕪湖的小圈子,來到武漢求學。
1994年,憑借優(yōu)秀的專業(yè)成績,北京廣播學院同意將考試未能達標的羅振宇錄取為研究生。
至此,“三線城鎮(zhèn)老家 → 一線省會城市 → 首都”,羅振宇完成了堪比教科書的三級跳式階層躍升。
如果在這里落下句號,那么這個故事最大的價值無非就是給羅振宇樹立起“別人家的孩子”人設模板。
然而,生活不是童話,現(xiàn)實并沒有那么仁慈。
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羅振宇來到北京師范大學教書,每月工資只有600元人民幣,“吃食堂都吃不飽”。
迫于生活壓力,他開始在中央電視臺通過兼職補貼家計,但這兩份工作無法平衡,于是羅振宇選擇離開高校,入職電視臺,再次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乍看之下,羅振宇的發(fā)展還算順風順水,但實際上,在這種職位收入穩(wěn)步提升的表象之下,潛伏著一個讓所有外來上進青年不忍直視的冷酷現(xiàn)實:
沒有編制。
體制內(nèi)的人,都理解這種不安全感。非常深刻。
辛辛苦苦讀了那么多年書考取了那么些功名,最后得到的僅僅是一份大城市國企的臨時工職務而已——當你老了、干不動了、創(chuàng)造不出價值了,除了灰溜溜地逃回老家之外,并不會有其他更光彩的下場。
“進入央視已經(jīng)是第二年,依舊看不到解決編制的希望,值得在這里繼續(xù)撐下去嗎?”
此時此刻的羅振宇,同樣不知道答案。
2
2008年的老羅與老羅
2008年的羅永浩,氣定神閑。
雖然早已從新東方離職,但羅永浩相信,自己五年零三個月的講師生涯,值了。
在羅永浩看來,去新東方教書,最主要的收獲有兩個:
其一就是收入。
事實證明,傳說中的百萬年薪并不現(xiàn)實,不過最出色的一線講師一年稅前也能有五六十萬人民幣,和當時的人均收入比,也是非?!皦艋谩绷?。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
根據(jù)羅永浩的描述,新東方的五年講師生涯,讓他和所有正式踏上社會的年輕人一樣,完成了自己的人格蛻變:
“有的時候作為一個人民教師,走上講臺對學生是要假裝道德高尚的,裝著裝著,心里不安了,于是你就會高尚起來,因為你按照自己吹過的真去做了。所以這五年對我來說另外一個收獲就是,在人格的完善這方面取得了一個巨大的進步?!?/p>
究竟是蛻變還是完善,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
但是我想,后來羅永浩總是掛在嘴邊的“理想主義”,也許就是在這一時期萌芽的吧。
羅永浩的“理想主義”究竟該如何定義,其實對很多人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因為大家認為,他通過自己的實際經(jīng)歷,證明了一個結論:
理想主義,有利可圖:
2006年,創(chuàng)建博客網(wǎng)站牛博網(wǎng),號稱不限制言論自由,每位注冊用戶都經(jīng)過羅永浩親自審核。
2008年,重操舊業(yè),創(chuàng)辦老羅英語培訓。
隨后,全國巡回演講啟動。
這一年,對于創(chuàng)業(yè)者羅永浩來說,是關鍵的一年。
其實從那時開始,從決定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天開始,羅永浩心目中的“理想主義”,就貼上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價碼:
“你去做生意了,你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怎么現(xiàn)在去追求銅臭啊,對我罵得很厲害。在我的博客留言上、手機短信上,有一些知道我的手機,以前我教過的學生,都對此表示失望。
但是,我感覺這是一個非?;闹肛?,因為我從來不覺得理想主義者和金錢之間有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Ⅰ》,羅永浩
從這一刻開始,后面的故事,仿佛順理成章。
與此同時,2008年的羅振宇,也做出了一個引人側目的決定:
離開央視。
丟掉“國企飯碗”,會令很多人扼腕,但對羅振宇來說,卻是必然。
教育,給我們帶來了通過努力改變出身命運的機會,但遺憾的是,象牙塔里的分數(shù),在職場這片叢林里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萬能——重視實際能力的私企如此,重視社會關系的國企更是如此。
很多寄希望于高學歷可以換來高待遇的年輕人,在現(xiàn)實的毒打之下遍體鱗傷,最終郁郁寡歡地出局。
不過,羅振宇的故事,又不太一樣。
精明,勤奮,且才華橫溢。
這是羅振宇在央視時期收獲的普遍評價。
入職央視的第4年,他成為了知名欄目《對話》的制片人,負責整個欄目的核心策劃與內(nèi)容把關。更通俗一點來說,羅振宇是一根不可或缺的棟梁,撐起了《對話》欄目的“里子”。
然而,即使如此,“編制”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
事實上,直到2008年離開央視,羅振宇的身份依舊是非臺聘的臨時工。長達9年的全力以赴拼搏依舊沒能換來預期中的回報,想到這點,我想我們都可以理解羅振宇。
當然,“待遇”僅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點在于,身為媒體從業(yè)者,羅振宇敏銳地意識到這個行業(yè)的潮流正在轉向,“人”,或者說IP的價值,被提升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上。
種種跡象表明,羅振宇不甘于幕后,他想做“IP”。
而要想在央視找到主持節(jié)目的機會,太難了。
正因如此,羅振宇在2008年離職央視之后,很快就加入了《第一財經(jīng)》,成為了《中國經(jīng)營者》欄目的主持人,開始了“拋頭露面”。
不過,對于當時已經(jīng)35歲的羅振宇來說,這僅僅是自我實現(xiàn)的前奏曲。
3
2012年的老羅與老羅
2012年的羅永浩,躊躇滿志。
錘子科技成立了!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我老羅即將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不就是做個手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有那么多錘粉死忠在支持我,我怕個錘子!
至少,此時此刻羅永浩向公眾展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就是這個德性。
考慮到大家對這段時期羅永浩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相當熟悉,我就不再贅述了。
隨著無所事事羅永浩、講師羅永浩、站長羅永浩以及校長羅永浩的謝幕,手機創(chuàng)業(yè)者羅永浩終于登上了歷史舞臺。
對于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主義”照進現(xiàn)實后究竟是什么結果,此時的當事人羅永浩,還一無所知。
與此同時,2012年的羅振宇,也走出了人生至關重要的一步:
39歲,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羅輯思維》上線。
之所以會放棄第一財經(jīng)的主持人身份轉而開始創(chuàng)業(yè),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羅振宇再次意識到媒體行業(yè)的風向,正在發(fā)生全新的變化:
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完整的時間正在碎片化,傳統(tǒng)的深度閱讀欣賞正在被觀眾拋棄,短平快的信息零食,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公眾青睞。
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傳統(tǒng)的信息傳播模式有必要堅持下去嗎?
對羅振宇來說,回答這個問題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猶豫:
“對我們這代人來講,學知識的初衷很多時候只是為‘稻粱謀’。”
也就是說,“為五斗米折腰”,對他來說沒啥大問題。
雖然早在2004年就進入中國傳媒大學攻讀過博士學位,但對于“知識”這個概念,羅振宇并沒有投入太多“敬畏”一類的感情。
他當機立斷地對“知識”本身探出了斧鑿:
完整的、大塊的、系統(tǒng)化的、需要認真攻讀才能真正理解并加以應用的知識,在《羅輯思維》的加工流水線上,化整為零變成了片斷化、顆?;?、碎片化、不需要動腦子就能輕松咀嚼的軼聞段子、功利秘笈真摯與酒桌談資。
沒錯,這就是知識付費,無關傳道授業(yè)解惑,一門生意而已。
學霸羅振宇,制片人羅振宇以及媒體人羅振宇逐步隱退,商人羅振宇正式登場。
同樣,此時此刻的羅振宇,并沒有真正意識到知識付費這種“投其所好”的買賣到底意味著什么。不過,和羅永浩一樣,羅振宇的報應,同樣沒有讓我們等太久。
4
2017年的老羅與老羅
2017年的羅永浩,忐忑不安。
錘子科技已經(jīng)正式開張,從Smartisan OS,錘子T1到錘子T2,一系列“天生驕傲”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來到了市場上,然而……
似乎并沒有太多人買賬。
是粉絲的購買力不如預期?那就用堅果手機試試平價路線吧,便宜歸便宜,該有的文藝氣息情懷風范一個都不落下……
我了個去,怎么還是不行?
到頭來,我錘賣得最好的手機,居然是最不羅永浩的錘子M1/M1L?
簡直是豈有此理!
明明按照以往的套路,臺上賣力表現(xiàn)一番就能贏得一大片喝彩支持,怎么到了手機行業(yè)就不行了?明明已經(jīng)把工匠精神和理想主義用情懷包裹起來買一送一了,怎么這幫人就是不愿意乖乖掏錢?
不就是我錘的手機不好用么,有那么嚴重么?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情懷,懂什么叫情懷么?
憑什么“理想主義”的光環(huán)區(qū)區(qū)新東方造得,我老羅造不得?
與此同時,2017年的羅振宇,躊躇滿志之余,隱隱也有一絲不安。
得到 App 已經(jīng)上線,《羅輯思維》的發(fā)展蒸蒸日上,越來越多的聽眾正在迫不及待地慷慨解囊,甚至還有企業(yè)把它當作培訓福利派發(fā)給員工。
知識付費的概念正在深入人心,然而……為什么《羅振宇的騙局》會在朋友圈刷爆?
這完全沒道理嘛!
說到底,這樁生意單純到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
你給我錢,我給你“知識”,有沒有學到東西,能不能學以致用加薪升職實現(xiàn)財務自由步入人生巔峰,不關我的事——說穿了,你付費買到的壓根就不是教育,抱怨個屁??!
指望在一個App上買幾節(jié)淺嘗輒止的段子課就能從無到有建立起完整的知識體系,就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就能一步到位擁有獨立思考能力……
要是有這么便宜的好事,那還要學校做什么?
羅振宇不明白。
或者說,他很明白自己面臨的現(xiàn)狀從何而來,但無論是《羅輯思維》還是得到App,都不可能在本質(zhì)上實現(xiàn)變革。
無論如何,2017年3月19日,忐忑不安的羅永浩與心情復雜的羅振宇,在一間背景陰云密布的演播室當中,正式會面。
于是就有了開頭的一幕。至于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我們已經(jīng)都知道了。
尾聲
“羅永浩大忽悠!羅振宇大騙子!”
無疑,作為最具代表性能夠反映當代現(xiàn)狀的兩位中年創(chuàng)業(yè)者,很長的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于將羅永浩和羅振宇符號化和特質(zhì)化,并且進行分析、批判甚至是嘲弄諷刺。
公眾人物原本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接受大眾的評判,也是無可厚非的。
但如果深入地去了解兩個老羅,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羅永浩也好,羅振宇也罷,他們在本質(zhì)上都是曾經(jīng)年輕過的人,都經(jīng)歷過血氣方剛、無知無畏且躁動不安的青年時代,都有過在社會與職場上磕磕碰碰撞得鼻青臉腫的實際經(jīng)驗。
換句話來說,也正是他們自己的奮斗經(jīng)歷,讓所有懵懂無知走上社會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共鳴。
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成名的底層原因。
只不過,最終這兩個老羅都沒有成為寓言中那種人生百寶箱式的年輕人導師。
在意識到自己的奮斗經(jīng)歷所具備的價值之后,羅永浩與羅振宇不約而同地走上了“藉此牟利”的橫財套路:
羅永浩選擇了在舞臺上扮演理想主義者來推銷質(zhì)次價高的非主流手機,羅振宇則是端出了一鍋換湯不換藥的成功學雞湯。
但無論套路如何,直到今天,他們依舊能夠在公眾領域活躍,也沒有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這已經(jīng)足以證明兩個老羅都不是什么簡單角色。
老羅和老羅,都不是惡人。只是也都不是英雄而已。
是什么樣的時代,孕育出了老羅與老羅這樣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并能夠獲得超越一般人的名望和利益?
這,才是真正值得我們這一代人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