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云軒王百會
中國書法史上的經(jīng)典碑帖，我雖不能盡詳其美，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見了頓生歡喜心的。有一個人的作品例外。他就是楊維楨。說實話，有很長時間我費盡心力，苦思冥想，卻怎么也無法從他的書法中，讀出幾多美感來。
如果那時候，有“丑書”的說法，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一頂大帽子，咣當(dāng)一聲扣在他的頭上。
楊維楨《真鏡庵募緣疏卷》 紙本，行書，縱33.3厘米、橫278.4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可隨著書法實踐與審美閱歷的提升，我開始欣賞秀美的同時，也漸漸喜歡起古拙老辣來。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發(fā)現(xiàn)的眼睛。我這雙眼睛竟然也開始發(fā)現(xiàn)出楊維楨的“丑書”之美來了。
小時候，家境不好，吃粗糧的時候多，因此看別人拿著白面饅頭都饞得咽唾沫。如今，白面饅頭吃久了，回老家能吃一頓高梁米飯，都激動得差點兒熱淚盈眶。其實，哪有什么粗糧細(xì)糧之分別呢？論營養(yǎng)，粗茶淡飯更養(yǎng)人，只是世俗的眼光過早地貼好了標(biāo)簽，只注重顏值和口感，大米白面自然受寵。當(dāng)我悟出粗糧也一樣是上天恩賜的珍貴糧食時，年紀(jì)也步入了中年。
讀懂楊維楨也是人到中年。
好的書法不外乎技法純熟，格調(diào)高雅，氣韻生動，特色鮮明。
書法如人。年輕時識人，多重外表，中年以后識人，更重內(nèi)心。
秀外慧中固然人見人愛，而外丑內(nèi)美的的高人卻非常人能識。
在元朝，趙子昂就是秀外慧中的書風(fēng)代表，他以一人之力橫掃南北，一統(tǒng)書壇。言必談王羲之的時代，楊維楨以一筆“丑”字異軍突起，竟然也牢牢地占據(jù)了書法史一席之地，豈不怪哉！
其實說怪也不怪?？?、辣、酸、甜、麻，各種口味的美食都有人喜愛，甚至還有人專門喜歡吃臭臭的榴蓮和臭豆腐呢。
一個時代，大江南北全是趙子昂秀美的書風(fēng)，是不是暖風(fēng)熏久了讓人昏昏欲睡？審美疲勞時，楊維楨橫空出世，讓人頓時直呼辣眼睛，這簡直太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可是再揉揉眼睛細(xì)觀慢品，有點味道了！這是驚世駭俗的神人之作啊。
有個歌手叫龔琳娜，學(xué)院派的民族唱法得了那么多獎，可是知道的人只限圈內(nèi)。有一天，她“自毀形象”唱了個神曲《忐忑》，驚訝了無數(shù)人的耳朵，于是，她開始紅了。好好唱、唱得好的人太多了，不好好唱卻唱得好的人就沒有幾個了。特色才是藝術(shù)的生命。
元朝只有一種趙子昂的二王復(fù)古書風(fēng)，顯得過于單調(diào)，沒有楊維楨的攪局，元代的書壇就不完整。
一位大師的藝術(shù)對立面，一樣會走出另一位大師。和趙子昂對著干的楊維楨，確實干出了自己的名堂。
在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有豪放，就有含蓄；有沖淡，就有纖秾；有綺麗，就是自然；等等。藝術(shù)的美，向來不是只有一條標(biāo)準(zhǔn)。
楊維楨顯然走的不是尋常路。他以無招之招，無法之法，一支禿筆，左刷右抹，終于把自己煉成了一代宗師。
他哪來的這么大膽子？
細(xì)細(xì)地幫楊維楨捋一捋，他竟然如此底氣十足。
一，書讀得多，一肚子學(xué)問。
楊維楨的老家在今天的紹興諸暨，父親在鐵崖山上建了個萬卷藏書樓，楊維楨少年時，他父親把他送上藏書樓后去掉梯子，用轆轤送飯，如此讀書5年。加上他小時就穎悟過人，能“日記文章千言”，五年之后，楊維楨已經(jīng)是滿腹經(jīng)綸了。
二，詩文俱佳，為元代詩壇領(lǐng)袖。
有學(xué)問充其量當(dāng)個學(xué)者，可楊維楨還是個大作家，在詩、文、戲曲方面遠(yuǎn)的有建樹。他的古樂府詩，既婉麗動人，又雄邁自然，史稱“鐵崖體”，極為歷代文人所推崇。有稱其為“一代詩宗”“文章巨公”?；臼鞘翘┥奖倍肥降娜宋锪恕ｎ欑睦ド接裆讲萏醚盼迨啻?，楊維楨一直文會的主盟人物。
三，通音律，喜歡吹鐵笛。
楊維楨于音樂的造詣也極深，特別是善吹鐵笛，其“鐵笛道人”的別號即因此而來。鐵笛可是大有來頭，相傳古來隱者、高士善吹此笛，笛音響亮非凡，有穿云裂石之聲。古人有詩云：“鐵笛一聲吹雪散，碧云飛過岳陽樓 。”
三，不畏權(quán)貴，愛誰誰！
楊維楨對出身貧賤而有才德的人，禮之如師傅；對無才德的人，則即使是王公也白眼相對。勢力極大的張士誠占據(jù)吳中之后，江南名士競相投靠，只有楊維楨請都不去。楊維楨一次去蘇州，讓張士誠知道了，拿出御酒專門款待楊維楨，酒喝一半，楊維楨賦詩一首：“山中歲歲烽煙起，海上年年御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睆埵空\知道強(qiáng)扭瓜不甜，最后放他走人。
四，有個性，客來不下樓。
楊維楨個性倔強(qiáng)，不逐時流。晚年住在松江（今屬上海市），筑園圃蓬臺。門上寫著榜文：“客至不下樓，恕老懶；見客不答禮，恕老病；客問事不對，恕老默；發(fā)言無所避，恕老迂；飲酒不輟車，恕老狂?！?/p>
人們經(jīng)?？匆姉罹S楨清晨披著鶴氅，戴著鐵冠，坐在他的小蓬臺上，客人來了，他既不請上樓，自己也不下來。好事者與他遙相高談，有人拿出桃核杯請他喝酒，喝得高興了，他就取出鐵笛，為人生長短弄，旁若無人。
五，好酒色，放浪形髈。
元末世事紛亂，文人多寄情于詩酒聲色。楊維楨雖不特別喜歡喝酒，但喜歡參與酒局。出門必有歌童舞女相從，優(yōu)游必置酒暢飲，作詩必有侍妾端硯。有一次，楊維楨與倪瓚在一朋友家喝酒，楊維楨突發(fā)奇想，脫了妓女的鞋子，扔到酒杯里，讓大家傳飲，美其名曰“金蓮杯”。倪瓚潔癖是出了名的，當(dāng)時大怒，拍案而起，揚長而去。
如此才華橫溢底蘊深厚而又放浪形骸的楊維楨，筆下的書法如他為人一般，形成奇崛峭拔，狷狂不羈的獨特風(fēng)格，還有什么奇怪嗎？
和趙子昂的中和雅正的書風(fēng)相比，楊維楨一反常態(tài)，直追奇古，這只有他才能干出來這種看似離經(jīng)叛道，卻又電閃雷鳴般的另類書風(fēng)。吳寬稱其書如“大將班師，三軍奏凱，破斧缺箋，倒載而歸。”他晚年的行草書，恣肆古奧，狂放雄強(qiáng)，顯示出奇詭的想象力和磅礴的氣概。
楊維楨書法能將章草、隸書、行書的筆意熔于一爐，并加以發(fā)揮。他的字，粗看東倒西歪、雜亂無章，實際骨力雄健、汪洋恣肆。
書法的抒情性在他這里得到充分的張揚。他主張詩品、畫品、書品與人品作統(tǒng)一觀，認(rèn)為書品無異于人品。于此，我們也找到了他怪異書風(fēng)的精神來源。
因此，觀楊維楨的書法，不能以尋常的書法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他的字就是他的人，人奇字亦奇，有一股奇氣鼓蕩，這“丑書”還丑么？何況古來就不曾有過丑書之說。只有雅與俗，沒有美與丑。
楊維楨的書法就如一碗酸辣湯。在世俗的楊維楨“丑書”中，我能讀出一股名士派頭兒，一位學(xué)腹五車，詩情萬丈的文宗，如何的倔強(qiáng)而又可愛。
愛誰誰！楊維楨使筆如使刀，東砍西殺，不知他寫字時叫了沒有，就是哇哇叫了，也會如他的鐵笛一般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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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百會，網(wǎng)名牧云軒主人、龐坨子。
遼西黑山人，現(xiàn)居大連，職業(yè)報人。
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