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復中原,一直是辛棄疾和陸游的夢想。比辛棄疾年長15歲的陸游,非常欣賞他的文學才華和軍事才能,曾多次舉薦辛棄疾,兩個詩人也曾多次寫詩互相鼓勵。
公元1140年,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濟南歷城。他出生的時候,家鄉(xiāng)已在金人的統(tǒng)治之下。陸游則經(jīng)歷了北宋滅亡、南宋偏安于臨安。辛棄疾在被異族壓制的環(huán)境里長大,激發(fā)了他愛國的熱情。陸游的身上,兼有國破之痛。因此,他們兩個人能成為忘年交,全是因為有一個共同的夢想。
他們兩個人志向相同,詞風相近。一改宋代詞壇婉約傷感之風,詞風豪邁,愛國之情溢滿字里行間。辛棄疾寫詞,擅于引經(jīng)據(jù)典,卻又毫無生澀之感。他寫的一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被選入中學教材,堪稱懷古詩詞的經(jīng)典。
辛棄疾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辛棄疾 〔宋代〕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辛棄疾寫這首詞的時候,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閑居多年的辛棄疾終于再一次被啟用。陸游惋惜他的遭遇,曾在詩中寫道:大材小用古所嘆,管仲蕭何實流亞。天山掛旆或少須,先挽銀河洗嵩華。
對于辛棄疾賦閑家中的生活,陸游在詩中這樣寫:稼軒落筆凌鮑謝,退避聲名稱學稼。十年高臥不出門,參透南宗牧牛話。辛棄疾早年因為領(lǐng)導參加反金起義,被宋高宗趙構(gòu)贊賞,連孝宗也非常欣賞他的才華,
二十五歲的辛棄疾離開北方,來到南方,開始了仕途生涯。當44歲的范成大接受朝廷任命,只身前往金國索求北宋諸帝陵寢之地,并請更定受書之儀的時候,30歲的辛棄疾也滿懷一腔愛國之情,立志收復中原。
公元1205年,宋寧宗時期,權(quán)臣韓侂胄籌備北伐之事,朝廷想起了辛棄疾,被閑置12年,確實有點久了。既然他一直主張北伐,不如試試再用他。曾幾何時,辛棄疾多次上書,屢次提起的愿望,皇上和權(quán)臣怎么會不知道呢?他們不過充耳不聞罷了。
我們來看這首詞,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發(fā)自肺腑的詩句,怎能不令人動容?
辛棄疾
這首詞上片懷古,下片憂今,對比明顯,歷史典故點綴其間,讓整首詞更加生動、立體,耐人尋味,給人啟發(fā)。詞的上片,開篇便寫出詩人壯懷激烈的情感和開闊的胸襟。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痹~的上片,詩人引用孫仲謀的典故,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感悟。群雄爭霸的三國,孫權(quán)建立東吳政權(quán),與曹操抗衡,與劉備一起聯(lián)合擊敗曹操的進犯。像孫仲謀這樣的英雄豪杰,才是天下明主??!
詩人崇拜羨慕孫權(quán),心中也暗含對南宋政權(quán)的不滿。身為一國之君,難道不應該有孫仲謀那樣的抱負嗎?何至于在歌舞升平中忘記國仇家恨?只是,詩人無處所說心里的真實感受。他的傷心,只有陸游才懂。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睂τ谖锸侨朔堑母锌?,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帶著淡淡的感傷。在辛棄疾筆下卻充滿豪情。寄奴是南朝宋武帝劉裕,他不僅是成功的皇帝,還是歷史上有名的軍事家。
劉裕作為一國之君,身先士卒,曾經(jīng)兩次率兵北伐,收復洛陽、長安。金戈鐵馬的劉裕大軍,讓敵人聞風喪膽。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讓后人仰望。很顯然,辛棄疾渴望自己能遇到這樣的明君,渴望南宋朝廷能像歷史上的這些帝王學習,那么,收復中原指日可待。
辛棄疾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下片開頭三句的懷古,引出后面的憂今,過渡自然,毫無堆砌之感,這也正是辛棄疾詩詞的魅力之處。
蘇軾開創(chuàng)了詞壇的豪邁之風,東坡詩詞豪邁、大氣,這和他生活的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系。蘇門一家三學士,蘇軾的父親、弟弟都是有名的文學家。北宋時期國富民安,人民生活相對安逸。
辛棄疾所處的特殊時代,也造就了他與眾不同的性格和詩詞風格。如果說李白的夢想是做一名唐代的劍客,仗劍走天涯。辛棄疾的心愿,便是做一位真正的俠士。而辛棄疾也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他就是一位心憂天下的俠客。哪怕隱居江湖十二年,心中仍未忘報國。
這里的元嘉,引用了宋文帝劉義隆的典故。當年,宋文帝未作準備,倉促北伐,結(jié)果大敗而歸。原本要封狼居胥的豪言壯語,一時之間化為烏有,宋文帝追悔莫及。辛棄疾在這里用這個典故其實是委婉地提醒南宋政府,此次北伐,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準備。
金人以逸待勞,宋軍長驅(qū)北方,水土不服,再加上兵馬疲憊,雙方的差距太大。無奈,辛棄疾的提議依然得不到重視。等到失敗后的韓侂胄追悔莫及,想起辛棄疾曾經(jīng)再三叮囑的話,心想,這次一定要重用他??上Щ靥鞜o力,辛棄疾在憂憤中去世,臨死的時候,昏迷中依然喊著殺敵二字。
辛棄疾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詩人懷念往事,感慨萬分。想當年,辛棄疾離開家鄉(xiāng)奉旨南渡,滿懷熱忱,卻未料到現(xiàn)實的殘酷超出他的想象。四十多年過去了,宋、金戰(zhàn)事從未停息,年輕的辛棄疾也曾想過要金戈鐵馬、戎馬一生,哪怕在邊關(guān)戰(zhàn)斗一生,都在所不惜。
未曾料到,這些年來,他主戰(zhàn)的奏折總是被壓制,朝中知音少之又少。這怎能不讓他悲憤、痛心?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痹娙艘梅鹭傡舻牡涔?,來告誡南宋皇帝以及權(quán)臣,如果再不收復中原,失去民心是最可怕的事情。
而辛棄疾的這個擔心,比他大14歲的范成大在使金的旅途中已經(jīng)證實。在范成大看來,最可怕的,最讓人難過和痛心的事情,不是北宋都城汴梁的殘破,“彌望悉荒墟”,“大相國寺,傾檐缺吻,無復舊觀”,而是被異族統(tǒng)治太久的中原百姓變得麻木,慢慢適應,以致忘了根本。范成大此次北行,親眼所見的中原居民:“民亦久習胡俗”,“男子髡頂”,“村落間多不復巾,蓬辮如鬼”。
辛棄疾
長此以往,收復中原的夢想何時才能實現(xiàn)?辛棄疾在這首詞里的擔心和范成大相似。所不同的是,當年范成大所見的中原居民開始適應金人統(tǒng)治,不再像以往那樣反抗。辛棄疾筆下的中原居民開始進廟堂朝拜異族的統(tǒng)治者。
一片神鴉社鼓,與往日那些不屈不撓的反抗斗爭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人觸目驚心。
遙想多年前,辛棄疾的父輩教育他與金人之仇,不共戴天。年幼的辛棄疾,也曾在長輩帶領(lǐng)下,“登高望遠,指畫山河”。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詞的最后一句,詩人以廉頗自喻,表達了自己決戰(zhàn)沙場、奮勇殺敵的決心。夕陽西下,面對蒼茫的遠山,辛棄疾不禁老淚縱橫。他苦等近二十年,他從二十多歲就開始的抗金夢想,終于要實現(xiàn)了嗎?
穿越歷史的長河,我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
1161年,年僅21歲的辛棄疾,召集了兩千多名愛國的中原年輕人,投奔起義軍,共同抵抗完顏亮率領(lǐng)的大軍。后來,完顏亮死于內(nèi)亂,為其部下所害。英勇善戰(zhàn)的辛棄疾被南宋朝廷賞識,他奉命南渡。
鎮(zhèn)江
不幸的是,起義軍的領(lǐng)袖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他和辛棄疾歷盡千辛萬苦召集起來的將士們,潰不成軍。義憤填膺地辛棄疾僅率領(lǐng)五十人,深入虎穴,親手捉拿叛徒歸案。當年,陸游對這個英姿颯爽的年輕人的魄力、膽識深深折服。
權(quán)臣韓侂胄最先啟用的并不是辛棄疾,而是陸游。當時已是古稀老人的陸游,身體狀況并不樂觀,但他收復中原的夢想再一次被點燃。他不顧自己年老體衰,答應了韓侂胄的要求,再次出山,為國效力。
陸游的選擇沒有得到好朋友楊萬里的贊成,他認為陸游是與奸臣同流合污,有損自己的一生清譽。陸游的另一個好友,范成大理解他的苦衷。而辛棄疾心里所想,和陸游何其相似。
陸游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被韓侂胄利用只因為他的名氣大,好辦事。失望的陸游僅僅在京城住了一年,便辭職回鄉(xiāng)。于是,辛棄疾便成了第二枚被利用的棋子。
辛棄疾把自己被朝廷啟用,參與北伐的消息告訴陸游,陸游百感交集。陸游深知官場的黑暗,他也知道辛棄疾這些年來遭到小人嫉恨,不被重用。但是大敵當前,個人恩怨何足掛齒?一切都應以大局為重。陸游寫了一首詩,激勵辛棄疾。
兩個老人,兩鬢斑白,滿臉皺紋,步履蹣跚,歲月的風霜在他們臉上刻下痕跡,卻絲毫沒有改變的心。
辛棄疾用永遇樂和南鄉(xiāng)子兩個詞牌,各填一首詞,背景均為北固亭。作為軍事重地的北固亭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位置險要。永遇樂豪邁雄壯,而南鄉(xiāng)子風格明快。我們不妨看一下。
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辛棄疾 〔宋代〕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首詞的寫作方法獨特,立意新穎,別具一格。詞的上片開篇以一句疑問,引出詩人的理想和抱負。
“何處望神州?”南宋人眼中的神州是風景秀麗的江南景色,而辛棄疾心中的神州,是他朝思暮想的中原。從哪里才能看到中原?登上北固樓,極目遠望,風景優(yōu)美。詩人的心卻早已飛到千里外的故鄉(xiāng),闊別多年,今日是怎樣的景象?
“千古興亡多少事?”這一句疑問,生動地寫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感慨。往事已成空,流淌千年的歷史長河里,不知道更迭了多少朝代?有多少朝代從興盛走向衰敗?如今都已不再,只有江水,年年東流去。
鎮(zhèn)江北固山
很顯然,辛棄疾受到杜甫詩詞的啟發(fā),杜甫曾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詞中的借鑒,讓整首詞充滿歷史的厚重感,卻無沉郁之風。
辛棄疾這首南鄉(xiāng)子歡快的風格,和范仲淹的邊塞詞蘇幕遮的風格,有相似之處。所不同的是,范仲淹寫景,描繪了一幅優(yōu)美的秋景圖,辛棄疾懷古,古代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創(chuàng)作原創(chuàng)詩詞的作者,都知道,以人物填詞難度最大。因為詞牌字數(shù)的限制,寫出歷史背景,寫出新意,更難。因為,我曾填過一首蝶戀花屈原,深有感觸。
詞的下片,詩人以贊美孫仲謀入筆,夸他年少有為,統(tǒng)御東南一方,戰(zhàn)事不休,卻從不向敵人低頭,是亂世中的英雄。
“天下英雄誰敵手?”這里的疑問,引出最后的答案,也寫出詩人內(nèi)心的盼望。這也是南宋時期,所有百姓的心愿。曹操曾經(jīng)感慨:生子當如孫仲謀。如今,南宋政權(quán)不思進取,多少愛國人士無奈辭官,歸隱田園?
倘若天降人才,挽救南宋于水火之中,幸甚!
可惜,辛棄疾收復中原的夢想至死未能實現(xiàn)。今天,我們記住的不止是他寫的那些優(yōu)美的詩詞,更有他至死不變的愛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