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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甘肅省武威縣一處空曠地里。新鮮人民公社的一隊生產隊正在挖掘防空洞,“哐當”一聲,為首的村民手中的镢頭撞上了一塊堅硬的磚頭。在大家合力將一堵磚墻拆開后,出現(xiàn)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整隊形態(tài)各異的銅車馬武士儀仗隊,地上散亂的青銅器具與碎片布滿了這個空間——雷臺漢墓重現(xiàn)人世。
經修復整理過后的雷臺漢墓
這批出土的漢代青銅器中,后來有一件成為了名滿天下的青銅器代表。相信很多人已經在歷史課本上見過它,那就是“東漢銅奔馬”,又稱“馬踏飛燕”青銅器。
這件高34.5cm,長44.5cm,寬只有13cm的青銅器勝在其造型與設計的別出心裁。一匹昂首嘶鳴的奔馬踏在一只正在疾馳的龍雀上,小龍雀吃驚地回首觀望,整個作品僅靠小龍雀這一足著地,極具藝術美感的同時又有著出色的物理平衡設計。
1973年,到英法展出的銅奔馬引起了轟動。在國內外聲名鵲起之后它成了一件家喻戶曉的國寶,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剛出土時它殘破不堪,要不是經過了一系列的修復,也就不存在后來這么多的故事了。
東漢青銅器 馬踏飛燕
修復這件銅奔馬的人叫趙振茂,在諸多關于馬踏飛燕的介紹中我們均見不到關于這位修復師的介紹。要不是后來《我在故宮修文物》大火,紀錄片中故宮博物院的青銅修復師王有亮提到自己的這位師父,他的故事估計就要被淹沒在歷史的浪潮中被人遺忘了。
趙振茂、王有亮師徒倆作為故宮的御用修復師,師父修復了國寶“馬踏飛燕”,徒弟修復了國寶“蓮鶴方壺”,是當之無愧的國內青銅器修復技藝領軍傳承者。
不過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若往上追溯,這對修復了無數(shù)國之重器的師徒,竟然出身于有著足足三代青銅器造假傳統(tǒng)的一派師門。
故宮青銅組修復師 王有亮
故事要從清朝末年,京派青銅器修復行業(yè)的“祖師爺”說起。光緒年間,在北京前門內前府胡同廟內,有一個“萬龍合”古銅作坊,專業(yè)修理破損的古銅器。這家作坊的老板也是工匠,叫“歪嘴于”,他晚年收的小徒弟張?zhí)┒鳎闪司┡晒陪~修復香火延續(xù)的關鍵。
張?zhí)┒?3歲就拜師,在作坊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干了幾十年活,因此他也是師父手下做活最好的徒弟。辛亥革命前后,“歪嘴于”與世長辭,給師父發(fā)了喪的張?zhí)┒鞒闪俗鞣坏睦^承人。
他將“萬龍合”更名為“萬隆合”古銅局,主要為琉璃廠的古玩商修復青銅器。那時商人造假已成風氣,因為他既能刻偽銘文,又能做偽銹跡,所以生意紅火,人稱“古銅張”。
洋人鏡頭下的老北京城
“古銅張”張?zhí)┒飨群笫樟?1個徒弟,其中有七位在北京靠古銅修復業(yè)站穩(wěn)了腳跟,成為古銅修復的第三代中堅力量。其中又以其侄子張文普和高徒王德山最為突出。
青銅器修復技藝從一開始的簡單修補整形,到“古銅張”時代開始用洋漆作銹來掩蓋縫補的痕跡,客戶的要求漸漸變高,技藝也是在不斷進步中。到張文普接手時,除了研究更加細致的作銹配色,作坊還開始有了專門鍛造、打胎、鏨刻及鎏金的師傅。這就意味著那時候的作坊開始有了“無中生有”的作假能力。
生意紅火的張文普又收了七個徒弟,這其中,就有后來成為故宮修復廠銅器組組長,并成功修復了青銅器“馬踏飛燕”的趙振茂老先生。
趙振茂先生(中)
據(jù)趙老回憶,其實在他的師父張文普先生當家時,北京城內“古銅張”的徒弟們已經是各顯神通,都頗有所建樹了。
其中如張文普的師弟王德山,就以修塑皆通,鍛造、鏨花樣樣精通的能力為人所稱道。他不拘泥于古法,大膽實踐采用化學方法作銹色,所修的青銅器看不出痕跡,造假的青銅器也真?zhèn)坞y辨。
更絕的是他根據(jù)外國人對青銅器的理解,有針對性地制作“專騙洋人”的青銅制品。在建國前他靠這一手賺得缽滿盆滿,而解放后來鄭振鐸先生的鼓勵下他與徒弟們更是重操舊業(yè),為急需資源的新中國換來了無數(shù)外匯資金。
賈玉波(右一)、王德山(右三)等1965年在考古所
1952年,36歲的趙振茂進入故宮修復銅器。這位“民間藝人”一進故宮就以驚人的見識和過人的技藝征服了諸多專家學者。從自己最熟悉的青銅器,到鐵器、陶瓷、玉器、壁畫甚至甲骨的修復他都有頗深的造詣。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故宮中,趙振茂等古銅修復“族人”辨認出了一系列經由他們或者師父輩修復或者造假的“文物”??梢哉f很多之前的錯誤,在之后得到了修正。所以當時“馬踏飛燕”一經出土,馬上送到了鄭老手中,得到了妥善的修復,是文物界的一大幸事。
幾十年間經他手修復的文物數(shù)以千計,晚年他撰寫的《青銅器修復技術》一書更是一本劃時代的青銅修復專著,為無數(shù)后來人指明了道路。也為國家培養(yǎng)出了一批如王有亮這般優(yōu)秀的人才。
老一輩京派青銅器修復藝人譜系表
4000年從夏商周到春秋的青銅時期,大量的歷史被記載在青銅器身的銘文和紋飾上。青銅修復行業(yè)與考古學、古文字學等息息相關,相輔相成。到現(xiàn)在青銅修復在科技發(fā)展和代代傳承之下達到了新的高度,是十分令人欣慰的一件事。
從修復后的各種青銅器具我們明白了自己的先祖可以說最開始成為文明人的那段文化歷程。一個鼎,從一開始的煮肉器,到后來漸漸成為一種極具儀式感的禮器,在到西周后期規(guī)定它作為陪葬品的嚴格意義。這是一段我們先祖建立社會秩序的歷史,通過代代修銅人的手,我們得以閱讀到它。
修復前后的青銅鑒
從清理整形、補配缺損、焊接成型到做舊處理,青銅器的修復已成了一項技術與藝術結合的技藝。王有亮一輩子在故宮博物院中與青銅器為伴,以修復好一件件國之重器為榮。他也收了徒弟高飛,要將這門傳承了幾代人的珍貴技藝延續(xù)下去。
常年的打磨工作損傷了他們的手,青銅的銹讓一屋子人都染上嚴重的鼻炎,一直埋頭干活年老后腰也出了毛病。要不是《我在故宮修文物》,我們甚至連這一件件青銅器背后是他們嘔心瀝血地修復工作成果都不知道。
然而在接受采訪的時候王有亮卻憨厚地笑著說:“有些事兒不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一輩子踏踏實實的,挺好?!边@是中國匠人“無名無我”的傳統(tǒng)追求,更是他們“一生一事”,打破浮躁的人世間我們自以為是的價值標準的極高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