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健中/文
摘 要: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認為,格高是衡量詩歌藝術水平高低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格高的內(nèi)涵是崇高的人格、豐富的學問與瘦硬的風格。黃庭堅詩、書在奇崛瘦勁的風格上是一致的。
關鍵詞:《瀛奎律髓》;格高;黃庭堅;詩書;瘦硬勁健
一、《瀛奎律髓》中“格高”的含義
今人論元代文學批評,以方回為大家,而方回詩論,首推“格高”。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張澤民《梅花二十首》批中有這樣一段著名的話:
詩以格高為第一,三百五篇,圣人所定。不敢以格目之。然風、雅、頌體三;比、興、賦體三,一體自是一格,觀古自當?shù)弥诖诵?。自騷人以來,漢蘇、李,魏曹、劉,亦無格卑者,而予乃創(chuàng)為格高格卑之論,何也?曰:“此為近世詩人言之也?!?/p>
當代很多學者對方回“格高”的內(nèi)涵作了不同解釋。如敏澤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認為,方回的格高指的是人格美和詩歌蒼健風格美的統(tǒng)一,這是從美學觀念上來闡釋的。王運熙、顧易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則基于方回對詩歌的現(xiàn)實性、時代感的看重,認為方回格高強調(diào)的是人格與詩歌的關系,要求提高作者的思想品格修養(yǎng)和注重真情實感的抒寫。李慶甲說:“方回所說的‘格高’是指詩歌蒼勁瘦硬的風格。江西詩派以具有這樣獨特的藝術風格而使自己成為一個獨特的藝術流派。作為江西詩派后起的中堅,方回所盡力維護和發(fā)揚的正是這種風格。他對于‘拗字’‘變體’等手法的總結,卻是屬于經(jīng)由煉字煉句以達到這種風格的實踐途徑?!盵1]
其實,無論是“格高”還是“格卑”,都非方回首創(chuàng),在他之前,唐代皎然《詩式》早有“格高”、“體貞”、“調(diào)逸”、“聲諧”等說。宋代陳善《捫虱新話》下集卷一有《詩有格高有韻勝》條云:“予每論詩,以陶淵明、韓、杜諸公皆為韻勝。一日見林倅于徑山,夜話及此,林倅曰:‘詩有格有韻,故自不同。如淵明詩,是其格高。謝靈運池塘春草之句,乃其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花。’”此“格高”之說為方回所繼承。“格高”說在方回詩論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方回倡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之說,—祖指杜甫,三宗為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方回對居“三宗”首席的黃庭堅,自是推崇備至。他的《送李伯英》詩曰:“論宋勿論唐以前,文名第一歐永叔,詩名第一黃庭堅,節(jié)義第一文丞相,三士鼎峙撐青天?!保ā锻┙m(xù)集》卷二十六)
在江西詩派式微、萎靡詩風彌漫的晚宋及金元詩壇,方回力圖起衰救弊,推出“格高”的江西詩派,引導人們通過學習江西詩派而學習杜甫,繼承“詩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對于“格高”的內(nèi)涵,方回沒有作出具體闡釋。我們可以從他的論說中大致推知。
首先在江西詩為什么格高的問題上,方回認為,其主要原因是江西詩人識見高、學問深、具有高超的語言藝術。他在《劉元輝詩評》中認為,黃庭堅“專用經(jīng)史雅言,晉宋清談,《世說》中不緊要字,融液為詩,而格及天下之高”(《桐江集》卷五)?!盁o一書不讀以養(yǎng)其力,無一息不存以堅其志”,有“數(shù)萬卷之心胸氣力鼓舞跳蕩”,方能有“一斡萬鈞”之力,有“一貫萬古之胸”,才會有“一斡萬鈞之勢”(《桐江集》卷五)。所以,江西詩能反映出詩人高深的學問,這是江西詩格高的一個重要因素。
其次,江西詩人往往具有高尚的人格。方回《跋孫元京詩集序》云:“人品高,胸次大,學問深,筆力健……詩如奕棋挽弓,高一著決定高一著;臂力弱者,雖欲強進分寸不可也。”方回在這里直接強調(diào)了人品對詩品的決定意義?!稄垵擅裨娂颉酚衷疲骸啊洞笮颉吩唬骸谛臑橹?,發(fā)言為詩?!藟m污俗染者,葷膻滿腸胃,嗜欲浸骨髓,雖竭力文飾外,自以為近,而相去愈遠。古之人,雖閭巷子女,風謠之作,亦出于天真自然,而今人反是……青霄之鳶,非不高也,而志在腐鼠,雖欲為鳳鳴,得乎?”(《桐江集》卷首)這顯示了方回對人品的重視。
再次,“格高”又表現(xiàn)為“力”與“勁”。方回評黃庭堅《觀王主簿家酴醾》詩“格律絕高,萬鈞九鼎不可移也”[2]193。
二、黃庭堅詩、書風格“奇崛勁健”的一致性
1.黃庭堅詩歌的奇崛勁健
作為一代文化巨匠,黃庭堅首先是以詩文名世的,由儒而兼佛道,學問富贍,人格崇高,自不待細論,而其在詩、書上的成就也早被世人熟知。其實,方回對江西詩派的大力推崇,所言“格高”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強調(diào)詩歌具有奇崛瘦勁的風格,這與黃庭堅書法風格的奇崛瘦勁有明顯的一致性。
首先,關于黃庭堅的詩歌風格,從他的同時代人起,論者就多以“奇”來概括。陳師道稱“黃魯直以奇”,“過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后山詩話》)。魏泰評其詩“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臨漢隱居詩話》)。金人王若虛則說:“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保ā朵锬显娫挕罚┣迦嗽u黃詩為奇者更多,如吳喬稱“山谷專意出奇,已得成家,終是唐人之殘山剩水”(《圍爐詩話》)。陳訏謂“黃山谷詩,語必生造,意必新奇,想力所通,直窮天際,宜與眉山頡頏”(《宋十五家詩選·山谷詩選》)。無論褒貶,都揭示出一個“奇”字,確實概括了黃庭堅詩風的主要風格?!捌妗笔且环N反傳統(tǒng)、反流俗的品格,是與眾不同、標新立異。黃庭堅是一位有著強烈創(chuàng)新意識的藝術家。他在《題〈樂毅論〉后》中說:“隨人作計終人后,自成一家始逼真?!保ā秲?nèi)集》卷二十八)可見,他于詩歌、書法都持這種觀念。詩歌中,他注重句中煉字,尤其在動詞的選用上追求新警,在聲律上也變化出奇,用韻不拘一格,有時以險韻顯示功力。在律詩中或運用不合平仄規(guī)范的拗句,或有意使對偶不切,產(chǎn)生奇崛頓挫之感。
“以俗為雅,以故為新”,也是他翻新出奇的一個重要手段?!耙运诪檠拧笔侵冈诘溲诺奈难灾袇⒁匀舾煞窖运渍Z,打破文言固有的優(yōu)雅勻稱的熟腔濫調(diào),使人產(chǎn)生耳目一新之感。在修辭方面,他也以奇制勝,出人意表。如《律髓匯評》卷二十七,《觀王主簿家酴醾》一首:“肌膚冰雪熏沉水,百草千花莫比方。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風流徹骨成春酒,夢寐宜人入枕囊。輸與能詩王主簿,瑤臺影里據(jù)胡床。”方回評曰:“前輩謂花多譬以美婦人,此乃以美丈夫為比,自山谷始?!?/p>
其次是瘦硬勁健。所謂瘦硬就是和唐詩傳統(tǒng)的“豐腴”、“熟軟”反其道而行之。黃庭堅追求意象的清淡、語言的樸素,拒絕華藻,多用白描。對詩歌意象的描述,多用枯、木、蒼、老、寒、瘦等形容詞,給人以清冷寒疏、清健瘦勁的感覺。這種美學境界就是他所說的“皮毛剝落盡,唯有真實在”(《次韻楊明叔見餞十首》)。黃庭堅在詩歌上學習杜甫,效法韓愈,得其拗健瘦勁精髓。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曰:“山谷所得于杜,專取其苦澀慘淡,律脈嚴峭一種,以易夫向來一切意浮功淺,皮傅無真意者耳;其于巨刃摩天,乾坤擺蕩者,實未能也?!薄吧焦戎畬W杜、韓在于解創(chuàng)新意造言不似之,政以離而去之為難能。”
2.黃庭堅書法的奇崛瘦勁
黃庭堅書法之“奇”,反映在他的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書學思想上。他首推二王,稱“右軍似左氏,大令似莊周”(《跋法帖》)。“右軍筆法如孟子言性,莊周談自然,縱說橫說,無不如意”,“右軍真、行、章草稿無不曲當其妙”(《題絳本法帖》)。在后來的書家中,黃庭堅認為,能得右軍神髓者當推顏真卿與楊凝式。《跋東坡帖后》云:“余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壞于歐、虞、禇、薛及徐浩、沈傳師,幾于掃地。惟顏尚書、楊少師尚有仿佛。比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內(nèi)集》卷二十九)。但是,對黃庭堅書風起重大轉(zhuǎn)折作用的是他中年以后對《瘞鶴銘》和懷素草書的繼承和發(fā)揚。他告別自己前期鐘愛王書的階段,一反常態(tài),徑自入手大字摩崖焦山刻石《瘞鶴銘》,并以篆筆為之,最終走出了一條以故為新的創(chuàng)作之路,開創(chuàng)了一種戛戛獨造、奇崛瘦勁且迥異于時代的書風。蘇軾贊曰:“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3]明張丑《跋山谷行書〈曹植詩帖〉》云:“真是綿中裹鐵,每于拙處見奇?!逼洳輹脧埿裰畧A勁飛動,徐浩之婉美,但更主要的是取法懷素的狂草,尤得力于其《自敘帖》。黃庭堅曾自述:“晚學長沙小三昧,幻出萬物真成狂。龍蛇起陸雷破柱,自喜奇觀繞繩床?!保ā稇虼疒w伯充勸莫學書及為席子澤解嘲》)其《跋懷素〈千字文〉》有云:“嘗見懷素師《自敘》草書數(shù)千字,用筆皆如勁鐵畫剛木?!笨梢詮闹邪l(fā)現(xiàn)他于懷素草書的悉心用功。
黃庭堅書風的“瘦勁”,可以用一“健”字來概括。“健”是一種骨感,它的美學境界就是“皮毛剝盡,唯有實在”(《山谷內(nèi)集詩注》卷十四)。李日華《石硯齋筆記》卷一云:“山谷老人喜書老宿法語,筆力壯健,亦如樹古藤纏,水濺石泐,居然衲子風格?!薄敖 斌w現(xiàn)了儒家倡行的人文精神。《周易·乾卦》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眹烙鸬摹稖胬思ご饏蔷跋蓵吩疲骸捌隆⒐戎T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惟筆力雄健,終有子路未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勁健,又氣象渾厚?!秉S庭堅書法“健”的風格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行草中:中宮斂集,長畫輻射,以特疏與特密構成了巧妙對比,形成輻射式字法結構。這種結構來源于《瘞鶴銘》,又經(jīng)山谷的自由取舍而獨具匠心地成為其書風主要特征。疏宕的長筆支撐在結密的中宮內(nèi),既瀟灑飄逸,又結體穩(wěn)重,自有一種峻挺英杰之姿,顯得風神搖曳,美不勝收。同時,黃庭堅的行草常常以欹側取勢,跌宕瘦勁。即橫畫傾側,左低右高,字的各部多以相乖或相應的歪斜之形作配合,一反前人橫平豎直的平板取勢。此種字形也來自《瘞鶴銘》。筆畫勁健灑脫,不拘常態(tài),筆鋒爽利勁挺,時有戰(zhàn)掣顫抖,故其長筆波勢明顯。山谷的這種筆法在瘦勁挺拔中又有頓挫的節(jié)奏?!霸谒母黧w書法中,無論其體格如何變化,欹側與瘦勁的特征總是一貫的,它突破了傳統(tǒng)的蘊藉儒雅、方正中和的風格,表現(xiàn)出桀驁不馴的性格,但勁爽中參以彈性,豪宕中兼具逸韻”[4]444。
可見,黃庭堅于詩歌、書法在審美趣尚上是相通的。清人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卷十一《跋黃山谷書冊》云:“雙井老人書《庾蘭成〈園亭詩〉》筆情閑逸,不為過于遒肆,殆與詩同意也?!迸说螺洝娥B(yǎng)一齋詩話》卷二云:“魯直詩如其字,自以氣骨勝,非以格韻勝者?!鼻叭恕半m然普遍認識到詩文書畫的相融相通,但在實踐中真正能做到的卻不多見,尤其能貫通詩、書創(chuàng)作的更是微乎其微,而既能貫通詩、書又能達到相當高度和深度的則首推黃庭堅”[5]171。
綜上所述,黃庭堅于詩、書在創(chuàng)作上的相通性,對詩歌、書法及其他文藝創(chuàng)作具有啟示作用。首先,他認為詩人應具備廣博的知識,這是創(chuàng)作前的必要準備。其次,把學習前人作品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要求作家必須在熟讀和精研前人作品、充分領會其精神實質(zhì)的基礎上,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作品。如他在《與王立之帖》中說:“若欲作《楚辭》,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辭》,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后,然后下筆?!痹俅?,黃庭堅反對因襲模仿古人,強調(diào)必須在學古中化出新意,并創(chuàng)造自己特有的風格。他說:“文章最忌隨人后”(《贈高子勉》),“隨人作計終人后,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軍書數(shù)種贈丘十四》)?!安徽撌恰畩Z胎換骨’還是‘點鐵成金’,都是指學習古人作品,達到融會貫通的程度,然后得到啟發(fā),以構成自己作品的詩意和境界”[6]36,繼而從筆和意兩方面做到以俗為雅、以古為新,最終達到“左準繩,右規(guī)矩,中玉佩之音”,創(chuàng)造出既得古人真髓,又不同于古人、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作品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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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轉(zhuǎn)自《天中學刊》 2011年第3期 P96-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