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健吾
(一)賣馬之锏
老譚集眾妙于一身,無論何種聲音動作,凡耳目所經(jīng),皆能采擷其精華,運(yùn)用于戲劇之中,極其自然,無一毫斧鑿痕。聞鄒功甫君言,其賣馬之耍锏,學(xué)自某拳師,化武術(shù)之擊刺坐作于舞臺之上,神妙莫測,無人能窺其奧,亦不肯傳之人,惟琴師孫佐臣竊學(xué)之甚似。佐臣亦頗自珍惜,不輕以示人。
孫佐臣與琴票周振芳
余叔巖欲得之,許以重賂,佐臣諾之而未踐約。會以煙霞癖將為警所捕,懼而匿于票友莫敬一家。莫與當(dāng)時北京舊政府警界頗通聲氣,代為緩頰,得以無事。佐臣德之甚,謂曰:“感君高義,無以為報,某日將授余叔巖耍锏,君如同習(xí)此藝當(dāng)罄以奉告。”莫喜,及期而往,果與叔巖皆得其傳。今佐臣已物故,此技惟叔巖與敬一為譚氏嫡派。至馬連良、譚富英輩,則皆自作聰明耳。鄒君學(xué)于莫敬一,其言如此。
(二)陳宮一見咽喉啞
俗伶唱《捉放》此句,于“宮”字后往往加一“啊”字,以使嘎調(diào)?;蛴伞皩m”字轉(zhuǎn)成類似“啊”字之音,令人不辨為“宮”為“啊”。臺下觀眾但聽聲音拔起甚高,即報以喝彩,不問所唱為“陳宮啊”,抑“陳姑啊”,或“陳葛啊”也。唱戲首貴字正腔圓,徒能拔高而字不正,何得云佳?
唱詞內(nèi)加啊、哪、呀等字太多,則貧俗可厭。譬如初學(xué)作文,好用之乎者也。滿紙?zhí)撟郑в^似搖曳生姿,細(xì)察則通篇不能凝煉,毫無精神。且聲調(diào)佳處,在于擒縱開闔之得勢。“宮”字切成“葛、握、翁”三段,嘎調(diào)當(dāng)于“宮”字中部,即“握”字(注意握字此處讀陰平聲)段內(nèi),盡力由開口音舒展高拔,而于末部“翁”字段迅速收成合口,緊至放出鼻音(不宜過火)為止。如勒駿馬于危崖,如回急流于峰曲,則腔調(diào)之流暢、聲音之鏗鏘見于外,氣象之雄渾、精神之圓滿蘊(yùn)于中。而陳宮驚嘆郁結(jié)之情,自然發(fā)泄適宜。若加一“啊”字或轉(zhuǎn)成“啊”字之尾音,則僅能迸力一泄,有何余味可尋?更不足以狀儒雅英雄,雖驚惶中不失鎮(zhèn)靜之度者矣。
譚富英之《捉放曹》
八年前觀王又宸演《捉放》,亦尚不惡,惟此句極俗。余叔巖嘎調(diào)雖不甚高亢,而清爽絕倫,唱宮字本音,擒縱得法,不愧名家路數(shù)也?!端睦商侥浮分罢玖m門叫小番”,“番”字嘎調(diào),與此同一機(jī)杼,俗伶于“叫小”二字多吐不清楚,囫圇放過“番”字之下,又加一“哪”字行嘎調(diào),極其刺耳,而臺下每報彩聲,一若嘎調(diào)無不佳者。叔巖則唱“叫小”二字,極其斟酌,吐得既爽朗而又沉著,且似有小頓挫,預(yù)為嘎調(diào)蓄勢?!胺弊纸?jīng)噴清后,始向高拔。其盤馬彎弓之態(tài),他人所不及。至收于“本”字鼻音,猶其余事耳。
(三)年邁老丈染黃沙
吾友司子云君言:老譚唱“陳宮一見咽喉啞”,“年邁老丈染黃沙”二句,自嘎調(diào)后,惟以悲涼嗚咽直吐出之。擬其簡老,而尺寸甚快,不用曲折行腔,以狀其哀痛之急。唱至“可嘆你一家人”以后,方加個“啊”字,一個“哪”字,以紓其郁塞之感。以前聲調(diào)迫促,至此乃轉(zhuǎn)緩,少加波瀾,而一氣呵成,極酣暢淋漓之致。俗伶“老丈染黃”等字唱得甚緩,且多用頓挫,而于“沙”字后即加“哪啊”一大串。殊無緊張情態(tài),而有貧俗之嫌矣。司君哼此一段,非常好聽,蓋正統(tǒng)之傳也。
(四)舊本《捉放曹》
陳宮唱至“勸誡于他”之后,尚有對曹操之說白一段。陳宮白完,曹操始接白“你的言多語詐”。蓋“聽他言”全段皆為背身唱,所以傳其行路時心中無窮悔恨之意。本非言語,曹操烏從聞之?今不待其勸誡之詞出口,即責(zé)以言多語詐果何所指?殊屬不近劇情。大抵劇本最初扮演之時,原難盡善。經(jīng)名手刪潤,存精去蕪,始成今日佳構(gòu)然矯枉過正,亦或有之。如陳宮此段說白,必不可少。譚鑫培輩略之,不足為訓(xùn)。民國十三四年間,邵飄萍主辦《京報》,其副刊載此劇老本,詞句與今大異。惜散佚不存,此其鱗爪之僅能憶及者耳。
(五)安天會
安天會一劇,固楊小樓之佳作,而昆弋班在北平全盛之時,郝振基亦以此為人艷稱。小樓軀干修偉。不似猢猻。振基則短小瘦削,天生猴狀。凡舉手投足,撥眥動唇,嬉笑怒罵,跳躑飛越,方之真猴,莫不惟妙惟肖,故有謂此劇小樓尚不如振基者。
然小樓腰腿工力至深,矯捷精悍,不讓振基,而姿態(tài)動作,高雅絕倫,有不食人間煙火意。振基滿身俗骨,了無仙趣,何足相擬?演他劇時,雙手亦作猴態(tài),則適愈增其丑。雖其狀猴之藝要亦一絕,但里巷鑼鳴而俯仰獻(xiàn)技之凡猴非若小樓所演,乃真齊天大圣孫悟空也。
郝振基之孫悟空
惟小樓美中亦微不足,偷丹一幕奮躍轉(zhuǎn)身盤足坐案上之姿勢,應(yīng)雙腿同時并舉,飄忽一轉(zhuǎn)間已坐案上。小樓限于身材,但能一腿先上,他腿后上。雖旋轉(zhuǎn)得法,迅疾若風(fēng)而又美觀,究未脫盡跡象,聞此點(diǎn)票友世哲生最擅勝場,次則濤貝勒野云,惜均無緣見之。
(六)失街亭
失街亭定場引子之末句,原為“保漢家兩代賢君”,所以示武侯盡忠昭烈父子之意,詞甚允洽。然吾國舊劇,極重音韻。“君”字屬陰平聲,宜于高拔而不宜于平放,宜于慷慨激昂,而不宜于安重嚴(yán)肅??酌鳛閷庫o致遠(yuǎn)之人,軍帳乃氣象肅穆之地。而定場引之末端,又全劇聲調(diào)之重要關(guān)鍵,其字音與情景不合,即不可用。譚英秀改其詞為“保漢家兩代賢臣”“臣”字屬陽平聲,饒沉著靜穆之味,而用于此處尤妙。此字之前部,發(fā)于舌顎之間,其聲疏而朗。中部擴(kuò)于喉際,其勢健而雄。尾端收于鼻息,其氣沉以肅。又能頓之堅穩(wěn),音雖止而意無窮,有若蘊(yùn)蓄余響,綿綿不絕者。語云“三日繞梁”,蓋謂此也。至如“君”字,音雖清越,而不腴厚。張而不翕,行而不留,縱善歌者,亦難嚼出汁漿。譚氏改“君”為“臣”。舍詞句之末,就音律之長,至為精當(dāng)。
顧近年票界諸君,病諸葛自詡賢臣,有違虛懷淡泊之旨,“君”字既不可復(fù),遂有改念“元臣”者?!霸薄百t”皆陽平聲,又同隸言前轍,宜無所患。然“元”字兩端合口,而腹部開口甚大,用于此處引子之腔,頓挫不免費(fèi)力,不如“賢”字,中部合口較緊,易于喉間得勢。其蒼勁圓渾之音,能出以從容自然。下接“臣”字,乃精神百倍也。
抑吾國舊劇最尚寫意,其形其聲,殆皆意趣之媒介,雖實(shí)而若幻,此旨可以神會,而難于筆傳。大要言之,如定場引、定場詩、開場白等,不可視為劇中人之言語,乃顯示劇中人為何如人。務(wù)使生平品德,及當(dāng)前際遇,先了然于聽眾心目之中,藉以興其觀感。猶凈角以白黑涂面,使人辨其忠奸賢愚,而非劇中人之容貌。臉譜之辨,在色與彩;開場引白之辨,在詞與聲;其義一也。不然,行軍號令之時,立帳前自言自語,而抑揚(yáng)亢墜,如此其久,寧非癇發(fā)?何以攝三軍之士?即用“賢君”,何補(bǔ)丞相之荒謬?而街亭之失,咎不在馬謖矣。且定場引之第三句,“陰陽反掌定乾坤”,亦夸大之詞。當(dāng)改者豈獨(dú)“賢臣”二字?今改“賢”為“元”,“元臣”亦他人尊我之辭,以之自稱,仍乖謙德,詎武侯所宜用?惟其并非武侯自道,故雖“賢臣”無傷。于以見譚氏不朽名作,雖一字之微。后人亦難擅易。而習(xí)須生者,遍求譚氏真本,藏譚詞者寶之金玉不啻,非無故也。
(七)
鄙人前于本刊第八期論定場引、開場白等,乃演員藉戲味以其自身敘述劇中人之特征,并非劇人之言語。此理本極淺近。惟有的觀眾,習(xí)于寫實(shí)派之電影及文明戲,遂于舊劇借假為真,借真作假之意,全不了解。演員之裝飾行動,啼笑唱念,皆故意矯揉造作,令人一望盡知其偽。而純用內(nèi)蘊(yùn)之精神,發(fā)揮真情至性,觀眾為此真情至性所感,雖耳之所聞,目之所視,明明為偽飾之戲劇,而心中但覺淪肌浹髓,仿佛真有劇中之人,當(dāng)前晤對者然,此借假為真也。
演員表演既若真矣,又往往以其自身,敘述劇中人之生平,而仍不脫表演之性質(zhì),此借真為假也。忽真忽假,或外假而內(nèi)真,或外真而內(nèi)假。真假二者相互為用,撲朔迷離,而偉大之藝術(shù)出焉。譚鑫培有言,唱戲原要像真的。但如果真像真的,又有甚么味?乍聆此言,自相矛盾,甚難索解。細(xì)玩則舊劇之高妙即在其中,無庸求其甚解。吾國詩文佳者,往往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始蓄無盡之意,舊劇亦然。若必于舊劇不可解之處,竭力使之可解,趣味頓失,不足貴矣。
(八)
月前《益世報》某君,論《審頭刺湯》,謂陸炳扇上之“刺”字絕大,示意雪艷令其行刺時,湯勤在側(cè)獨(dú)不虞為其所見。陸炳將扇猛力掀開,雪艷見字駭然作跌撲勢,兩人情狀緊張如此,湯勤亦瞢然無覺。均不近情,宜加改善。此論以話劇衡之,豈不動聽?顧舊劇則不然。
張君秋之《刺湯》
按此段表情真意,陸炳所書刺字,原本極小。其示意雪艷,在說“你要小心伺候了”之“伺”字時,不過背向湯勤,一指扇中“刺”字而已。雪艷答說“知道了”時,中心雖無限傷痛,外面亦未嘗稍動聲色。兩人彼此會心,未露跡象。湯勤得意之時,烏從察知?惟果如此演出,則臺下觀眾既遠(yuǎn),不辨扇中何字,而情緒疏懈。陸炳之忠,雪艷之烈,何由表現(xiàn)?且平淡無味,失卻藝術(shù)價值。故扇中大“刺”字,乃代表扇中若干小字之一猛掀扇面,代表手指刺字,兼表其心中充有鼓勵報仇之熱誠。雪艷之跌撲,代表兩心契合,兼表其蘊(yùn)含無窮悲苦之感。凡此舉手投足,皆舊劇所常用,藉以傳劇中人之心意于觀眾耳。至對于湯勤,并無劇烈動作示之。何不近情之有?
(《北平半月劇刊》1936年第4、5、8、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