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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終年67歲，今年是他去世500周年，這位天才式的人物，在藝術(shù)史上享有極高的地位。史家兼藝術(shù)家瓦薩里，在達·芬奇死后半世紀左右寫他的傳記，它的開始是這樣虔誠的詞句：“有時候，上帝賦人以最美妙的天資，而且是毫無限制地集美麗、嫵媚、才能于一身。這樣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他的行為總是值得人家的贊賞，人家很覺得這是上帝在他靈魂中活動，他的藝術(shù)已不是人間的藝術(shù)了。萊昂納多正是這樣的一個人?！?/p>
*文章選自《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增訂本）》（傅雷 著 三聯(lián)書店2016-10）。文章版權(quán)所有，轉(zhuǎn)載請在文末留言
達·芬奇《自畫像》
萊沃那·特·文西（下）
人品與學問
文 | 傅雷
法國十六世紀有一個大文學家，叫做拉勃萊（Fran ?ois Rabelais，拉伯雷），在他的名著《伽爾剛蒂亞與邦太葛呂哀》（Gargantua et Pantagruel，《巨人傳》）中，描寫邦太葛呂哀所受的理想教育，在量和質(zhì)上都是浩博得令人出驚，使近世教育家聽了都要攻擊，說這種教育把青年人的腦力消耗過度，有害他們精神上的健康。拉勃萊要教他畫中的主人知道一切所可能知道的事情，而他的記憶能自動地應付并解答隨時發(fā)生的問題。邦太葛呂哀的智識領(lǐng)域，可以用中國舊小說上幾句老話來形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曉，靡所不通。而且他還有不醉之量，抱著伊壁鳩魯派的樂天主義，杯酒消愁；高興的時候，更能競走擊劍，有古希臘士風：那簡直是個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漢了。
其實，懷抱這種理想的，不特在近世文明發(fā)軔的十六世紀有拉勃萊這樣的人，即在十八世紀，亦有盧梭的《愛彌兒》；在二十世紀，亦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典型的表現(xiàn)。自然，后者的學說及其實施方法較之十六世紀是大不相同了，在科學的觀點上，也可說是進步了；但其出于造成“完人”的熱誠的理想，則大家原無二致。
他們——這許多理想家——所祈望的人物，實際上有沒有出現(xiàn)過呢？
如果是有的，那么，一定要推萊沃那 ·特·文西（Leonardo Da Vinci，萊昂納多·達·芬奇）為最完全的代表了。
達·芬奇的《老者畫像》，通常認為這是他在60歲左右時的自畫像，收藏于意大利都靈皇家圖書館。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蔡小川 攝）
一四八六年，拉勃萊還在搖籃里的時光，特·文西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那時代的有名學者畢克 ·特·拉·米朗陶爾（Pic de la Mirandola，1463—1494，皮克·特·拉·米蘭多拉）曾列舉一切學問范圍以內(nèi)的問題九百個，征求全世界學者的答案。這件故事不禁令人想起一件更古的傳說。據(jù)柏拉圖記載，希臘詭辯學者郗比亞斯（希庇亞斯），在奧林匹克大祭的集會中，向著世界各地的代表歷舉他的才能；他朗誦他的史詩、悲劇、抒情詩。他的靴子、刀、水瓶，都是他自己制的。的確，他并沒有以獲得什么競走、角力等等的錦標自豪，不像拉勃萊的邦太葛呂哀，除了在文藝與科學方面是一個博學者外，還是一個善于騎馬、賽跑、擊劍的運動家。
上面說過，在拉勃萊之外，還有盧梭、羅曼 ·羅蘭等都曾抱過這種創(chuàng)造“完人”的理想，就是說每個時代的人類都曾做過這美妙的夢。無疑的，意大利民族，在文藝復興時，尤其夢想一個各種官能全都完滿地發(fā)展的人。他們并主張第一還要有“和諧”來主持，方能使一個人的身體的發(fā)展與精神的發(fā)展兩不妨害而相得益彰。在文藝復興期，身心和諧，各種官能達到均衡的發(fā)展的人群中，萊沃那尤其是一個驚人的代表。
特·文西于一四五二年生于翡冷翠附近的一個小城中，那個城的名字就是他的姓——文西（Vinci）。他的父親是城中的畫吏。萊沃那最初進當時的名雕刻家梵洛幾沃（韋羅基奧）的工作室。
迄一四八三年他三十一歲時為止，特·文西一直住在翡冷翠。以后他到彌蘭大公府中服務，直到一四九九年方才他去。這十六年是特·文西一生創(chuàng)作最豐富的時代。
達·芬奇出生地附近，立著刻有他簡要信息的石碑。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蔡小川 攝）
從此以后他到處漂流。一五○一年他到佛尼市，一五○七年又回彌蘭，一五一三年去羅馬，依教皇雷翁十世，一五一五年以后，他離開意大利赴巴黎。法王法朗梭阿一世款以上賓之禮。一五一九年，文西即逝世于客地。據(jù)傳說所云，他臨死時，法王親自來向他告別。
這種流浪生涯是當時許多藝術(shù)家所共有的。他們?nèi)淌芤环N高貴的勞役生活。梵·愛克（Van Eyck，凡·艾克）在蒲爾高（勃艮第）諸侯那里，呂朋斯在公樂葛宮中都是如此。可是最有度量的保護人也不過當他們是稀有的工人，似乎只有法朗梭阿一世之于文西，是抱著特別的敬愛之情。
達·芬奇在法國盧瓦爾河谷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后3年。圖為故居克洛斯·呂斯城堡復原的達·芬奇工作室里擺放著的名畫復制品。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黃宇 攝）
史家兼藝術(shù)家伐薩利（瓦薩里），在文西死后半世紀左右寫他的傳記，它的開始是這樣虔誠的詞句：“有時候，上帝賦人以最美妙的天資，而且是毫無限制地集美麗、嫵媚、才能于一身。這樣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他的行為總是值得人家的贊賞，人家很覺得這是上帝在他靈魂中活動，他的藝術(shù)已不是人間的藝術(shù)了。萊沃那正是這樣的一個人?！?/p>
伐薩利認識不少自身親見萊沃那的人，他從他們那里采集得人家稱頌萊沃那的許多特點：“他把馬蹄釘或鐘錘在掌中捏成一塊鋁片——邦太葛呂哀不能比他更優(yōu)勝了——他的光輝四射的美貌、生氣勃勃的儀表，使最抑郁的人見了會恢復寧靜；他的談吐會說服最倔強的人；他的力量能夠控制最強烈的忿怒。”
萊沃那還是一個動人的歌者。他到彌蘭時，在大公呂杜維克·史福扎（Ludowic Sforza，盧多維克·斯福查）宮中，他用一種自己發(fā)明的樂器——形如馬首一般的古琴——參加某次音樂競賽。他又表現(xiàn)他歌唱的才能，尤其是隨時即興的本領(lǐng)，使大公呂杜維克·史福扎立刻寵視他。
他的服飾為當時的服裝的模型。彌蘭、翡冷翠、巴黎，舉行什么慶祝節(jié)會的時候，總要請他主持布置的事情。
他是畫家，歷史上有數(shù)的天才畫家。他是《瑤公特》（《蒙娜麗莎》）《最后之晚餐》《圣約翰 -巴底斯脫》《圣安納》（《圣安妮》）等名畫的作者。他是雕刻家，他為史福扎大公所造的一座騎像，當時公認為神品。他是建筑家、工程師。他為各地制定引水灌溉的計劃?？偠灾?，他是一個第一流的學者。
達·芬奇設計的坦克
一四八三年，萊沃那決意離開翡冷翠去依附彌蘭大公，先寫了一封奇特的信給大公。在這封信里（此信至今保存著），他像商人一般，天真地描寫他所能做的一切；他說他可以教大公知道只有他個人所知道的一切秘密；他有方法造最輕便的橋可以追逐敵軍；也有方法造最堅固的橋不怕敵人轟炸；他會在圍攻城市時使河水干涸；他有毀壞炮臺基礎(chǔ)的秘法；他能造放射燃燒物的大炮；他會造架載大炮的鐵甲車，可以沖入敵陣，破壞最堅固的陣線，使后隊的步兵得以易于前進。
如果是海戰(zhàn)，他還可以造能抵御最猛烈的炮火的戰(zhàn)艦，以及在當時不知名字的新武器。
在太平的時代，他將成為一個舉世無雙的建筑家，他會開掘運河，把這一省的水引到別一省去。
他在那封信里也講起他的繪畫與雕塑的才能，但他只用輕描淡寫的口氣敘述，似乎他專門注重他的工程師的能力。
這封毛遂自薦的信不是令人以為是在聽郗比亞斯在奧林配克（奧林匹克）場中的演說嗎？不是令人疑惑它是上文所述的畢克·特·拉·米朗陶爾所出的九百問題的回聲嗎？
文西真是一個怪才。他是一個“知道許多秘密的人”。這句話在他那封信中重復說過好幾次。他保藏他的秘密，唯恐有人偷竊，所以他有許多手寫的稿本是反寫的，從右面到左面，必得用了鏡子反映出來才能讀。這些手跡在巴黎、倫敦以及私人圖書館中都還保存著。他曾說他用這種方法寫的書有一百二十部之多。
達·芬奇手稿
十五世紀，還是沒有進入近代科學境域的時代。那時正在慢慢地排脫盲目的信仰與神跡的顯靈。彌蘭大公夫人的醫(yī)生，仍想用講述某種神奇的故事來醫(yī)治她的病。所以，如果萊沃那的思想中存留著若干迷信的觀念，亦是毫不足怪的。但他究竟是當時的先驅(qū)者，他已經(jīng)具有毫無利害觀念的好奇心。對于他，一切都值得加以研究。他的心且隨時可以受到感動。伐薩利敘述他在翡冷翠時，常到市集去購買整籠的鳥放生。他放生的情景是非常有趣的：他仔仔細細地觀察鳥的飛翔的組織，這是使他極感興味的問題；他又鑒賞在日光中映耀著的羽毛的復雜的色彩；末了，他看到小鳥們振翼飛去重獲自由的情景，心里感到無名的幸福。從這件小小的故事中，可以看出萊沃那的為人的幾方面：他是精細的科學家，是愛美的藝術(shù)家，又是溫婉慈祥、熱愛生物的詩人。
邦太葛呂哀所學習的，只是立刻可以見到功效的事物。蘇格拉底所懂得的美，只是有用處的：他以為最美的眼睛是視覺最敏銳的。希臘人具有科學的好奇心，只以滿足自己為其唯一的目標的時間，還是后來的事。萊沃那·特·文西是太藝術(shù)家了——在這個字的最高貴的意義上——他的目光與觀念要遠大得多。他在那部名著《繪畫論》（Traite dePeinture）中寫道：“你有沒有在陰晦的黃昏，觀察過男人和女人們的臉？在沒有太陽的微光中，它們顯得何等柔和！在這種時間，當你回到家里，趁你保有這印象的時候，趕快把它們描繪下來罷。”文西相信美的目標，美的終極，就在“美”本身，正如科學家對于一件學問的興趣即在這學問本身一般。
這個愛美的夢想者、慈祥的詩人，同時又有一個十分科學的頭腦。他永遠想使他的觀察更為深刻，更為透徹，并在紛繁的宇宙中，尋出若干律令。在這一點上，他遠離了中世紀而開近世科學的晨光熹微的局面。
法國香波堡中心的雙螺旋樓梯被視為達·芬奇建筑設計遺產(chǎn)。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黃宇 攝）
他的思想的普遍性在歷史上是極少見的。博學者的分析力與藝術(shù)家的易感性是如何難得融洽在一起！萊沃那的極少數(shù)的作品，應當視作聯(lián)合幾種官能的結(jié)晶品，這幾種官能便是：觀察的器官，善感的心靈，創(chuàng)造的想像力。世界上所存留的文西的真跡不到十件，而幾乎完全是小幅的。有幾幅還是未完之作。
萊沃那作《最后之晚餐》一畫，已費了四年的光陰，沒有一個人物不是經(jīng)過他長久而仔細的研究的。彌蓋朗琪羅在五年之中把西施庭寺的整個天頂都畫好了；拉斐爾，在三十七歲上夭折的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無數(shù)的杰作。從這個比較上可知拉斐爾只是一個畫家，誰也不會說他除了繪畫之外賦有如何卓越奇特的智慧。彌蓋朗琪羅是一個大詩人、大思想家，但他除了西施庭寺的天頂畫與壁畫以外，也只留存下多少未完成的作品。萊沃那，是大藝術(shù)家，同時是淵博的學者，只成功了極少數(shù)的畫。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超乎繪畫領(lǐng)域以外的重要結(jié)論：一個偉大的藝人，當他的作品是大得無名（引用李爾克［里爾克］形容羅丹的話）的時候，他好像在表露他一種盲目的如萊沃那在《繪畫論》中寫著：“當作品超越判斷的時候，表示判斷是何等薄弱。作品超越了判斷，那是更糟。判斷超越了作品才是完滿。如果一個青年覺得有這種情形，無疑地他是一個出色的藝術(shù)家。他的作品不會多，但飽含著優(yōu)點。”這幾句就在說他自己。他對于他的由想像孕育成的境界，有明白清楚的了解，“理想”與他說的話，如是熱烈，如是確切，使他覺得老是無法實現(xiàn)。他的判斷永遠超過作品。
而且，他的藝術(shù)家的意識又是如何堅強，對于他的榮譽與尊嚴的顧慮又是如何深切，他毫不惋惜地毀壞一切他所認為不完美的作品?！坝赡愕呐袛嗷騽e人的判斷，使你發(fā)現(xiàn)你的作品中有何缺點，你應當改正，而不應當把這樣一件作品陳列在公眾面前。你絕不要想在別件作品中再行改正而寬恕了自己。繪畫并不像音樂般會隱滅。你的畫將永遠在那里證明你的愚昧?！?/p>
達·芬奇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最后的晚餐》，繪制在米蘭感恩圣母堂食堂的墻壁上，約畫于1495至1498年。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蔡小川 攝）
他的作品稀少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科學精神只想發(fā)現(xiàn)一種定律而不大顧慮到實施。目標本身較之追求目標更引起他的興味。他如那些窮得餓死的發(fā)明家一樣，并不想去利用他自己的發(fā)明。他的《安琪亞利戰(zhàn)》（《安加利之戰(zhàn)》）那張壁畫，因為他要試驗一種新的外層油，就此丟了。他連這張畫的稿樣都不愿保存。教皇雷翁十世委他作另一幅畫時，他就去采集野草，蒸餾草露，以備再做一種新的外層油。因此，教皇對人說：“這個人不會有何成就，既然他沒有開始已經(jīng)想到結(jié)尾?！保ò矗和鈱佑湍艘划嬐旯ず笸吭诒砻娴挠停?/p>
他的畫，他的手寫的稿本，上面都涂滿各色各種的素描，足見他的心靈永遠在清醒的境地之中。這些素描中有習作，有圖樣，有草案，一切占據(jù)他思念的事物。
在他的廣博的學問、理想和感情平均地發(fā)展到頂點的一點上，萊沃那·特·文西確是文藝復興的最完全的一個代表。
達·芬奇《維特魯威人》
有時候，科學的興味濃厚到使他不愿提筆，但繪畫究竟是他最愛好的事業(yè)。他也像在研究別的學問時一樣，想努力把繪畫造成一種科學。那時彌蘭有一個繪畫學院，特·文西在那里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之一部分。他除了教學生實習外，更替他們寫了許多專論，《繪畫論》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全書共分十九章，包括遠近、透視、素描、模塑、解剖，以及當時藝術(shù)上的全部問題。這本書對于我們有兩重意味：第一教我們明了繪畫上的許多實際問題，第二使我們懂得文西對于藝術(shù)的觀念。
他以為依據(jù)了眼睛的判斷而工作的畫家，如果不經(jīng)過理性的推敲，那么他所觀察到的世界，無異于一面鏡子，雖能映出最極端的色相而不明白它們的要素。因此他主張對于一切藝術(shù)，個人的觀照必須擴張到理性的境界內(nèi)。假如一種研究，不是把教學的抽象的論理當作根據(jù)的，便算不得科學。這種思想確已經(jīng)超越了他的時代。
在荷蘭風景畫家前一百五十年，在大家對于風景視作無關(guān)重要的裝飾的時候，萊沃那已感到大自然的動人的魔力。《瑤公特》的背景，不是一幅可以獨立的風景畫嗎？在這一點上，他亦是時代的先驅(qū)者。
達·芬奇《蒙娜麗莎》
他的時代，原來是一般畫家致全力于技巧，要求明暗、透視、解剖都有完滿的表現(xiàn)的時代；他自己又是對于這些技術(shù)有獨到的研究的人；然而他把藝術(shù)的鵠的放在這一切技巧之外，他要藝術(shù)成為人類熱情的唯一的表白。各種技術(shù)的智識不過是最有力的工具而已。
這樣地，十五世紀的清明的理智、美的愛好、溫婉的心情，由萊沃那·特·文西達到登峰造極的表現(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