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F(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詩友暉哥問:老師,您錄的這首鄭畋的《馬嵬坡》跟我讀過的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不一樣?!短圃娙偈住返奈谋臼牵?/span>
差別很大,哪個版本是原著呢?
鐘振振答:我依據(jù)的文本是唐·高彥休《唐闕史》卷上《鄭相國題馬嵬詩》:“馬嵬佛寺,楊妃縊所(被縊死之地)。邇后(此后)才士文人,經(jīng)過賦詠,以導幽怨者,不可勝紀。莫不以翠翹香鈿(皆美人首飾),委于塵土,紅凄碧怨,令人傷悲。雖調(diào)苦詞高,而無逃此意。獨丞相滎陽公畋為鳳翔從事(在鳳翔做長官助理)日,題詩曰:'肅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終是圣朝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后人觀者,以為真輔相之句(真正是宰相的詩句)。”(明萬歷十六年[1588]談長公鈔本)
鄭畋詩的大意是說:唐明皇在馬嵬賜楊貴妃死,又讓太子李亨(后來的唐肅宗)調(diào)轉(zhuǎn)馬頭去主持抵抗安史叛軍的大局,犧牲了自己的性愛(“云雨”),卻使得唐王朝的政局(“日月”)煥然一新。畢竟這是圣朝君主的作為,比起南朝的亡國之君陳后主來,要強多了。(陳后主寵幸張貴妃、孔貴嬪,沉湎酒色,不理朝政,導致陳被隋攻滅。隋軍攻入景陽宮時,陳后主帶著張貴妃、孔貴嬪躲進一口枯井,最終一起當了俘虜。)
高彥休與鄭畋是同時代人。其《唐闕史》自序撰于唐僖宗中和四年(884),當時鄭畋還健在。按照文獻學“以唐證唐”的原則,他所用的文本是現(xiàn)存鄭畋此詩最早的文本,“存真”的可信度也最大。(時代越往后,“信息”傳遞的時間越長,“衰減”與“變異”的風險度也越高。)
過了九十年,到北宋初,太宗太平興國二年至三年(977—978),李昉等所編《太平廣記》卷一九九《文章》二《鄭畋》曰:“馬嵬佛堂,楊妃縊所。邇后才士經(jīng)過,賦詠以道其幽怨者,不可勝紀。皆以翠翹香鈿,委于塵泥,紅凄碧怨,令人傷悲。雖調(diào)苦詞清,無逃此意也。丞相鄭畋為鳳翔從事日,題詩曰:'肅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終是圣朝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者以為真輔國之句。”原編注明,此條“出《闕史》”。(景明嘉靖談愷刻本)按,《闕史》即《唐闕史》。用《太平廣記》所錄的這段文字與《唐闕史》相校,敘述文字略同而小有出入,但所錄鄭畋此詩的文本與《唐闕史》卻完全一致。
再往后約一百八十年,到了南宋初,高宗紹興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1154—1157),吳曾撰《能改齋漫錄》卷八《沿襲·馬嵬詩》曰:“《唐闕史》稱鄭相畋吟馬嵬詩云:'明皇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終是圣朝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者以為真輔國之句。予以為畋蓋取杜詩'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之意?!?/span>(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錄鄭畋此詩,首句的“肅宗”變成了他老爸“明皇”,其他二十六個字還都保持了原樣。他看到的《唐闕史》是不是另一種版本呢?無法確定。但與其相信他看到的是《唐闕史》的別本,我們寧可相信是他記憶有誤。因為他下文引杜甫的《北征》詩,“不聞夏殷衰”也錯成了“不聞夏商衰”。
與吳曾同時相后先,計有功所編《唐詩紀事》卷五六《鄭畋》曰:“馬嵬太真縊所,題詩者多凄感。鄭畋為鳳翔從事日,題云:'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終是圣朝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觀者以為有宰輔之器?!?/span>(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編者未交代其文獻來源,但所錄鄭畋此詩,首句的“肅宗”變成了“玄宗”。其他則無異文。
又稍后約二十年,孝宗淳熙元年(1174),尤袤撰《全唐詩話》卷四《鄭畋》(明津逮秘書本)原文照抄了《唐詩紀事》,一字不差。
又稍后約二十六七年,光宗紹熙元年至二年(1190—1191),洪邁編選《萬首唐人絕句詩》卷四七錄鄭畋《馬嵬坡》曰:“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span>(明嘉靖刻本)這個文本,與《唐闕史》所錄文本的差別就大得多了:
1、“肅宗”作“玄宗”。這與《唐詩紀事》《全唐詩話》相同。
2、“云雨雖亡”作“云雨難忘”。
3、“圣朝天子”作“圣明天子”。
凡涉及全詩四句中的三句,異文達四字之多。其中除一“玄”字外,另外三字異文——“難”“望”“明”,都是第一次出現(xiàn)。
綜上所錄,從唐末至南宋,在約三百年的時間內(nèi),鄭畋此詩文本的變異過程,大略如此。
清代孫洙(號蘅塘退士)選《唐詩三百首》,鄭畋此詩所采用的文本,即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詩》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