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不言（微信公號娛有理主筆）

在等待陳凱歌的《妖貓傳》時，我刷了一遍《霸王別姬》。這部偉大的作品，在無意間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格局。張國榮因為這部作品，從明星晉升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鞏俐因為這部作品，在戛納留下了那張風(fēng)華絕代的倩影，到現(xiàn)在依然被很多人時尚人士奉為女神；陳凱歌因為這部作品，被架上了神壇，之后所有的作品，都被認為是瑕疵品。還有一個人，因為錯過這部電影，被大眾傳為笑柄。

這個人叫尊龍，他是第一位提名美國金球獎的華裔演員，他主演的電影《末代皇帝》曾轟動世界影壇，在1988年斬獲九項奧斯卡大獎。他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直接發(fā)跡于好萊塢，并迅速被好萊塢主流文化接受的華裔演員。

然而，這些榮耀在他因為一條狗而錯過《霸王別姬》后，都被忽略了。——傳說他當(dāng)初在給徐楓的合同中的第三條，是“他跟他的狗都要坐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公司的飛機 ，而且他的狗要跟他同時出關(guān) ”，徐楓氣壞了，程蝶衣?lián)Q成了我們的哥哥。

后來的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了，《霸王別姬》大獲成功，而尊龍的演藝事業(yè)卻一路下滑，2004年左右，尊龍來到中國發(fā)展，拍了一部爛片和兩部爛電視劇，之后漸漸銷聲匿跡。有網(wǎng)友隔著網(wǎng)絡(luò)懟他：驕傲的尊龍大明星，現(xiàn)在您的片酬還有1000萬嗎？現(xiàn)在您的狗還要坐最好的航空公司嗎？現(xiàn)在還有人找你演戲嗎？

我覺得會這么問的網(wǎng)友，可能并不了解尊龍，所以才會如此嘲諷他。尊龍今年65歲了，早就過了一個演員的黃金時期，完全符合盛衰榮辱的自然規(guī)律；尊龍65歲了，他的人生如果有了《霸王別姬》加持，可能會更加閃耀，但沒有，其實也沒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拿“成功”來衡量自己的人生。

1

尊龍的資料里，寫著他出生于1952年10月13日，但這其實并不準確，他既不叫尊龍，也不是出生在那個時間。他本名吳國良，是個孤兒，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具體日期，只是寫了個大約的時間。

他一出生，便被親生父母放在一個籃子里，遺棄在一家醫(yī)院的門口。當(dāng)時的香港政府對收養(yǎng)孤兒者發(fā)放一定補貼，吳國良便被身有殘疾的養(yǎng)母撿了回去。

在他有記憶時，他就知道自己沒有爸爸媽媽，童年相當(dāng)凄楚，以致于他多年之后依然記得：養(yǎng)母年紀很大，很窮，還有殘疾，還要養(yǎng)活我，所以一直對我非常不好，亂打我，還要丟掉我。有一次將我丟在香港的巴士站上，不要我了。那次，我們對望著……最后，她還是走過來牽上我的手回家。我表面很犟，心里還是感激她，因為她也很窮。長大后，我慢慢知道老太太的痛苦，理解她對我的種種行為，她沒文化，又要養(yǎng)我，這就很好了。后來我在美國想到她還會流淚，我一直養(yǎng)她到過世，這是我最大的成就。

10歲的時候，尊龍被送入粉菊花的春秋戲劇學(xué)院學(xué)習(xí)京劇、舞蹈及武術(shù)。這依然是一段極其艱辛的歲月，除了因為練功要受的各種苦外，生活條件也并沒有很大的改善，留在他記憶深處的是饑餓：我是吃醬油拌飯長大的，沒東西吃啊，我永遠忘不了那種生活！

但多年后，他才發(fā)現(xiàn)了那段歲月對于自己有多重要。他是從這里走向藝術(shù)之路的，而且，他也是從這時候，將自己塑造成了那個敏感而堅強、寬容而獨立的尊龍的，他說：我真的很怪異。我從天真無邪的十歲起，就伴隨著藝術(shù)長大，但是卻沒有身份意識。因此，我對于男性、女性并沒有性別偏見。我沒有父母，我住在人民的家里，我沒有父母的榜樣，所以我學(xué)著成為自己的朋友，直到變成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

17歲的時候，吳國良被一個美國移民家庭收養(yǎng)，來到了洛杉磯。他有了自己的英文名字：Johnny。后來，在他成為尊龍后，他在Johnny后面加了一個Lone：一條孤獨的龍。

2

尊龍到美國后，繼續(xù)學(xué)習(xí)演藝，后來開始在紐約劇院里演舞臺劇，被經(jīng)理人黃玉美發(fā)掘，黃玉美也是個傳奇人物，她是好萊塢最早的華裔影星，早年受過不少苦，70年代開設(shè)為美籍亞裔演員而設(shè)的經(jīng)理人公司，陳沖、劉玉玲都受過她的提攜，她還擔(dān)任過《藝伎回憶錄》的選角助理。

尊龍在黃玉美的幫助下，也獲得了一些表演機會，但在那時候的好萊塢，黃皮膚能演的都是一些邊角料角色，還常常是反角，而尊龍因為長得太標致，連反角都演不到。他陸陸續(xù)續(xù)在《金剛》等大片中跑著龍?zhí)?，直?985年，才以男二號的身份出演了描寫華人黑幫的電影《龍年》，并因此展露頭角。

幸運之神出現(xiàn)在1987年，他遇到了意大利殿堂級導(dǎo)演貝托魯奇執(zhí)導(dǎo)的《末代皇帝》，尊龍在片中飾演溥儀，他以精湛的演技演出了溥儀跌宕起伏的一生。電影上映后轟動全世界影壇，男主角尊龍也一躍成為巨星。

那段時間，他炙手可熱，是第一個被美國《人物》雜志評為“50個最美人物”之一的華裔男影星，也是勞力士腕表有史以來的第一位華裔代言人。但他并沒有迷失自己，他依然會去演舞臺劇，也沒有趁熱拍一些跟風(fēng)之作，他依然憑著愛好和謹慎的態(tài)度選片，他想要的是，顛覆自己，讓演技突破膚色的界限。

但是好萊塢給華人的機會并不多，他拍了《龍在天涯》《輝煌時代》等電影，雖然演技越來越精湛，卻再也無法突破《末代皇帝》帶來的巔峰。

3

如果尊龍拍了《霸王別姬》，或許會讓他的事業(yè)再上高峰。但他的確錯失了一次良機。

關(guān)于那次不歡而散的合作，雙方各有說法。

作為一個一直有野心的導(dǎo)演，陳凱歌肯定是屬意尊龍的，畢竟尊龍才是那個時代最紅的華人男影星，如果由尊龍主演，電影進軍好萊塢和歐洲市場都有保障。而且陳凱歌和尊龍也有一段淵源。在那部《末代皇帝》中，尊龍演的是溥儀，而陳凱歌客串了皇宮門的侍衛(wèi)隊長。

作為但作為制片人的徐楓，一開始選中的就是張國榮——要知道，這個角色簡直就是為張國榮量身定做的，畢竟原著作者李碧華是張國榮的超級迷妹啊！但是張國榮當(dāng)時的經(jīng)紀人要求多多，徐楓一怒之下，去找了尊龍，片酬一千萬。

在徐楓的印象中，尊龍外形非常俊，而且有京劇底子，的確也是程蝶衣的上好人選。但等到她在一次影展上見到尊龍時，尤其是在張國榮也在場的情況下，徐楓就知道不對了：尊龍的臉線條太硬、棱角很多。徐楓當(dāng)時就想：完蛋了，糟糕了，我覺得他并不適合 。

之后，就發(fā)生了尊龍的“合約問題”，當(dāng)徐楓收到傳真機傳過來的復(fù)雜合約時，火就上來了： 有沒有搞錯？你總不能你要我為了你的狗去走后門？搞什么鬼啊 ！我就去你的，我馬上就說我選錯了角。

徐楓又去找了張國榮，而張國榮也一直念念不忘這個角色，立刻就答應(yīng)了，他為這部戲，在開拍前在北京生活了半年，專門學(xué)習(xí)京劇，最后演出時，陳凱歌為他準備的京劇替身，一個也沒派上用場。

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里面每一個人物都缺一不可、無法替代。所以，你說換了尊龍會怎么樣？無法想象。不是說尊龍不好，但是在我們心中，程蝶衣就是張國榮。

而且，比較迷信地來看，尊龍和《霸王別姬》氣場不和，即使當(dāng)時徐楓忍下一肚子氣答應(yīng)了尊龍，在那樣的氛圍里，他也未必能完美發(fā)揮。

尊龍和陳凱歌也氣場不和。在尊龍后來的采訪里，他曾偶爾談?wù)撨^當(dāng)時的矛盾：他有一次打電話給陳凱歌，陳凱歌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尊龍覺得陳凱歌的態(tài)度是很煩他，他覺得陳凱歌一點都不尊重他，只是在利用他的名氣，他覺得沒法和這樣的人一起工作、生活六個月。

當(dāng)然，大部分情況下，他都避免談這個問題。只是聲稱：我不后悔放棄《霸王別姬》，《霸王別姬》已經(jīng)很好了嗎？

對于他的回答，比較勢利的想法是：他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但是，以他的視角來看，《霸王別姬》在全球影響力上的確比不上《末代皇帝》，而且當(dāng)時，他自己也有一個野心之作——《蝴蝶君》。

4

如果光從題材來看，《蝴蝶君》應(yīng)該比《霸王別姬》更轟動。

《蝴蝶君》最早來自于好萊塢最著名的華裔劇作家黃哲倫的劇本，1988年在百老匯公演時大受歡迎，獲當(dāng)年托尼獎最佳戲劇獎。1993年改編成同名電影。黃哲倫親自改編劇本、大衛(wèi)·柯南伯格執(zhí)導(dǎo)、杰瑞米·艾恩斯和尊龍主演。

這是一個根據(jù)真實歷史改編但情節(jié)又非常魔幻的故事：1964年，法國駐北京外 交 部的會計高仁尼在觀看歌劇《蝴蝶夫人》時，被舞臺上飾演蝴蝶夫人的的宋麗伶深深吸引住了。他主動上戲院去找尋宋麗伶，又來到了宋的家里，兩人開始了一段情緣，之后，他們同居了。在高仁尼被調(diào)回法國前，宋麗伶已經(jīng)“懷孕”了。幾年后，高仁尼重回中國，兩人再續(xù)前緣，并且高仁尼把宋麗伶和兒子都帶回了法國。直到高仁尼因泄露情報而被捕，他才知道宋麗伶是個男人……

這個故事魔幻、綺麗、奇情，里面種種謎團都不可思議，然而，這個故事的確有真實原型。宋麗伶的原型是原北京青年京劇團的編劇、演員時佩璞，高仁尼的原型是原法國駐華大使館職員布爾西科。1983年，時佩璞在法國被判間諜罪入獄，2009年在巴黎逝世。

1960年代的時佩璞

時佩璞與布爾西科在法庭上

這個集陰謀、情欲外加?xùn)|方情調(diào)、間諜等等熱門戲劇元素于一體的電影，雖然的確轟動一時，但電影本身得到的藝術(shù)評價并不高。也許因為情節(jié)太離奇，反而削弱了人性的表達。而且，作為中國觀眾，我們實在覺得尊龍扮女人只能做到神似吧，“形”真的只能看個大概吧！

似乎從那部電影之后，尊龍就開始真正走下坡路了。此時，他41歲，如果在好萊塢，是個正值壯年的男演員，但好萊塢給他的機會并不多；如果他來華語影壇發(fā)展，還能趕上內(nèi)陸第五代導(dǎo)演的騰飛以及臺灣影壇大師侯孝賢、楊德昌的黃金年代，但因為《霸王別姬》的陰影，尊龍把自己放逐了。

5

等到他2004年來拍那部《自娛自樂》時，所有人都大跌眼鏡，那部電影的女主角是李玟。現(xiàn)在很多人覺得天后跨界是好事，是大流量和熱話題，但那個時候，大部分跨界都是爛片的標志。這還沒完，尊龍后來還簽約了鄧建國，出演了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5》《乾隆與香妃》，好萊塢大明星來演電視劇已經(jīng)是降格了，而且《康熙微服》系列都到了5，只能說，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了。

不得不說，尊龍的這步棋，比《霸王別姬》更臭。

很多人說他是回來挖錢的，我覺得也沒必要把他想成這樣。2006年，演電視劇其實沒那么賺錢，肯定不如他在好萊塢演演配角來得有錢。他還是想向華人的文化靠攏的，他多次在采訪中表達想回內(nèi)陸來拍戲，只是因為當(dāng)年那個“耍大牌”的傳聞，讓他錯失了很多機會。等陰影變淡了之后，他的時機也沒了。遲了一步之后，步步都遲了。

而且，實際上，拋開功名利祿，他并沒有大家以為的那么落魄。他本人并不熱衷于名利場上的風(fēng)光無限。當(dāng)初他來內(nèi)陸拍《自娛自樂》時，BBC特意跟來拍紀錄片，被他拒絕了；楊瀾邀請他上節(jié)目，也被拒絕了；他60歲的時候，偷偷跑來中國看崔健演唱會，被記者認出來了，做了一個采訪，記者形容他淡定、泰然、祥和。

那個在眾人眼中耍大牌耍出笑話來的人，私底下像個孩子。

2012年，尊龍去無錫拍《王朝的女人楊貴妃》時，在當(dāng)?shù)卣伊艘粋€助理小陳。范冰冰和田壯壯來房間看他，他卻拉著助理去看浴缸：“小陳，這個很好玩，很舒服的，會冒泡會發(fā)光。你可以洗澡，別人我介意，你的話，沒關(guān)系的?！?/span>

但是，有時候他又很紳士。在《自娛自樂》宣傳期，有記者去他房間采訪時，他一邊問記者可以抽煙嗎，一邊讓助理自己去看電視，并提醒她看電視時要關(guān)門，小心嗆到。

記者形容他的狀態(tài)常常是一邊在發(fā)孩子式的不快，一邊在做紳士該做的事。問他，你是不是容不下那些……他淡淡截住，說：“我從來不容。”

很多人覺得他的這種性格，其實正來自于他的童年經(jīng)歷。正如他當(dāng)初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沒有性別偏見，沒有身份意識，沒有等級觀念。他很多行為，都是自我，都是本真而已。

所以，他這種性格在娛樂圈其實并不適合。而且，如果他已經(jīng)可以做自己了，為什么要委曲求全地怕到更高，然后再做自己呢？

他的一生，都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氛圍，讓他變成一個圓潤而世俗的男人。他曾有過短暫婚姻，很快就分手了。他說他曾愛過陳沖：我一直特別喜歡陳沖，但是 最后陳沖還是嫁了給別人……我對她很好，她對我也很好。我們的愛好也很像。陳沖一直是我的天使，但是她嫁給別人了。因為我沒用嘛，我讓她跑掉了。

他至今孤獨一生。他說：“有好多女演員想跟我生孩子，她們說‘你可以不管，我來管’，可是像我這樣經(jīng)歷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對待孩子？我現(xiàn)在沒有孩子，卻可以照顧全世界的孩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能夠照顧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