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并不經(jīng)常飲酒。但是，父親珍藏著幾瓶年份久遠(yuǎn)、極其珍貴的五糧液以及一套極精致的酒杯。老酒配老杯，父親的酒里藏著世界上最樸實(shí)的人生哲學(xué)。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父親已是村里遠(yuǎn)近聞名的能人，他在外承包工程賺了不少錢。一位朋友送給他兩瓶五糧液，父親喜津津地摸著酒瓶，之后收藏在酒柜里，一直沒舍得喝。
父親常年在外施工，一年到頭見不到他幾次。脫離了父親的約束，我像匹掙脫了韁繩的野馬，剪著男孩子般的短發(fā)爬墻上樹、打架斗毆，學(xué)習(xí)成績也從前五名跌落至中游。
工程結(jié)束后，父親回家待了好一陣子，但我始終覺得和父親很生分，親近不起來。有一次母親讓父親送我上學(xué)，我終于肯主動親近他一回，讓他給我買巧克力。
盛夏的中午，父親頂著大大的太陽跑了兩家小賣部，將巧克力遞到我手中。我“啪”地一下將巧克力打落在地：“我要的是黑巧克力，不是威化巧克力?！?/p>
我大聲地哭鬧著，父親的情緒瞬間被點(diǎn)燃，他抬起一腳，把我踢進(jìn)了路邊的壕溝里。
膝蓋蹭破了，胳膊也摔得生疼，我又氣又疼嚎啕大哭。從那以后，我對父親的感情不僅僅是生分，更多了幾分憎恨。
相較于懂事的姐姐，可愛的弟弟，在父親心中，頑劣的我總是顯得多余。我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父母撿來的。
是的，我可能是他們撿來的，不然為什么父親不愛我！
冬天來了，雪很大。我騙父母說去同學(xué)家寫作業(yè)，卻偷偷拿著陀螺跑了。數(shù)九寒冬，大東北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我在室外玩了一天爬犁和陀螺。
夜里，我開始發(fā)燒。吃退燒藥無濟(jì)于事，母親想起了物理降溫法。她準(zhǔn)備用白酒幫我擦身退燒。
早先喝剩下的半瓶白酒由于蓋子掉了，早已揮發(fā)。家里的存酒，只剩下父親那兩瓶五糧液了。
母親瞅了瞅父親，父親大聲說：“還磨蹭什么，趕緊打開！”
在物資匱乏的八十年代，即便對于我們這樣比較富裕的家庭來說，五糧液也是極其金貴的東西。
父親眼都不眨，咕咚咕咚將自己舍不得喝的五糧液倒進(jìn)碗里，和母親一起用棉花蘸酒給我擦身。這一擦，就用掉了大半瓶。
天快亮了，我也退燒了。父親熬得通紅的眼睛，透著滿滿的心疼。多年后，想起兒時往事，父親的五糧液，在燈光下蘊(yùn)潤通透。
電視劇《請回答1988》里有這樣一段對白：“爸爸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爸爸，爸爸也是第一次當(dāng)爸爸，所以，我女兒稍微體諒一下?！?/p>
父親嚴(yán)厲，他不會開口說愛，但是父親從未忽略我，他只是將愛隱藏。
父女之間終將是要和解的，也許是一句話，也許是一瓶酒！
我結(jié)婚那天，父親面色凝重，話特別少。迎親的車隊到家后，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新郎找到新娘藏起來的紅鞋子，新娘穿上紅鞋子上花車。
我把鞋子藏在一個特別容易找到的地方，巴不得先生趕緊找到給我穿上。我內(nèi)心極度狂喜：終于出嫁了！
上了花車，我跟父母親道別，卻沒看到父親。表妹偷偷告訴我，父親在門后哭泣。我一下就淚奔了。父親緊張、不舍、擔(dān)心，怕他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在夫家過得不好。
新婚后的第三天回門，母親張羅了一桌好菜，父親拿出珍藏的五糧液與先生暢飲。
他用那套精致的酒杯斟滿酒，認(rèn)真地對先生說：“賢婿，我養(yǎng)育了女兒這么多年，她就像我的眼珠一樣珍貴，希望你以后替我照顧她、愛護(hù)她，拜托了！”
多年后，我曾調(diào)侃先生：“我脾氣又臭又任性，你挺能忍那，說說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動容地說：“那年回門，和咱爸對飲，趁你們不在，老爺子戳著我的心口告訴我：‘小子，別虧待我閨女！’他把愛心接力棒交到我手里，我不想讓老人家失望！”
2014年是多事之秋，那時我經(jīng)常出國在外。
那年3月發(fā)生馬航失蹤事件；4月韓國“世越號”客輪沉沒；5月越南排Hua暴動。恰逢我那年往來韓國、越南比較多，父親在電視上看到這些新聞，嚇得膽戰(zhàn)心驚。
他幾乎一天打一個電話，追問我的行蹤。有一次在客戶處做項目匯報，沒有及時接聽他的電話，回?fù)苓^去后他氣得暴跳如雷。
我輕描淡寫地問：“你閨女都多大歲數(shù)了，你控制欲還這么強(qiáng)？”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然后我聽到父親顫抖的聲音：“我，我只是擔(dān)心你……”
事后，母親告訴我，父親在電視上看到越南暴民縱火、打劫等各種血腥場面，后怕得三天睡不好覺，血壓一直降不下來。
回長春后，我去探望父母。按父親要求，我一本正經(jīng)地寫了一份保證書。內(nèi)容是：近期不出國，遠(yuǎn)途出差坐飛機(jī)，事先向父親匯報。父親像個孩子似的歡喜地收起保證書。
2016年，我在北歐和波羅的海諸國游歷，期間經(jīng)歷了危及生命的事件。我終于想清楚了一件事：父母在，不遠(yuǎn)游！
我選擇了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定居。為我接風(fēng)那天，父親打開了一瓶五糧液，那是多年前我送他的生日禮物。
我說：“爸，我回來陪你喝點(diǎn)！”那一刻，父親老淚縱橫！
從風(fēng)華正茂到鬢染白霜，父愛，似老酒，越久越濃。
歲月變遷，總有些記憶在時光中沉淀。端起酒杯，和著故事，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