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歷史上，“靖難之役”后建文帝的生死和下落，是一道難解的謎題，幾百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近年來也有許多專家學者提出了新的觀點。而我認為，南京城破后建文帝并沒有燒死，他逃出皇宮，流亡多年，晚年又回到了京城。這個謎題的最靠譜的答案其實就在《明神宗實錄》當中。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明太祖朱元璋去世，皇太孫朱允炆即位。第二年，朱允炆改年號為“建文”，所以歷史上習慣稱他為建文帝。建文元年（1399年），被封在北平的燕王朱棣發(fā)動了“靖難之役”。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6月13日，朱棣率領(lǐng)大軍攻入南京，皇宮成為一片火海，建文帝下落不明。從此，建文帝的生死成了一樁歷史謎案，幾百年來一直爭論不休。
建文帝朱允炆
關(guān)于建文帝的下落主要有兩種說法：自焚而死和出宮逃亡。
朱棣攻入南京后，宣稱建文帝已經(jīng)自焚而死，并記入了《明太祖實錄》和《明太宗（成祖）實錄》里。
朱棣稱帝后，銷毀了建文時期編寫的《明太祖實錄》，重新編寫《明太祖實錄》，記述靖難軍進入南京城時，這樣寫道：“建文君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內(nèi)侍數(shù)人而已，乃嘆曰：‘我何面目相見耶！’遂闔宮自焚。”
《明太宗實錄》卷九則記載：“上（即明成祖朱棣）望見宮中煙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還白上，上哭曰：‘果然若是癡呆耶！吾來為扶翼尓為善，爾竟不諒，而遽至此乎！’……壬申，備禮葬建文君，遣官致祭，輟朝三日。”
成祖朱棣后來在給朝鮮國王的詔書中說：沒想到建文帝在奸臣的威逼下縱火自殺。仁宗朱高熾在《御制長陵后碑》中也說，建文帝歿后，成祖?zhèn)湟蕴熳佣Y儀殮葬。
這些記載言之鑿鑿，但并不能阻止后人對此事的懷疑。因為，我們知道，對于朱棣一方來說，建文帝必須死。不論事情真相如何，但在輿論宣傳上，建文帝一定要死去，不然朱棣登上帝位就“名不正言不順”。
其實，朱棣本人顯然也不相信建文帝真的死了?！睹魇贰ひV孝傳》和《胡濙傳》里記載：朱棣對建文帝之死，也很懷疑。當時就傳言，太監(jiān)在火后余燼中多次查找，只找到馬皇后與太子朱文奎的遺骸，建文帝削發(fā)為僧外逃了。
因此，朱棣把建文帝的主錄僧溥洽抓了起來，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十多年，目的就是逼他供出建文帝的去向。同時，朱棣向全國的寺院頒布了《僧道度牒疏》，把所有僧人的名冊重新整理，對僧人進行了一次全方位的調(diào)查；他又派戶科都給事中胡濙以尋訪仙人“張邋遢”為名，走遍天下州郡鄉(xiāng)邑，歷時十六年，來搜尋建文帝下落；后來，因為又有傳言說建文帝去了海外，他就又派親信太監(jiān)鄭和七次下西洋，目的還是搜尋建文帝。
鄭和下西洋的船隊
對此，張岱的《石匱書·胡濙列傳》里寫得最為詳細：“時傳建文崩，或云遜去，諸舊臣多從建文去者。文皇（朱棣）益疑，遣胡濙巡天下，名訪張邋遢，又名搜遺書，遍行郡縣察人心。又傳建文在滇南，濙以故在楚湖南久。（永樂）二十一年還朝。會文皇駐宣府，濙馳夜上謁。文皇已就寢，聞濙至，披衣急起召入，勞濙賜坐與語。濙言不足慮也。先，濙未至，傳言建文蹈海去，文皇分遣內(nèi)臣鄭和數(shù)輩浮海下西洋。至是，文皇疑始釋。”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建文帝已死的說法實在是值得懷疑的，不然，成祖朱棣又何必要這樣興師動眾？歷史學家孟森就對此提出了反問：如果建文帝真的燒死了，明成祖又何必“海內(nèi)海外分途遍訪”？
其實，我們可以想到，公開宣稱建文帝已死是政治的需要，而暗中追尋他的下落，當然是為了防止他卷土重來爭奪皇位。
和《明太祖實錄》《明成祖實錄》不同，《明史·惠帝紀》的記載就顯得模棱兩可，甚至是自相矛盾的：“都城陷，宮中火起，帝不知所蹤。燕王遣中使出帝后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蛟疲旱塾傻氐莱鐾觥！奔热弧安恢櫋?，又怎能“出帝后于火中”，就更加讓人懷疑了。顯然，《明史》的作者自己也拿不準，所以又說“或云：帝由地道出亡”。
在明代的一些文人筆記和野史雜錄當中，認為建文帝逃亡的不在少數(shù)。據(jù)著有《明通鑒》的夏燮考證，關(guān)于建文帝“逃亡為僧”的說法，明朝人的記載就有“數(shù)十百種之多”。
張岱的《石匱書》對“建文出亡”這一說法持最為肯定的態(tài)度，他的主要依據(jù)是史彬仲的《致身錄》和程濟的《從亡隨筆》。史彬仲和程濟據(jù)說都是建文帝出亡的隨行人員，《致身錄》里詳細介紹了建文帝在危難時刻逃出皇宮的經(jīng)過：建文帝得知南京城門失守的時候，準備自殺，翰林院編修程濟勸他逃走。少監(jiān)王鉞想起朱元璋臨死的時候留下了東西，說有大難的時候就打開。眾人打開朱元璋留下的箱子，看到了三張度牒，還有袈裟、鞋帽和剃刀，而且指明了逃亡路線。程濟就替建文帝剃了頭發(fā)，吳王教授楊應能和監(jiān)察御史葉希賢也落了發(fā)，他們從鬼門乘船來到太平門堤邊，共二十二人隨建文帝一起出逃。
這段頗具傳奇色彩的情節(jié)是我們所熟知的?！吨律礓洝愤€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建文帝的流亡生活，說他們在云南避難，東躲西藏，戰(zhàn)戰(zhàn)兢兢，直到得知成祖去世的消息，才放下心來。
錢謙益和潘檉章都認為此書“淺陋不經(jīng)”（潘檉章《國史考異》），是“偽書”（錢謙益《致身錄考》）。但也有許多人持不同意見，陳繼儒、文震孟、胡汝亨都曾為《致身錄》作序，肯定了此書的價值。
明成祖朱棣
程濟的《從亡隨筆》，錢謙益也認為是“偽書”（《書致身錄考后》）。谷應泰在《明史紀事本末》里記述道：“（建文）帝命（程）濟錄述《從亡傳》。藏之山巖中，帝自為敘?！笨梢?，谷應泰是肯定這本書的，他的《明史紀事本末》也描述了建文帝出逃的過程，和《致身錄》大致相同，而且，他還寫到了建文帝的最后結(jié)局：到了正統(tǒng)（明英宗朱祁鎮(zhèn)年號）五年（1440年），建文帝年老思鄉(xiāng)，就去官府說出了身份，朝廷就派了一個侍奉過建文帝的老太監(jiān)來辨認，建文帝說出了當年的事情，老太監(jiān)也認出了他腳上的黑痣，建文帝就被接到了宮中?！暗奂热雽m，宮中人皆呼為老佛。以壽終，葬西山，不封不樹?！标惤ǖ摹痘拭髻Y治通紀》以及鄧元錫的《皇明書》所記建文帝之事都和上面所說大體一致。
《致身錄》和《從亡隨筆》是否“偽書”，我們無法確定，但大部分史家和學者都支持“建文帝出亡”一說，這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建文帝并沒有自焚而死，而是出逃流亡的觀念也早已被大部分人所接受，所以直到現(xiàn)在，許多地方的民間傳說中都有建文帝的蹤跡和故事。
近年來，一些專家學者對此也有新的考證，比如在2009年，馬渭源、潘群（南京大學教授）等明史專家在福建支提寺見到了一件明代的奇特袈裟，通過對這件袈裟的鑒定，結(jié)合“福建寧德上金貝古墓疑是建文帝陵寢”（福建省文物局發(fā)過考察通報，認為寧德上金貝古墓建造年代為元末明初，墓主為明初僧人滄海珠禪師，并非建文帝）等考古發(fā)現(xiàn)，他們認為：建文帝最終出亡到福建寧德了。
上金貝古墓
有趣的是，前些年，法國足球明星里貝里曾說他有中國血統(tǒng)，并說他的家族一直流傳著祖宗曾做過和尚和乞丐的故事。他說他的一位祖宗當了皇帝不久后，被親人奪位逃亡到波斯，后來來到了法國。他的家里至今保存著一些不知名的中國文物，非常像中國古代皇宮的用品。據(jù)說里貝里的祖先還留下了一句話讓后代記住——“我們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東方”。于是就有人認為，里貝里就是建文帝的后代，建文帝當年是逃到了歐洲。著名明史專家毛佩琦說，這也并非沒有可能。
當然，這些說法都缺乏令人絕對信服的鐵證，建文帝之謎還不能算是徹底解開。
其實，最有說服力的材料還是來自于《明實錄》?！睹魃褡趯嶄洝酚涊d，萬歷二年（1574年）十月十七日，明神宗朱翊鈞在文華殿和內(nèi)閣大學士們談到了建文帝，年輕的神宗皇帝禁不住好奇心，問了一個自己已經(jīng)想了很久的問題：“聞建文帝當時逃逸，果否？”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作了如下回答：
國史不載此事，但先朝故老相傳，言建文帝當靖難師入城，即削發(fā)披緇從間道走出，人無知道。至正統(tǒng)間，忽于云南郵壁上題詩一首，有“淪落江湖數(shù)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覺其有異，召而問之。老僧坐地不跪。曰：“吾欲歸骨故園?！蹦蓑炛獮榻ㄎ囊?。御史以聞，遂驛召來京，入宮驗之，良是。是年已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終。
這種極富傳奇性的故事一下就吸引了少年皇帝的興趣，朱翊鈞進一步追問，讓張居正把建文帝寫在云南驛站墻上的詩背給他聽。聽完，感嘆了半天，又讓張居正把詩抄給他。這首詩是這樣的：
淪落江湖數(shù)十秋，歸來白發(fā)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云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愁。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明神宗實錄》的這一段記錄和上文提到的那些史料，除了細節(jié)之外，大體相同。
可以確定，在明代中葉，關(guān)于建文帝下落的話題，已經(jīng)不再是禁忌，不但私人著述多有提及，就連皇帝和內(nèi)閣大臣也在談論。其次，建文帝未死逃亡的說法當時已被普遍接受。
那么，張居正說的可信嗎？雖然也有人認為這只是“傳聞異詞”，但我覺得，這段話絕不是空穴來風，應該是比較可信的。
張居正
首先，這一段對話被記入《明神宗實錄》，說明神宗皇帝和張居正確實有過這么一段談話，既不是后人的胡亂猜測，也不是憑空捏造。
其次，張居正作為內(nèi)閣首輔、皇帝的老師，一心要把朱翊鈞教導成為一代圣君，他在皇帝面前是極為方正和嚴厲的。他不會說沒有根據(jù)的話，更不會制造謠言或是傳播八卦消息。所以可以確定，張居正本人一定認為“建文帝未死，晚年入京”的說法是正確的，不然他不會講給小皇帝聽。
再次，張居正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是“先朝故老相傳”。在萬歷之前，張居正歷仕嘉靖、隆慶兩朝，和相傳建文帝進京的正統(tǒng)五年相隔百年左右，當年的掌故在朝中流傳也屬正常。而這種說法能得到張居正的認可，那么傳播消息的人必定是有身份、有地位朝中大臣，不會是信口雌黃之輩，而且，傳播者也不會只有一人。所謂無風不起浪，能在朝堂上流傳這么久的消息，不可能完全是人們的向壁虛構(gòu)。
所以，我認為，《明神宗實錄》里的這段記載，就是建文帝下落之謎的最好答案。有這一份頗為可靠的證據(jù)在，再結(jié)合《石匱書》《明史紀事本末》《皇明資治通紀》等史料（雖然諸多史料里的細節(jié)不完全相同，因為事件的流傳過程中難免會有偏差或是添油加醋是現(xiàn)象發(fā)生，但故事的主線是一致的）的說法，我們可以認定，在沒有出現(xiàn)更有力的證據(jù)之前，建文帝“出亡為僧，晚年進京”的說法就是最為可能的結(jié)果。
有意思的是，同樣是《明實錄》，《明太祖實錄》和《明太宗實錄》里拼命掩蓋的歷史真相，卻在《明神宗實錄》里現(xiàn)出了原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