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三十七
錢鐘書論“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 ”
文/周敏
《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七則《陟岵》,副標(biāo)題為《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
《陟岵》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注釋】
1、陟(zhì 志):登上。岵(hù 戶):有草木的山。
2、予子:我兒。予季:我小兒。予弟:我弟。
3、上:通"尚",希望。旃(zhān 瞻):之,作語助。
4、猶來:還是歸來。
5、屺(qǐ 起):無草木的山。
6、偕:俱。
【譯文】
登臨蔥蘢山崗上,遙望故鄉(xiāng)的老父啊。似聞我爹對我說:"我的兒啊日夜不息。要保重身體呀,早日歸來吧,不要留戀他鄉(xiāng)。"
登臨荒蕪山崗上,遙望故鄉(xiāng)的老母啊。似聞我媽對我道:"我的兒啊晝夜無眠。要保重身體呀,早日歸來吧,不要忘記爹娘。"
登臨那座山崗上,遙望故鄉(xiāng)的兄長啊。似聞我哥對我講:"我的弟啊日夜奔忙。要保重身體呀,早日歸來吧,不要死在他鄉(xiāng)。"
《陟岵》詩三章。每一章,詩人前句寫自己登高回望故鄉(xiāng)親人(父、母、兄),后句寫親人(父、母、兄)對自己所說的話。
對《陟岵》各章的后句如何解讀,錢鐘書和鄭玄、孔穎達有所不同。
鄭玄、孔穎達認為,那些話,是親人們對征人的臨別叮嚀。
錢鐘書認為,那些話,不像是臨別贈言,而像是征人想念親人,想象遠在故鄉(xiāng)的親人也想念自己所發(fā)的祈愿。
錢鐘書這樣判斷的根據(jù)是詞氣:
“嗟女行役”為當(dāng)面口吻,而“嗟予子(季、弟)行役”不像當(dāng)面口吻。即:如果是親人當(dāng)面叮嚀,應(yīng)直呼“你”;但詩中卻寫“我兒”、“我小兒”或“我的弟”,不像當(dāng)面口吻。
錢鐘書認為《陟岵》所寫的情境是:征人在外思念父母、哥哥,想到此時父母、哥哥也在思念自己。不要太勞累,要保重身體,早日歸來等等是親人們思念自己時,向空自言自語,或跟近旁的人傾訴的祈愿。
錢鐘書指出,《陟岵》所寫的情境在詩文中頗具代表性,用兩句話來概括它,即:“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自己思念他人,想到此人同時也在思念自己;自己的腦海浮現(xiàn)他人,想到此人腦海同時也浮現(xiàn)自己。
《陟岵》是該詩境的源頭(或祖述),后世此類詩作是該詩境的余波(或遺意)。
【“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的若干例子】
1、徐干《室思》:“想君時見思?!?/span>
——我思念你時想到你也在思念我。
2、高適《除夕》:“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span>
——故鄉(xiāng)的親人在除夕之夜思念千里之外的自己。自己也思念親人則未寫自明。
3、韓愈《與孟東野書》:“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span>
——我思念你(孟東野),知道你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我。
4、劉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頤不語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
——支頤獨坐想你,知道你想我,和我想你一樣。
5、王建《行見月》:“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span>
——月光下家人在盼望我歸來,我也正在路上思念家人。
6、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span>
——以我現(xiàn)今之意,知君此夜之心。
又《江樓月》:“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dāng)池畔思君時?!?/span>
——君于江邊懷我,我在池畔思君,異地而同時。
又《望驛臺》:“兩處春光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家。”
——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春光仿佛,兩地相思竟日,時光漸移而殆盡。
又《至夜思親》:“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游人?!?/span>
——詩人想象家人深夜圍坐在一起,談?wù)撝h游的我。
又《客上守歲在柳家莊》:“故園今夜里,應(yīng)念未歸人?!?/span>
——除夕之夜,故鄉(xiāng)家園的親人,應(yīng)該在懷念著客居外鄉(xiāng)的我罷。
7、孫光憲《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
——我在懷想玉女的情意,玉女大約也一樣思念我罷。
8、韋莊《浣溪紗》:“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span>
——夜夜相思到夜闌,憑欄望月,想你一定念著我衾寒而孤單。
……
……
以上詩境表達的是親人之間、戀人之間、朋友之間身處二地而心系對方的一種心有靈犀和真摯情誼,即心心相印,錢鐘書用文言表述:“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
錢鐘書說凡此種種均為“據(jù)實構(gòu)虛,以想象與懷憶融會而造詩境,無異乎《陟岵》焉。”這一詩境有回憶的成分,也有想象的成分,是回憶和想象的融合。
錢鐘書以下面的一段話承上啟下,談相思的另一種情形:
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寫心行則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寫景狀則我視人乃見人適視我,例亦不乏。
思念對方想到對方也正在思念自己,有時會伴隨影像,即腦海中浮現(xiàn)對方,并設(shè)想對方腦海中也正在浮現(xiàn)自己。錢鐘書把前者稱為“寫心行”,即心跑到了對方那兒去;把后者稱為“寫景狀”,即相互腦海里出現(xiàn)對方的影像。
【“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的若干例子】
“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想對方,對方就浮現(xiàn)在自己目前,因而想到自己也浮現(xiàn)在對方目前。
錢鐘書說,“寫景狀”也不乏其例:
1、《西廂記》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語,金圣嘆竄易二三字,作:“你與我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吶一聲喊,繡幡開,遙見英雄俺!”
——《西廂記》寫和尚惠明答應(yīng)幫張生沖破封鎖去請援兵,讓長老幫其搖旗吶喊,說,你擂三聲鼓,吶一聲喊,繡幡開,你就可以看見我沖出孫飛虎重圍了。這是惠明和尚殺出重圍后,想象見到長老他們,并想到長老他們也見到自己的情形。
2、包融《送國子張主簿》:“遙見舟中人,時時一回顧?!?/span>
——我遙望著漸行漸遠的舟中人,那舟中人也時常回望,我也應(yīng)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3、楊萬里《誠齋集》卷九《登多稼亭》之二:“偶見行人回首卻,亦看老子立亭間?!?/span>
——忽見行人回頭看見我,我正站在亭子間看他。
4、范成大《望海亭》:“想見蓬萊西望眼,也應(yīng)知我立長風(fēng)?!?/span>
——我想象他在蓬萊向西遙望,也應(yīng)該想到我正站在烈烈風(fēng)中瞻望著他。
5、辛棄疾《瑞鶴仙·南澗雙溪樓》:“片帆何太急,望一點須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礉O樵指點危樓,卻羨舞筵歌席。”
——我站在水邊的危樓上,看見那漸行漸遠的舟中人正在向這邊指指點點,一定在望著我們。
6、翁孟寅《摸魚兒》:“沙津少駐,舉目送飛鴻,幅巾老子,樓上正凝佇?!?/span>
——順著飛鴻的方向回望,想到那戴著幅巾的老人還佇立在樓頭眺望。
往下,錢鐘書在[增訂三] [增訂四]中還舉有數(shù)例,大同小異,恕不贅引。
“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和“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是相思的兩種情形,均是詩人情深意長的體現(xiàn),區(qū)別在于“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是相思時腦海中浮現(xiàn)了對方的影像。錢鐘書將這種心系對方想到對方也心系自己簡稱為“心行”(心的流動從此地飛到彼地,又從彼地返回此地)。
我覺得“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表述雖精確,但句子頗長,為此,后面我用“心行”來代替它。
“心行”還有另外一種情況,是自己的“心”飛到異地來思念自己。
錢鐘書舉例說明。
他日讀杜子美詩,有句云: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卻將自己腸肚,置兒女分中,此真是自憶自。又他日讀王摩詰詩,有句云:遙知遠林際,不見此檐端;亦是將自己眼光,移置遠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
杜甫詩: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春,安祿山由洛陽攻潼關(guān)。六月,長安陷落,玄宗逃蜀,叛軍入白水,杜甫攜家逃往鄜州羌村。七月,肅宗在靈武(今寧夏靈武縣)即位,杜甫獲悉即從鄜州只身奔向靈武,不料途中被安史叛軍所俘,押回長安。八月,作者被禁長安望月思家而作此詩。此詩首聯(lián)寫妻子孤身望月,頷聯(lián)寫兒女因幼小不懂得思念他們的父親杜甫。
錢鐘書說,杜甫這樣寫,表明杜甫人在長安被拘,魂魄已飛到鄜州羌村妻兒的身邊,說兒女不懂憶念長安,實際是“自憶自”。
王維詩:遙知遠林際,不見此檐端。
王維和裴秀同隱輞川風(fēng)景地,但相隔遙遠。此詩題為《登裴秀地小臺作》,是王維赴裴秀住地的一個觀景臺所作。
錢鐘書說,“遙知遠林際,不見此檐端”句,是王維的心魂飛到了他自己的住處——那翠竹猗猗的別墅,深知如果站在自家竹林是望不到裴秀門前之錦繡的。
錢鐘書說:王維將自己眼光,移置遠林——自己的住地向裴秀這里遙望,是看不見這里的,實際是“自望自”。
這兩個例子,是詩人的心魂飛到了另外的地方自己想念自己,自己遙望自己,而不是心上人心系自己。
【“心行”詩境的永恒性和多樣性】
詩人,面對茫茫宇宙大千世界,唯獨思念的是這一個人,可見詩人之情有獨鐘;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心上人,這個心上人或許是親人,或許是戀人,或許是友人;不僅如此,詩人在思念心上人的時候想到對方也在思念自己,甚或,詩人腦海中浮現(xiàn)心上人影像的時候想到對方腦海中也會出現(xiàn)自己。
思念別人是美妙的,思念別人時別人也在思念你,是更加美妙的事。這種心有靈犀、心心相印的相思之情,寫成文字便是絕妙。古往今來許多文人落墨于此便是明證。
問世間情為何物?再問,世間除卻情還有何物?細尋思,人除卻情則無異于物。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東西是情,或親情、或戀情、或友情,每個人走遍天涯海角都可能牽掛著這份情,思念始終縈繞心頭。但相思雙方所處的時空和境遇卻是千差萬別的。其心如一,其態(tài)萬狀。這就給此類詩境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永不衰竭的無窮可能性。
可以說,此詩境將與人類共存,此詩境隨每個人的境遇不同而刻刻流轉(zhuǎn)。
錢鐘書把它拈出來,提升為一個固定的意象和永恒的詩境加以研究和提倡,對文學(xué)研究和創(chuàng)作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心行”與現(xiàn)代小說敘事】
錢鐘書把“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稱為:“心行”——即心離開自己的身軀飛到了另一個地方。
錢鐘書還提到金圣嘆的“倩女離魂法”,有利于直觀、形象地理解“心行”。
唐.陳玄祐《離魂記》傳奇記述了倩女離魂的故事:唐人張鎰家住衡州,有一個女兒名叫倩娘,外甥名叫王宙。王宙自幼聰明,鎰就答應(yīng)把倩娘嫁給王宙。倩娘與王宙相處甚洽,相親相愛。誰知張鎰貪財,后毀約把女兒改配他人。兩個戀人悲憤不已。一氣之下,王宙借故遠走他鄉(xiāng)。假托赴京辦事,便買了船即日登程走了。晚間他昏昏欲睡,朦朧中聽倩娘呼喚,醒來見真人,悲喜交加,便相攜逃到了蜀川。夫婦五年,育有二孩。后思念家鄉(xiāng)因仗有二孩回到衡州,請求接納。見狀,張鎰目瞪口呆。原來他的女兒自王宙走后,便一病在床,未出閨門一步,又哪里有隨宙私奔的事呢?倩娘走入家中,屋內(nèi)竟有另一個倩娘,不差分毫,相見之時,翕然合為一身。家人無不駭異。原來離家五載、與宙相偕出奔的竟是倩女之離魂。
金圣嘆用這個故事命名心靈在此地和異地之間“回環(huán)往復(fù)”的表述方法,稱為“倩女離魂法”,錢鐘書則稱為“心行”。
關(guān)于“心行”的回環(huán)往復(fù),錢鐘書指出:
又按詞章中寫心行之往而返、遠而復(fù)者,或在此地想異地之思此地,若《陟岵》諸篇;或在今日想他日之憶今日,如溫庭筠《題懷貞池舊游》:“誰能不逐當(dāng)年樂,還恐添為異日愁。”朱服《漁家傲》:“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眳伪局小稖p字木蘭花》:“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昔年?!保ㄔ斠姟队裣娮ⅰ肪碚摗兑褂昙谋薄?。一施于空間,一施于時間,機杼不二也。
按照錢鐘書這段論述,《陟岵》及其后一系列詩文所寫的相思情境,即“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只是“心行”的一種情況。換言之,只是“心行”運用于空間的狀況,是心在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活動。
“心行”還有另一種情況,是在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回環(huán)往復(fù)?!罢l能不逐當(dāng)年樂,還恐添為異日愁?!薄稗找蛔?,而今樂事他年淚?!薄皝須q花前,又是今年憶昔年?!边@一類詩句,是“今日想他日之憶今日”,換言之,是心在今日,移植到往后的某個日子,在往后的那個日子來回憶今日。
錢鐘書把“心行”以上兩種情況,稱作“一施于空間,一施于時間”。施于空間的“心行”順序是:此處——別處——此處,心在瞬間往來于廣闊的天地;施于時間的“心行”順序是:今日——他日——今日,心在瞬間往來于未來和現(xiàn)實之間。
我覺得錢鐘書所說的“心行”有助于理解現(xiàn)代小說敘事。
小說敘事離不開時間。故事只能在時間中發(fā)生、發(fā)展和結(jié)局。這是小說人物和事件的物理時間。然而,小說敘述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對故事的物理時間進行自由處理,經(jīng)過這樣處理的時間稱“敘事時間”。
傳統(tǒng)小說,敘事時間和人物、情節(jié)的物理時間是一致的,線性、一維而不可逆。
現(xiàn)代小說,敘事時間并不一定和人物、情節(jié)的物理時間相一致,它可以將物理時間中斷、倒置、并置、逆轉(zhuǎn),可以將時間碎片化并自由穿插、自由連接。小說家的心可以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自由流動。
饒有意味的是現(xiàn)代小說的這一敘事方法,在我國的古詩文中早已運用,《陟岵》就是這種方法的祖述,它的內(nèi)在機理就是錢鐘書所說的“心行”。
談現(xiàn)代小說敘事,不妨以大家喜用的《百年孤獨》開篇一句話為例:
“許多年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多-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著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span>
敘述者站在某一時間不確定的“現(xiàn)在”,講述“許多年以后”——未來的事情,然后,又站在未來,回顧“那個遙遠的下午”——過去。
這樣敘述的好處,是打斷故事的“物理時間”,直接把讀者的思路帶到未來的某個時刻,交待重要的結(jié)果,然后通過人物的回憶和想象等途徑返回到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的起因開始娓娓道來。敘述借助這種語式隨意調(diào)度、穿插物理時間,使故事自由中斷、轉(zhuǎn)換,形成了現(xiàn)在——未來——回溯(過去)的圓周軌跡。
這個圓周軌道和從《詩經(jīng)-陟岵》及其后來諸多詩文所表現(xiàn)的相思情境的回環(huán)往復(fù)是一樣的,都是詩人和小說家的“心行”結(jié)果。
我國的先鋒小說作家,運用“敘述時間”創(chuàng)造性地自由地處理“物理時間”,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瑰麗無比的敘事樣式和敘事風(fēng)格,也是先鋒小說家們“心行”的結(jié)果。
故事的“物理時間”是客觀的,故事的“敘事時間”是主觀的。故事的“敘事時間”的主觀性給現(xiàn)代小說、先鋒小說提供了創(chuàng)造各種敘事樣式的可能性,層出不窮的關(guān)于時間的敘述方式如破碎化敘事,多視角、多敘事、多結(jié)局等,都是小說家“心行”的杰作。
我以為,用錢鐘書“心行”觀來看問題,有助于理解現(xiàn)代小說和先鋒小說敘事方法的紛紜復(fù)雜和綺麗多彩。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十日
(注:篇中斜體字引自《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七則)
附錄:《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七則
三七 陟岵·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見人乃想人亦見己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薄豆{》:“孝子行役,思其父之戒?!薄墩x》:“我本欲行之時,父教我曰”云云。按注疏于二章“陟屺”之“母曰:‘嗟予季”、三章“陟岡”之“兄曰:‘嗟予弟’”,亦作此解會,謂是征人望鄉(xiāng)而追憶臨別時親戚之丁寧。說自可通。然竊意面語當(dāng)曰:“嗟女行役?!苯衲嗽唬骸班涤枳?季、弟)行役?!痹~氣不類臨歧分手之囑,而似遠役者思親,因想親亦方思己之口吻爾。徐干《室思》:“想君時見思。”高適《除夕》:“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韓愈《與孟東野書》:“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眲⒌萌省对乱辜耐尽罚骸爸ьU不語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王建《行見月》:“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卑拙右住冻跖c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庇帧督瓨窃隆罚骸罢l料江邊懷我夜,正當(dāng)池畔思君時?!庇帧锻A臺》:“兩處春光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家?!庇帧吨烈顾加H》:“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游人?!庇帧犊蜕鲜貧q在柳家莊》:“故園今夜里,應(yīng)念未歸人?!睂O光憲《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表f莊《浣溪紗》:“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睆堁住端堃鳌ぜ脑癯酢罚骸按喾暾f與相思,想亦在相思里?!饼徸哉洹都汉ルs詩》:“一燈古店齋心坐,不是云屏夢里人?!睓C杼相同,波瀾莫二。古樂府《西洲曲》寫男“下西洲”,擬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己:“單衫杏子黃”、“垂手明如玉”者,男心目中女之容飾,“君愁我亦愁”、“吹夢到西洲”者,男意計中女之情思。據(jù)實構(gòu)虛,以想象與懷憶融會而造詩境,無異乎《陟岵》焉。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寫心行則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寫景狀則我視人乃見人適視我,例亦不乏?!段鲙洝返诙尽缎ㄗ印坊菝鞒Z,金圣嘆竄易二三字,作:“你與我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吶一聲喊,繡幡開,遙見英雄俺!”評曰:“斫山云:‘美人于鏡中照影,雖云看自,實是看他。細思千載以來,只有離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讀杜子美詩,有句云: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卻將自己腸肚,置兒女分中,此真是自憶自。又他日讀王摩詰詩,有句云:遙知遠林際,不見此檐端;亦是將自己眼光,移置遠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蓋二先生皆用倩女離魂法作詩也。’圣嘆今日讀《西廂》,不覺失笑;‘倩女離魂法’,原來只得一‘遙’字也!”小知間間,頗可節(jié)取。王維《山中寄諸弟》、《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均有類似之句,亦用“遙”字;然“不見此檐端”乃自望而不自見,若包融《送國子張主簿》:“遙見舟中人,時時一回顧。”則自望而并能自見矣。且“遙”字有無,勿須拘泥,金氏蓋未省“倩女離魂法”之早著于《三百篇》及六朝樂府也。他如杜牧《南陵道中》:“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睏钊f里《誠齋集》卷九《登多稼亭》之二:“偶見行人回首卻,亦看老子立亭間?!狈冻纱蟆锻Mぁ罚骸跋胍娕钊R西望眼,也應(yīng)知我立長風(fēng)?!毙翖壖病度瘊Q仙·南澗雙溪樓》:“片帆何太急,望一點須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礉O樵指點危樓,卻羨舞筵歌席?!蔽堂弦睹~兒》:“沙津少駐,舉目送飛鴻,幅巾老子,樓上正凝佇?!?/span>
[增訂四]圣嘆引王摩詰句,出《登裴秀地小臺作》,“端”字作“間”。羅鄴《江帆》:“何處青樓方憑檻,半江斜日認歸人”,猶杜牧詩之言“誰家紅袖憑江樓”?!读谐娂芳滓涣趼摹冻础罚骸半p松陰底故臨邊,要見東維萬里天。山下有人停步武,望中疑我是神仙”;亦即所謂“倩女離魂法”矣。
[增訂三]姜夔《白石道人詩集》卷下《過德清》之二:“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煙波漸遠橋東去,猶見闌干一點愁?!币嗒q杜、楊、翁等詩詞之意。
方回《桐江續(xù)集》卷八《立夏明日行園無客》之四:“古廟炷香知某客,半山搖扇望吾家?!辩娦省峨[秀軒集》黃集卷一《五月七日吳伯霖要集秦淮水榭》:“今茲坐綺閣,閑閱舟遲疾,從舟視閣中,延望當(dāng)如昔。”厲鶚《樊榭山房續(xù)集》卷四《歸舟江行望燕子磯》:“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薄堕單⒉萏霉P記》卷二四卓奇圖絕句:“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绷_聘《香葉草堂詩存·三詔洞前取徑往云然庵》:“何人背倚蓬窗立,看我扶筇上翠微?!睆垎柼铡洞皆姴荨肪硪凰摹秹糁小罚骸耙呀鼧乔斑€負手,看君看我看君來?!卞X衎石《閩游集》卷一《望金山》:“絕頂料應(yīng)陶謝手,憑闌笑我未攜筇。”江湜《服敔堂詩錄》卷三《歸里數(shù)月后作閩游》之一O:“山上萬鬣松,綠映一溪水?!嫌虚艠淞?,孥根如曲幾。一翁坐且憑,昂首忽延企:遠見兩童歸,擔(dān)影夕陽里;何來箬篷船,向晚泊于是。若畫野趣圖,船頭著江子?!蓖鯂S《苕華詞·浣溪紗》:“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詞意奇逸,以少許勝阮元《研經(jīng)室四集》卷一一《望遠鏡中看月歌》、陳澧《東塾先生遺詩·擬月中人望地球歌》、邱逢甲《嶺云海日樓詩鈔》卷七《七洲洋看月歌》之多許,黃公度《人境廬詩草》卷四《海行雜感》第七首亦遜其警拔。釋典中言道場中陳設(shè),有“八圓鏡各安其方”,又“取八鏡,覆懸虛空,與壇場所安之鏡,方面相對,使其形影,重重相涉。”(《楞嚴(yán)經(jīng)》卷七);唐之釋子借此布置,以為方便,喻示法界事理相融,懸二乃至十鏡,交光互影,彼此攝入(《華嚴(yán)經(jīng)疏鈔懸解》卷二七、《宗鏡錄》卷九又卷一三、《高僧傳三集》卷五《法藏傳》)。己思人思己,己見人見己,亦猶甲鏡攝乙鏡,而乙鏡復(fù)攝甲鏡之?dāng)z乙鏡,交互以為層累也。唐末王周《西塞山》第二首:“匹婦頑然莫問因,匹夫何去望千春;翻思岵屺傳《詩》什,舉世曾無化石人!”謂《陟岵》此篇,雖千古傳誦,而征之實事,子之愛親遠不如婦之愛夫。殊洞微得間?!端鍟そ?jīng)籍志》引鄭玄《六藝論》言孔子“作《孝經(jīng)》以總會《六經(jīng)》”:歷代誦說《孝經(jīng)》,詔號“孝治”。然而約定有之,俗成則未,教誡而已,非即風(fēng)會,正如表章詔令之不足以考信民瘼世習(xí)耳。又按詞章中寫心行之往而返、遠而復(fù)者,或在此地想異地之思此地,若《陟岵》諸篇;或在今日想他日之憶今日,如溫庭筠《題懷貞池舊游》:“誰能不逐當(dāng)年樂,還恐添為異日愁?!敝旆稘O家傲》:“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眳伪局小稖p字木蘭花》:“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昔年?!保ㄔ斠姟队裣娮ⅰ肪碚摗兑褂昙谋薄?。一施于空間,一施于時間,機杼不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