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錐編-列子張湛注》札記之一
錢鐘書論“張湛注列子”
文/周敏
《管錐編-列子張湛注》第一則為《張湛注列子》。
此則對《列子》在諸子中的地位和張湛注釋《列子》的水平進行了梳理和介紹,給讀者提供一個概要。
錢鐘書原本文言難讀,茲根據(jù)自己的理解進行意譯意解,謬誤之處敬請諸君批評指正,筆者虛心接受。
錢鐘書寫道:
《漢書·古今人表》把老子排在“中上”、列子排在“中中”,莊子排在“中下”,當(dāng)然,還可能有不同的排法,這種看法是很難評價孰是孰非的,猶如馬車,有前高后低,也有前低后高,人們各有各的看法,難分高下,也難以去質(zhì)詢它、反駁它。
《文心雕龍-諸子》篇將孟軻(孟子)和莊周(莊子)并列,但就文辭方面衡量,則說孟子、荀子不及莊子;而對列子則特別加以標榜,稱《列子》“氣偉而采奇”,即氣魄宏大,辭采飛揚。
《文心雕龍-時序》篇也稱頌孟子、荀子,卻遺漏了莊子,至于《情采》篇不過是借莊子的話來說明,辭藻描繪是文章不可或缺的東西罷了。
概而言之,劉勰不理解人們?yōu)楹卧谥T子中獨獨推崇《莊子》,為何在史傳中獨獨推崇《史記》,在詩詠中獨獨推崇陶淵明。
看來,在如何綜合衡量文學(xué)大家、擇優(yōu)而取、破格推出巨擘方面,劉勰的才識還有欠火候。
你看,錢鐘書多厲害!
倘若錢鐘書沒有超拔的學(xué)識,是萬萬不敢如此臧否舉世公認的文論大咖劉勰的。
錢鐘書還寫道:
韓愈將莊周、屈原、司馬遷列為“善鳴”之人。
柳宗元舉古來文人之雄,莊子、屈原、司馬遷都赫然在列,而對列子、班固皆未提及。
錢鐘書說,前人對文章評價各具慧眼,后來者難以推翻陳見,所以,直到如今,將莊子、屈原、司馬遷視為文章巨擘,幾乎成了公論。
陸游說,韓愈將《離騷》和《莊子》相媲美,這個見解是古人難以企及的。
劉勰之失是對莊子沒有給予應(yīng)有的評價,對繼承莊子文風(fēng)的列子沒有涉及是不奇怪的。
一般認為,列子在眾多文人作品中是比較有滋味的,只是比莊子稍遜一籌罷了。
此后,錢鐘書將列子和莊子進行了比較:
列之文詞遜莊之奇肆飄忽,名理遜莊之精微深密,而寓言之工于敘事,娓娓井井,有倫有序,自具一日之長。
文詞和名理,列子均稍遜于莊子,但在以寓言敘事上,列子是反過來勝于莊子的。列子就是借鑒別人,也是融會貫通,化他人之石為自己之玉。
錢鐘書還介紹了一些認為列子超過莊子的言論:
柳宗元在《辨列子》中說《列子》“文詞類莊子,而尤質(zhì)厚少為作”,《容齋續(xù)筆》也說“書事簡勁弘妙,多出莊子之右”,子有莊、列,殆比史有馬、班,柳、洪輩好尚或偏而擬倫未失。
說列子敘事簡潔、有力、宏大、高妙超過莊子——“出莊子之右”。
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列子》氣平文緩,非《莊子》步驟所能到”;
俞樾《春在堂尺牘》卷一《與戴子高》:“《莊子》書……精義微言,尚不及《列子》。即以文論,《莊子》雖汪洋自恣,尚不如《列子》之曲盡事理也。”
說列子敘事“氣平文緩”、“曲盡事理”。
錢鐘書特別注明:
此兩節(jié)揚列抑莊,均待拈出。
在錢鐘書心目中,是非常贊同《列子》在一些方面是超出《莊子》之上的。
有一種說法,認為《列子》一書非列御寇所寫,只是假托了列御寇的名義,實際是張湛所寫。
錢鐘書就此評論說:即便如此,也不能因此而貶低《列子》,反過來卻要承認張湛水平之高。
錢鐘書說,魏晉時期,唯有阮籍《大人先生論》與劉伶《酒德頌》兩文略有莊子風(fēng)致,此外就鮮有與莊子相媲美的東西了。能模仿莊子文風(fēng)而成《列子》者,其手筆何等了得,其人難道不能忝列文壇巨擘嗎?
錢鐘書還對《老子》《莊子》《列子》的注本進行了比較:
余觀張之注《列》,似勝王弼之注《老》,僅次郭象之注《莊》。
換言之,《老》、《莊》、《列》三家注本之水平,郭象之注《莊》為第一,張湛之注《列》為第二,王弼之注《老》為第三。
錢鐘書《張湛注列子》這一則內(nèi)容頗豐富。我讀這一則的札記就寫這么多罷,主要是使讀者對《列子》和張湛注建立一個總體印象。
二〇二〇年五月四日
(注:篇中紅體字引自《管錐編-列子張湛注》第一則)
附錄:《管錐編-列子張湛注》第一則
一 張湛注列子
《漢書·古今人表》置老子于“中上”、列子于“中中”、莊子即“嚴周”于“中下”,軒輊之故,不可致詰矣。《文心雕龍·諸子》篇先以“孟軻膺儒”與“莊周述道”并列,及乎衡鑒文詞,則道孟、荀而不及莊,獨標“列御寇之書氣偉而采奇”;《時序》篇亦稱孟、荀而遺莊,至于《情采》篇不過借莊子語以明藻繪之不可或缺而已。蓋劉勰不解于諸子中拔《莊子》,正如其不解于史傳中拔《史記》、于詩詠中拔陶潛;綜核羣倫,則優(yōu)為之,破格殊倫,識猶未逮?!度莆摹肪硭木盼鍣?quán)德輿《醉說》:“《六經(jīng)》之后,班、馬得其門,其若愨如中郎,放如漆園”;莊、馬已跳出矣。韓愈《進學(xué)解》:“左、孟、莊、騷,太史所録”,《送孟東野序》復(fù)以莊周、屈原、司馬遷同與“善鳴”之?dāng)?shù);柳宗元《與楊京兆憑書》、《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舉古來文人之雄,莊、屈、馬赫然亦在,列與班皆未掛齒。文章具眼,來者難誣,以迄今茲,遂成公論。陸游《劍南詩稿》卷四九《雨霰作雪不成,大風(fēng)散云,月色皎然》自注:“韓文公以《騷》配《莊》,古人論文所未及也!”誠非妄嘆。然劉氏失之于莊耳,于列未為不得也。列固眾作之有滋味者,視莊徐行稍后。列之文詞遜莊之奇肆飄忽,名理遜莊之精微深密,而寓言之工于敘事,娓娓井井,有倫有序,自具一日之長。即或意出挦撦,每復(fù)語工镕鑄。柳宗元《河?xùn)|集》卷四《辨列子》復(fù)謂“文詞類莊子,而尤質(zhì)厚少為作”,《容齋續(xù)筆》卷一二亦言“書事簡勁弘妙,多出莊子之右”,子有莊、列,殆比史有馬、班,柳、洪輩好尚或偏而擬倫未失。
【增訂四】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列子》氣平文緩,非《莊子》步驟所能到”;俞樾《春在堂尺牘》卷一《與戴子高》:“《莊子》書……精義微言,尚不及《列子》。即以文論,《莊子》雖汪洋自恣,尚不如《列子》之曲盡事理也?!贝藘晒?jié)揚列抑莊,均待拈出。
使《列子》果張湛所偽撰,不足以貶《列子》,祇足以尊張湛。魏晉唯阮籍《大人先生論》與劉伶《酒德頌》,小有莊生風(fēng)致,外此無聞焉爾。能贗作《列子》者,其手筆駕曹、徐而超嵇、陸,論文于建安、義熙之間,得不以斯人為巨擘哉?
姚鼐《惜抱軒文后集》卷二《跋〈列子》)云:“出于張湛,安知非湛有矯入者乎?”余觀張之注《列》,似勝王弼之注《老》,僅次郭象之注《莊》。然王與郭于不可知者置之不論,張則時復(fù)揚言不知為不知。不特此也,王之于老,以順為正之妾婦也;郭之于莊,達心而懦之囁嚅翁也;而張之于列,每犯顏讜論,作諍臣焉。頗乖古注常規(guī),殊為差事。拈數(shù)例明之。
《天瑞》:“易無形埒”,《注》:“不知此下一字”;“林類年且百歲”,《注》:“書傳無聞,蓋古之隱者也?!薄稖珕枴罚骸耙膱月劧局保蹲ⅰ罚骸耙膱晕绰?,亦古博物者也?!薄吨倌帷罚骸肮聽傥磭L有母”,《注》:“不詳此義;此語近于鄙,不可解。”《周穆王》:“????為右”,《注》:“上‘齊’下‘合’,此古字,未審?!贝私晕鹬M不知,坦然闕疑也?!稖珕枴罚骸?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注》:“?俞未聞也;師曠、晉平公時人,夏革無緣得稱之,此后著書記事者潤益其辭耳?!薄读γ罚骸半挢M能識之哉?”;《注》:“此篇明萬物皆有命,則智力無施;《楊朱》篇言人皆肆情,則制不由命。義例不一,似相違反。……故列子叩其兩端,使萬物自求其中?!蓖骸白赢a(chǎn)執(zhí)而戮之,俄而誅之”;《注》:“此傳云子產(chǎn)誅鄧析,《左傳》云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子產(chǎn)卒后二十年而鄧析死也?!薄稐钪臁罚骸绊б庵小?;《注》:“管仲功名人耳,相齊致霸,動因威謀,任運之道既非所宜,且于事勢不容此言。又上篇復(fù)能勸桓公適終北之國,恐此皆寓言也?!蓖骸班崌闻级亲又σ病?;《注》:“此一篇辭義太徑庭抑抗,不似君子之音氣?!贝私垣I疑送難,匡救而或復(fù)斡旋也。茍本文即出注者偽托,則注者自言寡陋與夫訟言作者之失,均诪張為幻,兩舌分身,所以堅人之信而售己之欺。雖然,舉措異常,安排太過,欲使人惑,反致人疑,蓋而彌彰,大癡小黠耳。顧張湛強不知以為知,未解而強為解,穿鑿乖剌,亦往往而有。茍本文與注文果出一手,則虎項金鈴,系者能解,當(dāng)不至窘閡爾許?!短烊稹罚骸安簧咭瑟殹?,“疑”即《黃帝》“乃疑于神”之“疑”,《莊子·達生》作“乃凝于神”,“疑獨”者“凝獨”之謂,定于一而不分也;張乃曲解為疑而不決之“疑”。同篇引晏子曰:“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見《晏子春秋·內(nèi)諫》上;張乃妄謂:“晏子不辨有此言,假托所稱?!薄饵S帝》:“至人潛行不空”,當(dāng)從《莊子·達生》作“至人潛行不窒”,謂無阻礙也;張乃強釋為“不以實有為閡”,蓋以“不空”為名詞也。同篇:“四累之上也”,此節(jié)本《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而淮南又本《呂氏春秋·順說》,高誘于兩家皆有注,其注呂書云:“四累謂卿、大夫、士及民四等也”,注劉書云:“凡四事皆累于世而男女莫不歡然為上也”;虞兆隆《天香樓偶得》嘗釋“四累”為“四更端”而斥高注“四等”為“盲人說夢”;張乃曰:“處卿、大夫、士、民之上,故言‘四累’”,是本文襲《淮南子》,而注文又沿《呂氏春秋》高注之誤也?!读?xùn)|集》卷一五《晉問》:“吾聞君子患無德,不患無土;患無土,不患無人;患無人,不患無宮室;患無宮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陳,四累之下也”;正用“四累”,累積之“累”,故可以迭而居“上”,亦可以壓而在“下”也?!稐钪臁罚骸捌湮ㄊト撕酰 薄夺屛摹罚骸皬拇司湎隆湮ㄖ寥艘?!’連為一段”,是也;張乃橫截為二,是于本文之詞氣語脈都未了了也。諸如此類,足征本文雖嫁名于列御寇,而偽托者未必為作注之張湛。雖然,世事無奇不有。仇國敵軍,詐降行間(去聲),有所謂“苦肉計”,不惜滅親割愛,乃至摧殘肢體,以博受降者之深信大任。豈造作偽書,亦復(fù)如是,一意欺世,遂甘心出丑,自損其名歟?舉似以待勇于摘奸發(fā)伏者。
例如《逍遙游》堯與許由節(jié),成玄英疏即曰:“然觀莊文則貶堯而推許,尋郭注乃劣許而優(yōu)堯,何耶?”然郭之“優(yōu)堯”,乃謂堯較許為更符莊旨,故前辟“當(dāng)涂者”之“若謂”云云,而后復(fù)稱“堯?qū)嵹ひ印?,譏“世”之莫“識”。蓋異于莊而不敢質(zhì)言,貌若申莊者也。又如《胠篋》圣人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節(jié),郭注:“信哉斯言!斯言雖信而猶不可無圣者”云云,欲匡正莊而必先將順焉,所謂“唯唯否否”也。又如《秋水》落馬首、穿牛鼻節(jié),郭注:“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云云至“則天理滅矣”,實駁詰而復(fù)曲意彌縫也。
西方古修詞學(xué)名之為“階梯法”(gradatio),參觀H. Lausberg,Handbuch der literarischen Rhetorik,I,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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