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講史，其心越千載光陰；
精心結(jié)集，其文凝半生心血。
王立群先生于講史讀史的十年結(jié)點(diǎn)上推出精選的心得集——《歷史從未走遠(yuǎn)——王立群讀史札記》，既是對自己十年人生路、十年講史路、十年推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路的小結(jié)，亦是為廣大讀者送上了一把了解歷史、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鑰匙。
全書分為道德品性、情感百態(tài)、人生際遇、治國理政、歷史闡釋五個章節(jié)，收錄王立群先生的讀史札記八十余篇，歷史跨度從先秦至宋，人物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市井賢人，內(nèi)容豐富、趣味性強(qiáng)。
劉邦、項羽完美演繹古代漢語里的哭與泣
在一般人的印象之中，項羽是個披甲執(zhí)銳、瞋目而叱、斬將刈旗、東西馳騁、南北征戰(zhàn)的一世英雄豪杰，但是，人們大多忽略了他也是一個性情中人。
項羽的重情，莫過于對虞姬了。“霸王別姬”的故事因此千古流傳。根據(jù)《史記》的記載，項羽的軍隊在垓下被漢軍及諸侯軍隊層層包圍，兵少糧盡。深夜之時，項羽聽到四面楚歌——漢王的軍隊在四周唱著楚地的歌——吃了一驚：難道是劉邦已經(jīng)完全取得了楚地，怎么楚國人如此多呢？項羽哪還有心思睡覺，連夜起來，在帳中飲酒。有美人名虞，一直深得項羽寵幸，行軍打仗都跟著。有駿馬名騅，是項羽南征北戰(zhàn)的得力坐騎。如今窮途末路，項羽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詞大意是說：力量能夠拔山啊氣概無雙，時運(yùn)不濟(jì)啊騅馬不能前往。騅馬不能往前怎么辦？虞姬啊虞姬，怎么安排你啊才妥善？這些發(fā)自肺腑的至情表白，項羽唱了幾遍，美人虞姬深受感染，在一旁應(yīng)和。項王的眼淚一道道無聲地流下來，左右侍者也都淚如雨下，沒有一個人能抬頭仰視項王。
司馬遷記載，陳平投奔劉邦的時候，曾經(jīng)向劉邦解釋自己為什么會背叛項羽，原因在于項羽任用的不是自己的同族兄弟，就是他妻子的兄弟，從這里可以推測項羽是有妻子的，虞姬可能只是他的妾。但是，經(jīng)常伴隨在項羽身邊的女人就是這位虞姬，可見她在項羽心目中的位置。項羽既愛江山，也愛美人。因為愛江山，他才南征北戰(zhàn)、縱橫馳騁，陶醉于西楚霸王的霸業(yè)；因為愛美人，虞姬才于行軍之中一直跟隨，依依不離。
垓下被圍，四面楚歌。項羽夜起飲酒，慷慨悲歌，這首著名的《垓下歌》中充滿了英雄末路的萬緒悲涼，而“虞兮虞兮奈若何”更是透出了霸王項羽對美人的萬般柔情。
《楚漢春秋》中記載，項羽悲唱《垓下歌》后，虞姬接著和唱一首，歌詞是：“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strong>《楚漢春秋》是一部雜史，作者為西漢初年的陸賈，這本書已經(jīng)亡佚，清人有輯佚的本子。研究者都認(rèn)為虞姬這首和歌是后人的偽作，理由是西漢初年之前不可能出現(xiàn)如此成熟的五言詩。不論這首歌的真?zhèn)稳绾?，項羽行軍之中一直帶著美人虞姬，寵幸虞姬，確是不爭的事實。而且，除卻歷史的因素，我毋寧相信這是真實的。歷史上的虞姬，只在這一晚露面，就像一顆流星，一道絢麗的光焰劃過夜空，剎那間就隕落了。在她最鮮艷的年齡，為知己項王而死，為愛殉情。這是她的不幸，也是她的幸。后來的文人也無數(shù)次地詠嘆這位歷史上“曇花一現(xiàn)”的美人，詞牌、曲牌中有《虞美人》，據(jù)說就是因虞姬而名(有學(xué)者考證此詞牌名另有出處，但大部分人還是將其與虞姬聯(lián)系起來)，而那首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寫得最為凄婉動人，算是真正配得上“虞美人”的詞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多愁善感的文人學(xué)士，大都對霸王、虞姬的凄艷悲情心有戚戚，反復(fù)吟誦，有關(guān)此類的詩詞曲完全可以匯編為一部書。如宋代徐積的《項羽別虞姬》：
垓下將軍夜枕戈，半夜忽然聞楚歌。
詞酸調(diào)苦不可聽，拔山力盡無如何。
將軍夜起帳中舞，八百兒郎淚如雨。
此時上馬復(fù)何言，虞兮虞兮奈何汝。
這是把霸王別姬那晚的事情，用詩歌的形式復(fù)述了一遍，沒有增加新的內(nèi)容，而清代有個叫徐應(yīng)坤的女子寫過一首《虞美人》，則著力凸顯了虞姬的忠貞：
君王意氣盡江東，賤妾何堪入漢宮。
碧血化為江邊草，花開更比杜鵑紅。
在這首詩里，虞姬純粹是一個為愛而生、為情而死的堅貞烈女子的形象。不管后來的文藝作品如何演繹，虞姬總是一個令人哀憐的美人。
高歌數(shù)遍后，項羽，這“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流淚了。他不僅是個英雄，而且是個性情中的英雄。數(shù)行眼淚中包含著對虞姬的悲憐、難舍和刻骨銘心的愛；包含著霸王護(hù)惜戰(zhàn)馬、體恤將士的柔情悲懷；包含著日暮途窮、英雄末路的無奈。眾將士聞之也都感極而泣，潸然淚下。
后來的班固在《漢書》中把“泣數(shù)行下”改成了“泣下數(shù)行”，順序一調(diào)整，神氣大失?！捌聰?shù)行”只是靜態(tài)的描述，“泣數(shù)行下”則是一個動態(tài)刻畫，更傳神地渲染出項羽英雄末路時無聲的悲壯氣氛。
古語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贝苏Z在明代傳奇李開先的《寶劍記》中最早出現(xiàn)?！秾殑τ洝肥撬疂G戲，取材于《水滸傳》中林沖的故事。在《夜奔》這出戲中，林沖上場后有一段道白：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鎖衡陽路。
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作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已斜，天涯孤客真難度。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這是林沖被逼上梁山過程中的一段道白，想想林沖的連番遭遇：妻子被搶、奸人誣陷、充軍發(fā)配、窮途末路，他發(fā)出“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的慨嘆完全可以理解。
文學(xué)作品中流淚者多矣。《詩經(jīng)》中說：“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杜甫說：“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span>林黛玉更是“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孟姜女竟然將那長城哭倒……這些中有嗚嗚咽咽、抽抽搭搭的，也有呼天喊地、天崩地裂的，但總覺得不及項羽無聲地“泣數(shù)行下”那樣動人心魄。
把項羽逼得日暮途窮的劉邦也能哭，也哭過，并且很會哭。
漢高祖二年，劉邦一出關(guān)，就立刻為被項羽害死的義帝熊心舉行隆重的葬禮，“袒而大哭”，連續(xù)三天?！疤弧奔础疤慧x”，“袒左跳踴”的意思，通俗地講，就是“光著左膀，蹦蹦跳跳”，這是古代喪禮的儀節(jié)，無非表達(dá)悲痛之深。劉邦這么做，具有強(qiáng)烈的表演意味，因為他需要一面正義的旗幟。果不其然，“哭”的程序完成之后，他立刻舉起為義帝復(fù)仇的大旗，東伐項羽。
項羽烏江自刎以后，劉邦又立即以魯公之禮安葬了項羽，在墓前又大哭一場。劉邦為什么會哭項羽呢？是英雄相惜，是內(nèi)心有愧，還是大功告成、喜極而泣？沒人能猜到劉邦內(nèi)心想的是什么。然而，劉邦哭項羽，總給人這樣一種印象：劉備摔孩子。要知道，劉邦哭項羽是有背景的。當(dāng)初，楚懷王封項羽為魯公，項羽死后，楚地全都投降了劉邦，唯有魯?shù)剡t遲不降。清代的史學(xué)家王鳴盛對劉邦的做法也提出質(zhì)疑，他說：為義帝發(fā)喪，尚可理解。逼死項羽，然后又用魯公之禮發(fā)喪，痛哭而去，天底下豈有將其殺死又為之痛哭者，不知從哪里來的眼淚，千載之下讀來令人發(fā)笑。王鳴盛懷疑劉邦是假哭，裝裝樣子騙騙人罷了。所以，他讀到劉邦的哭，竟然能笑出聲來?！抖Y記·檀弓》中說：“哭有二道：有愛而哭之，有畏而哭之?！边@兩者皆合喪禮。至于劉邦的哭，既不屬于“有愛”，也不屬于“有畏”，顯然是“有圖”“有利”，是別有所圖。
在古代漢語里，哭與泣的意義是有區(qū)別的。有淚有聲叫哭，有淚無聲叫泣。劉邦的哭，是必須帶聲的，是哭給人聽的，是秀給人看的，所以要哭得響亮，要光著膀子、赤著腳，蹦來蹦去的；項羽的泣，是情傷，是無聲的，是內(nèi)發(fā)的，甚至是不愿被別人看到的，是內(nèi)心悲涼與無奈的真實流露。同樣是哭，這是真情與作秀的差別。
什么叫悲劇？魯迅先生給出了一個定義，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今天安徽靈璧縣城東、宿泗公路南側(cè)，四季常青的一片樹林里，沉睡著一座古墓——虞姬墓。墓碑橫額刻有“巾幗千秋”四字，兩旁對聯(lián)是：“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姬耶安在，獨(dú)留青冢向黃昏?！?/strong>
千載之下，我們對紅顏薄命、生死不離的虞姬唏噓不已，對慷慨氣多、兒女情長的本色英雄項羽感喟不已。
烏江的水啊，依舊湍急，它帶走了楚漢的風(fēng)云，目睹了一個英雄的末路，見證了一種凄美的情愫，咆哮著一首悲情的挽歌。
節(jié)選自《歷史從未走遠(yuǎn)——王立群讀史札記》
